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游（二）最优解
天似丹青泼墨，白云悠悠。
清澈的水流，花瓣状的水幕，气势恢宏的瀑布，抬眼便可赏得雾中清透的虹。保存完好的传统古镇，浓郁的少数民族风情，苗族，布依族，银饰相碰的轻响漫步在青石铺就的街道，古镇林立，错落有致，庭院，巷道纵横交错，仿佛穿越时空误入了古时，千百年前的那般世外桃源。
可惜游人如排山倒海。交谈声，叫卖声，哭闹声，老石板路的叹息声交织缠绵。
途径景区喧嚣，驱车向山野。
目的地隐没于连绵山脉之间，远观村落，如同碧绿绸缎上可人的彩宝。
碧游村。
马仙洪的所居地，村里藏有大型法器——修身炉。
通达的山路，女人一脚油门干到底，轰鸣声惊飞田间水鸟。
*
下了车，村口有一男子等候，见状上前与唐水攀谈，男人名为仇让，专门在此候她，说村长十分期待与唐小姐的见面，说罢，面色闪过一丝古怪，提起唐水的行李，先领她前往住处。
二人路经田埂，偶然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先是淡淡疑惑的一声，再后便扬声唤她“老唐！”。
再熟悉不过的京片子……
闲坐田埂旁的两位男子。青发小辫眯眯眼，另一位墨碎发混元髻……
墨镜后的秀眉轻蹙，没有上前寒暄的意思，碧蓝天幕之下，手插兜，唐水静静地和二人相望，一时只听得风吹麦浪。
马仙洪，八奇技，神机百炼。
王也，八奇技，风后奇门。
……成为兄弟。
诸葛青是马仙洪口中，表面良善，别有用心的卑劣小人，因为罗天大醮一战，风后奇门乱了诸葛青的心脉。
那马仙洪就是不久前电话粥里，王也口中，一意孤行帮他铲除身边心怀不轨之人的二货，那个被她吐槽“老王，你也有粉丝了呢”的狂热私生粉。
说得通。捋完前情，唐水觉得头疼。
墨镜，风衣，背心，高腰牛仔裤，高跟鞋，一身的高知摩登味。
虽风尘仆仆，仍旧得体大方，让人挑不出毛病，这干练精英气息扑面而来啊……
诸葛青想，他要收回唐老板不像女强人这句话。
“唐小姐，初次见面，扎西德勒。”
偏头向另一侧看去。两位男子，以藏语问候她的那位身量极高，目测远远突破了国男基准线，灰白长发，纯白护额，肥大的挂衫，赤足走在青草地。另一位上半身裸露，古铜色的肌肤，肌肉块饱满有型，十足的硬汉。
“扎西德勒，马先生。”
马仙洪请仇让把唐水的行李先一步送去屋中，仇让应了声便走远。
不远处的王也，诸葛青二人徐徐走近。
“次仁首领曾多次和我聊到唐小姐，今日一见……”马仙洪顿了下，似在斟酌用词，方说，“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琼波次仁，王逾冬的藏名。
唐水并不关心王逾冬对她作何评价。她笑了下，说：“马先生如果想了解我，应该与我多相处几日，何须借他人之口呢。”
前几日家中多了些可恼的小飞虫，做饭时，一只一只，被她用刀背拍死了，落了一砧板的机械碎渣。
两人对视，点到为止。
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去监视一位独居女性的日常生活，马仙洪承认，是他有错在先。
“那希望唐小姐能在碧游村多待些时日，给马某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待诸葛青他们走来，马仙洪开口，“三位，给你们介绍一下。”
“刘当，重度的格斗技痴迷者。”手搭上刘当的肩，马仙洪面向王也二人说道，“二位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打算请二位帮我做什么吗？”
