七月初七

    月老庙前宽敞的大路被密集的车马堵的水泄不通时,卫无心脑海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今日出门前分明看过黄历,宜出行…”

    马儿在原地焦躁地踱来踱去,抬头看看日头,已到巳时,再耽搁怕是午时也到不了观音禅寺。

    她扔掉手中的缰绳从马背一跃而下,行至跟随身后马车的一侧低声道:“六娘,车马拥堵,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车帘被拉起,一个小脑袋探出来四下望了望又缩了回去,对身旁女子道:“六娘,真走不了了,前方路此时放一条小巴蛇进去也怕是寸步难行…”

    马车内之人思踱片刻,将一支木匣递到车外。

    “无心,你从后方的小路绕行,把这个交给玄智长老,就说梵文晦涩难懂,清菡已尽力,译错之处他日再上门向长老讨教。这颗佛骨舍利是阿耶刚刚寻得的,望好生供奉。”

    “是”

    接过木匣,见车内女子的脸色不太好看,卫无心赶紧吩咐马夫打道回府,自己则飞身上马,朝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自去年突厥被灭,大唐一血渭水结盟之耻,外邦不敢轻易来犯,百姓暂得片刻宁静休养生息。如今长安城一片繁华之象,今日恰逢七月七,全城适婚男女尽数涌入寺庙,祈求在这太平盛世下能觅得一份好姻缘。

    与门前的景象比起来,月老庙后方冷清许多。山中小路崎岖难行,运气差时偶尔还能遇到一些猛禽走兽,好在今日天色尚早,地形也算熟络,终于赶在午时到了观音禅寺。

    长安城内香火旺的寺庙不在少数,卫无心曾问六娘为何不顾念自己的身子,偏要选座离家远的去拜?她甚至一度怀疑定是寺中某个和尚容貌俊俏亦或是经文念的格外好听!六娘的理由更是令她哭笑不得,她说寻常寺庙为凸显庄重门前的石阶铺了一层又一层,爬起来头晕目眩,而观音禅寺门前只有十八阶,甚得她心!

    前脚刚踏入寺门便与一个三尺来高的小和尚碰了个对头,还未等她开口,小和尚拔腿就往回跑,嘴里还大声嚷嚷着“女罗刹来了,女罗刹来了…”

    “嘿你个小毛孩儿…”卫无心伸手捞了个空,只得对着那个小背影咬牙切齿道“等我抓到你…”

    与这小和尚的恩怨已有些日子了,事情的缘由还要从六娘说起。

    六娘名为杜清菡,是长安城富庶商贾杜员外的女儿。杜员外膝下有三子三女,本是令人羡慕的命格。可另外两女儿早年夭折,杜清菡打从出生也是体弱多病。为了女儿能长命百岁杜员外求神拜佛广结善缘,每逢初一十五开仓放粮救济穷苦百姓。

    六娘从小跟随家人于各个寺院参拜,卫无心并不喜欢去寺庙,寻常去寺院参拜都是喜鹊和妙妙陪着。去年的冬天格外冷,府里过半的人都染了风寒,六娘身边也只剩卫无心一个“健壮”的婢女,出行只能由她一人陪着。

    彼时的观音寺建成不久,为了宣传玄智长老时不时便开坛普法。那日讲解的是《金刚经》,大殿内数百信徒都认真抄着经文,场面称得上壮观。

    卫无心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于是刻意与杜清菡分开坐,躲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殿内肃静,能听见个别染了风寒之人的鼻息。她从怀中拿出一小块黑色的檀木。黑檀木质坚硬,香气入脾可安神,用来做梳子再合适不过。

    喜鹊及笄之礼时远嫁的阿姐托人带了一把梳子,她一直视做珍宝。可月初手被门掩伤,宝贝梳子两天就摔了三回,卫无心想着给她做把新的,便可将那宝贝换下来珍藏。

    若是经文长些,晚上便能将梳子交到喜鹊手上,想到此处,刀子的速度不自觉的就更快了些。

    “你为何不抄经?”

    稚嫩的童音一起,如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寻着声音看去,一个身高不足三尺的小和尚正仰着脸对她发难。

    此时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已集中在自己一人身上,众人都在等她的答复,卫无心只得随口应道:“我不会写字…”

    大家看完热闹也都未放在心上各自继续抄写经文,只有这小和尚不依不饶:“我可以教你,一句句随我念,如何?”