“王也道长，请帮我打败他……”
“？我啊……”轻抬了下眼皮，王也说，“还是算了吧。”
“王道长懒得动手诸葛老弟也行，当然唐小姐愿意的话，也可以……”马仙洪说，“总之和这个家伙随便过过手就行……”
“对了，刘当和你们一样也是我的客人，你们能不能拒绝我说的可不算……”
只粗略打量唐水一番，刘当便移开视线，一句轻视意味的，“女人，还是算了……”
闻言表情没变，唐水缓慢地轻嘲，“怎么，是怕打不过么。”
“需要我帮你正正歪掉的鼻梁么。”
男人歪头活动筋骨，眼神凶悍，关节暴起，手掌过糙，不是纯粹靠锻炼得来的肌肉。
听闻挑衅的言语，刘当瞥了唐水一眼，提拳向背身欲与她交谈的王也冲去。
唐水开口提醒“后面”，诸葛青唤他“王也”。
疑惑地回首，王也瞬间侧身避开迎面的蛮横一拳，狠戾的拳风下，碎发飞扬，抬手施柔劲，了当的将刘当摔向一边。
男人惊呼，直直向溪岸的巨石飞去，电光石火间，毒障化形，紫炁拦腰截住刘当，惯性下刘当极力后仰，诸葛青身形掠去，伸手护住他的脑袋。
半瘫在地，止不住大喘气，瞳孔因惊惧而放大。
……这人，没练过炁。
三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点。
“教主，你什么意思。”王也语气不善。
马仙洪并未直面回答，只说：“四位，跟我来吧。”
*
沿密林小道一路向上。
“如你们所见，刘当是个普通人，他是个痴迷于格斗的家伙，在他们那个圈子里颇有名气。”马仙洪娓娓道来刘当的故事。
颇具盛名的格斗专家，和一名初出茅庐，只练习一个月的小学员对战时，拼尽全力。
说出去足以成为笑柄，刘当大觉胆寒。
百般追问下，新手说，他拜在一名以锻刀打铁为生的老手工艺人门下。
他也恳求拜入门下，老者欣然应允。
可学徒不过一月，老人便劝他别执着于此，他啊，不是这块料。
害怕再待下去也是荒废时日，刘当便重回拳馆，可这次，再多的胜利，再多的女人，再多的鲜花掌声，再多的阿谀奉承，都满足不了他了。
心被豁开了一道口，一切眼前之物都不足以填补，胸腔越来越空，空得他怕了，慌了，他意识到，一直以来他都缺失了什么。
再一次选择用酒精麻痹自我，却在酒馆遇到了另一个人，一个和小学员给他同样感觉的男人……
“所以你就跟着内家伙来了碧游村？”王也问。
刘当应声。
“一位是武当的王也道长，一位是诸葛家的青，另一位是……唐门的唐水小姐。”马仙洪说，“当哥，通过这三位，你切身感到自己缺失的那一部分了吧？”
“我真的没办法么，像三位一样……”
刘当皱眉看向唐水的背影，女人隔空出手相救，可他甚至看不到那圈住他腰身的力量……
“那个什么炁……”
“没办法……你没有资质。”诸葛青肯定地说。
打铁老人所教的呼吸方式是他本门的调息之法，能够让人快速察觉到体内炁的功夫，是真心收徒。
诸葛青向刘当解释来龙去脉，“不过你一个月都察觉不到…他就放弃了。”
“我七岁入手，两天得了炁感……还有些人不用任何法门，天生就能感觉到炁的存在……”诸葛青说，“喏，水老板就是，我们称为先天异人。”
而接受正确的指导，两周内得不到炁感的，则会判定为没有资质。
“不过正常，大多数人花几十年才感觉到，或者一辈子感觉不到。”
“你呢。”唐水好奇地问王也，十六岁时他还没有开始系统地修炼。
“我啊……站桩站出来的吧。”一有假期就往武当跑，这站着站着，炁感就来了……
绿意消褪，视野蓦然开阔，林中一平地。绿檐红墙的竹楼前，马仙洪邀四位同往，边说：“诸葛老弟，话也别说这么绝……”
室内空阔，昏暗中，位于正中央的大型球状器物，约莫五人高，单调的金属配色，巨莽般的输导管，链接各个舱室，造型过于奇特，不免让人心生抗拒。
舱室之上站着一男子，便是引刘当来往此处的异人。
“三位，你们都知道，我是个炼器士……”
“在我这神机百炼看来，最伟大的炼器士就是造化，世间万物皆为造化所炼之炁…”
“人亦器，可炼！”
“这是铸造之一，修身炉！”
伴着马仙洪的朗声介绍，唐水摘掉墨镜，扣在领口，静静审视这神机百炼下的机械美学。
“马先生……”唐水说，“暂且不提内部构造，单从外部的工艺设计来看，当时是发生了什么，这么想不开么？”
“……”
“是真的丑啊！”诸葛青应和。
连续被抨击品味，额前青筋突突，马仙洪没好气，“花里胡哨都是虚的。”
“刘当，该告诉你的事我都告诉你了…没有一丝隐瞒……”马仙洪看向落在最后方的男人，“你是等……还是接受……”
出神地仰望修身炉，刘当没有丝毫犹豫就接受了，抬脚便要入炉。
“别急，既然唐小姐来了，这炼化成功的几率也许会大大提升。”马仙洪询问唐水的意愿，“如何，唐小姐，愿意试一试么。”
并未给出回答，唐水说：“炼化成功的概率现在是多少。”
“对半开。”
偏头看他，就只是观察他的神色。
无声的注视中，马仙洪明白了唐水的未尽之言，死过人，是吧。
男人灰眸的质感，像是水溶性彩铅在细纹素描纸上涂抹而成，细腻柔亮。他不自在地抿了下唇，当然炼废过……
高跟鞋走在水泥地面，清脆的叩击，一声又一声。
来到修身炉前，屈指敲了敲炉壁，材质不是普通的铁铝，竟是和航天航空用料相同的复合合金，而且被精准的炼化过。
唐水看向刘当，问：“真的决定好了？”
得以肯定的答复，她便说：“那你现在进去吧。”
“能不能活下来……看天意喽。”
马仙洪唤高处的男子，“金勇你来执炉。”
“收到！”
金勇进入舱内，随着刘当走进主舱，门“咔”地关闭，很快，炉子便开始剧烈地抖动，炫丽的炁光透过小窗亮照屋内，满堂异彩。
震颤感通过掌心贴合处传递，唐水皱眉，有些生气：“马先生，稳定性真的很差。”
半成品就敢勾人来做实验小白鼠，就算是本人的同意的情况下也有失科研的道义性，更何况刘当是被未知的强大所蒙蔽……
运炁通向炉内，尽力维持机体的稳定。炁流窜得极快，走向繁杂多变，唐水不禁讶然，真的是极其精妙的器物。
她的炁，能助人，能助物，能助一切有规律之形态，遵循其内部结构的有序性，注重系统优化趋势。
勉强称为，“最优解”。
最大的好处可能就是，这么多年，她很少姨妈痛吧。
王也，诸葛青二人沉默地观望这一怪象。
借着唐水的抱怨，马仙洪向二位提出邀约，“不完善……这个炉子不完善，虽然我不愿承认，但现在这些进入炉中的根器皆为下品……”
“他们的能力和成就完全要看执炉者。”
“所以执炉者的人选必须是资质天分优秀的人才行……”
为了完善修身炉，他需要足够且类型丰富的案例样本，去分析过往的不足，最终得到完美的修身炉。
“二位，帮帮我吧……我身边还没有术士……”
“成为执炉人，完成修身炉。”马仙洪看向炉旁的女人，“唐小姐，唐门的练毒之法不同于苗疆蛊，藏传巫，如果可以，也希望你能继续帮助我。”
“所有的执炉人也都是上品根器。”
一步步走上炉前的台阶，令人头晕目眩的彩光中，马仙洪转身看向三人，诚恳地，真心实意地承诺。
“完美的修身炉诞生之日，只要你们愿意……都可以提升自己到难以想象的境界！”
她只是顺手研究一下炉子，并不是想帮助他，谈何继续帮助。不过……唐水想，她好像明白，为什么马仙洪能和王逾冬一见如故了。
极端理想主义和极端个人主义的完美碰撞么。
“如何，三位？”
唐水不作回应，百无聊赖地盯着一处，回转视线，碰巧与王也的对上，二人相望，她朝他笑着wink了一下。
眨了下眼，王也突然开口，“哦！了不起！了不起！”
“你做的事……太神奇了！”
唐水：……有很努力地在敷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