    卫无心摇摇头,“今日喉咙干涩,念不来…”

    小和尚愤怒指责道:“百般推脱,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分明就是不想学!”

    她不信神佛就罢了,偏偏又被养的既不尊老也不爱幼,面对着对方步步紧逼直接回呛道:“对,我就是不想学,这经文对我属实无用!”

    “胡说,讼此经文能消除业障,超度冤魂,怎会无用?“

    ”我慰藉冤魂的方式是将冤枉他的人一道送过去。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掌,你刺我心肝我定削你头颅!我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为何非要学你的经?”

    若是在寻常场合说出此番言论也并无不妥,可眼下与高大佛像对面而坐,她在周围人的眼中的形象已与妖魔无异,一瞬间所有人都化身正义之士跃跃欲试将她收服。

    六娘从人群中走来时,她本以为又少不了一番不得不听的说教,可六娘却抓起她的手与她比肩而立。

    那一日一个与世无争的女子为了自家婢女与数百人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辩论,试图用佛法打败佛法。当然最终这场辩论也未分输赢,倒是卫无心从此得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号“女罗刹”。

    穿过大殿和回廊来到偏殿前,玄智长老的房门紧闭,小和尚说今日有客至,长老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可将信物留下转交。想想佛骨舍利珍贵,假手于人终是不安心。

    寺内诵经声不断,她一直觉得这声音与苍蝇的叫声同根同源,将帕子卷起塞入耳朵,耳根清净了不少。抱着木盒椅门而坐,午时阳光明媚,不久就睡了过去。待亲手将珍宝交出时已月上屋檐。

    折返回月老庙,门前车马已散去,只有几个小娘子结伴而出,卫无心轻轻拍了额头,“怎忘的如此干净…”

    早上出门前妙妙塞过一叠纸,请她路过月老庙时替府内的未婚嫁的小娘子们求个姻缘,本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就一口应了。

    院内姻缘树已被祈福红绸挂的满满登登,取了红绸,从怀中取纸展在石案上,细细看来才发现每页纸上都排的密密麻麻。

    放眼第一页,妙妙的字迹人如其名。

    “求神明庇佑,愿信女得遇良缘。一愿郎君品貌端正,二愿康健无疾,三愿家庭和睦,四愿用情专一,五愿常思进取,六愿祖上可依,七愿不足弱冠,八愿常聚不离,九愿略通厨艺,十愿知晓音律,……二十一愿年内求娶!信女林妙妙敬候佳音。”

    笔尖空绕了几圈也不知该落在何处。卫无心左手食指不自觉地一下下敲打着桌子,“二十一愿…将五个郎君捉来绑一块怕是也凑不齐十八条,妙妙这个择婿标准,该去女娲庙求娘娘为她捏一个。

    再看看后面几页,字数只多不少。

    七扭八歪的字配上苛刻无礼要求,月老看完怕是气的连明日的饭都吃不下!”

    “为何频频叹气?”

    “还不是为…”

    话说了一半才回过神,不知何时面前已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男子,深色常服垂至脚面,上半张脸用面具遮着,头发尽数束在头顶。

    月光下黑色的影子颀长将卫无心遮了起来,细细琢磨一番,面具下一双眼紧盯着应是自己手中的笔方向。

    “郎君可是想用笔墨?”

    面具微微一沉。

    卫无心伸手将笔递给对方,“郎君请,我一时半会儿也写不完!”

    男人倒也不客气,接过笔写下一行字,又拿出几枚铜钱系紧,轻轻一抛,红绸便挂在姻缘树最高的枝头。

    卫无心偷偷瞄一眼,并未看清具体写了些什么,只觉得落在红绸上的字迹工整行云流水,应是个有学问的。月黑风高,荒郊野岭,错过眼前之人再想抓头拉磨的壮驴怕是不易。眼见人要离开,她也不敢再矜持,伸手就捉,嘴里还嚷嚷着“郎君留步…”

    高大的身子一转,手抓的目标突然间便换方向了,起身时不小心腿又撞在桌角,身子吃痛手有便些不听使唤,几个指头已紧紧的扯住男人的腰带。刚刚怕驴跑掉手上的力道大了些。眼下对方纹丝未动,她反被拉扯结结实实撞上对面一身硬骨头。

    离得近了她才见清,面具后的眼睛扫过她的手又落回她的脸上。默不作声,只是轻瞄一眼便将“生人勿近”的意思表达的透彻明了。

    她的手被灼伤了一般,立刻收回抱在身前,长舒了口气解释道:“唐突了。方才见郎君写得一手好字,可否请郎君代笔写几个…几张祈福语!”见那人不说话,她赶紧道:“不会平白无故差遣郎君,以五十文作为酬金,如何?”

    “你不会写字?”

    低沉的声音在夜色中蔓延开来,营造出并不友好的氛围。显然刚刚的算盘打的也未如意,她心虚地回道“在下…”

    字她自然是会写,只是早年以习武为主,练字的时间被耽搁了。狭窄的红绸写下如此多的字,对她而言很是为难。

    她只得咬咬牙自贬身价,“在下不学无术,确实不识字!”

    黑色眸子微微颤了一下后还是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她的脸,卫无心也不明白是怜悯还是厌恶,但她深知连基本识文断字都不懂着实不是件光彩事。

    对峙了许久也不见回应,卫无心断定对方应是不愿意帮这忙。其实刚刚摸到他的衣袖时便猜到了这个结果,腰带佩金饰,身着蜀锦,不是王公贵族亦不是五十文钱能随意差遣的俗人。

    果然求人不如求己。

    垂下头转了转手中的笔,她在心里盘算着今夜还回不回得杜府,踌躇间却听到那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代笔也不是不可…”

    莫非还有转机?她听完顿觉喜上眉梢,一瞬间的笑意盈盈仿佛一个孩子得了心爱之物。

    在杜清菡身边呆久了,耳濡目染也学了些经商的皮毛。生意本就是讨价还价,眼下有人肯接手这烂摊子已是难得,多些酬劳也无可厚非,于是咬紧牙慷慨道:“郎君肯相助,酬金加倍…”

    “我不要钱!”

    一句话过后再看卫无心已是笑意全无,暗想这人不是拿人寻开心的。她摸索着从腰间取下钱袋双手奉在身前。

    “早上出门匆忙,除了这条命,全身就这些。只是写些字,郎君不会要了我这条小命吧!”

    “杀了你能延年益寿,还是飞升成仙?”

    “自然是不能!”

    “那要你的命有何用?我不缺钱,也不缺德!”

    面具人将卫无心全身上下打量一圈后又道:“不如,就要你头上的那根簪子吧…”

    卫无心瞪眼往头顶方向瞧了瞧,想不通这人好端端的银钱不要,竟看上一根桃木簪子。初到长安时噩梦不断,六娘见自己总是睡得不安稳,就托人寻了雷击木做了一个枕头,卫无心见剩了一块木料随手削了根簪子。

    簪子虽不起眼,倒是早已用顺了手,突然拱手送人竟还有些舍不得,于是她对着面具人解释道:“这发簪不值钱…”

    “如此最好…成交…”

    男人说罢手一抬,还未等卫无心反应过来,簪子握在宽厚的手掌之中。

    一头黑发如墨般倾泻而下,灯笼透出的柔和的光将妙龄女子瞬间的慌乱照的无处遁形,她迅速用手遮住脸,可想想自己未做错任何事情,扬起头道:“无礼!”

    抬手间黑色的袖子挡住视线,她这才想起今日出门穿了男装,面具人大抵将自己当成男子,无意冒犯,于是改了口风:“罢了…原谅你了…”

    对方讪讪一笑:“我没打算道歉,若你反悔,还你!”

    卫无心将面前摊开的手掌向外一推,又摇了摇头“君子重承诺!”

    “我非君子,阿谀奉承无用!”

    “想多了不是,我在自夸!”说完,又将笔递过去“郎君请!”

    面具人坐在石凳上对着纸端详许久也不下笔,半晌才侧过头慢悠悠开口问道:“现在反悔可还来得及?”

    卫无心一手按在他肩头,“来不及!今夜阁下写不完便走不出院门!”

    “我还未娶妻,若如实写,月老震怒连我的姻缘都一并断了怎么办!”

    见他为难,卫无心也明白这人趁夜色来,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想来为了娶妻也是费劲心思。可放走了他,自己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只能昧着良心宽慰道:“女子寻个可托付终身之人,自然要想得周到些!月老就算动怒最多也就株连九族,攀扯你这个旁人干嘛。”

    “世间条条框框都符合的人如凤毛麟角,你不如回去劝劝许愿之人,如此下去怕是要孤独终老的。”

    其实这话卫无心也是打心里赞同,奈何都是自家女娘,纵然有错处也不许外人说闲话,于是她又昧着良心反驳道:“郎君这就狭隘了,不能自己不行便觉得世间男子都不行!”

    此话一出,那双草草翻着纸的手立刻停下了,低声问道:“你刚刚…说谁不行?”

    “不是不是…”卫无心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说,寻不寻的到姻缘是月老的事,郎君只管如实写!若他当真断了你的姻缘,日后我赔你一个娘子。”

    “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

    “我记下了!”

    见着他一本正经,卫无心一边点头点头,一边暗笑这人天真。讨不到娘子不找自身原因还怪在月老头上。况且不出意外下个月自己便要离开长安城,天大地大,他又如何寻得到自己?

    姻缘树下只有一张石桌,若是坐下来便要看着一个陌生人写些不着边际的话,想想都觉得尴尬。四处转了转,卫无心最终找了一个与面具人几步之遥的草丛边缘蹲了下来。

    今日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星河璀璨,她却不知到底相会的是哪一颗和哪里一颗?

    “你是来许愿还是除草的?”

    只一炷香的功夫,卫无心方圆两尺内已寸草不生。她回过神看看脚下回道:“我的手闲不下来!”

    “我家后院有很多杂草,日后闲不来可到我那施展一番,你身后的苦薏成片生长,一看便是有人辛苦种下的!”

    经提点卫无心仔细看了看,她虽不识花草却也看得出这里所有的草都是一般高一个样,于是对着地上作揖,“对不住了各位!”抬手拎起几颗重新埋了回去,只是满地“尸身”,恢复如初并不可行。于是心虚地看向面具人。

    那人肩膀微微一耸,“看我干嘛?又不是我拔的,别指望我帮你…”

    “不用帮,郎君只当没看见就好…”

    卫无心自是看不见面具下眼睛轻蔑地朝她的方向撇了一下,只是听到他口中略带不屑的语气说着:“你倒是坦荡…”

    她听得出言语中的讽刺之意,却还是好脾气的回道:“谬赞了!”

    他不再接话茬,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问道:“还有最后一根,要写什么?”

    “若都写完了,扔掉便可!”

    “扔了也是浪费,怎么不替自己求份姻缘?”

    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姻缘这种东西每次想想就头痛。与其为这种虚无的东西伤神,不如想想眼下每一日如何过更划算。今日多谢郎君相助,后会有期!”

    一人一马很快便与夜色融为一体,见她走远了,修长的手才将面具扯下,对着远处漆黑一团喃喃自语:“谁要与你后会有期!”

    今夜皇城内有公主诞生,长安城破例未设宵禁,一路上马车行人不断。路过城门,告示板上通缉令又有更新。

    画像上的脸依旧一言难尽,卫无心一直怀疑衙门的画师是不是收了贿赂。譬如右上角那一张,头戴黑巾黑布遮面,若单凭两只豆大的眼睛抓到人,不应叫神探,应叫神仙。

    再看姓名,“金玉良缘”,她扑哧一笑,如今怎连媒婆都跨行偷盗,盗贼的日子是愈发难过了!

    “大盗金玉良缘,作案无数,迄今盗得黄金累计万两,玉器若干。七月初五任国公府遭其掳掠,现重金悬赏!”

    “任国公府?这大盗莫非…是我?”

    看热闹看到自己头上,真是晦气。

    “我只取黄金白银,玉器易碎又惹眼,才不稀罕,莫要都算在我一人头上!”

    通缉令都要与人拼在一起,大唐果然人才济济,想搏个单独的通缉令还要加把劲!”

    行至平康坊,这里赌坊林立,达官显贵们时常兴起一掷千金,如此轻易挥霍的银子定算不得清白。

    “今夜,就这了…”

新书推荐: 失忆后,我还剩一条命 祝我年年有余 暗恋 你来后,世界都亮了 桥边野草 我的苦情树啊(一个受弱者的自述) 你好,我的爱丽丝 陷落美好 再见大吉岭的700天[娱乐圈破镜重圆] 去凤城闲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