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珍鹭】

    “这不接客算怎么回事?说说话也不行吗?如今这笼馆珍鹭是越来越难见了。”

    最近笼馆客人颇有不满,矛头齐齐都指向不接客不见客的珍鹭。

    阿芸看梅园乱着只能来后院找华雀发牢骚,说什么再这样下去四绝就全都歇菜了。

    “徐阿嬷为何不管管呀?”

    阿芸问华雀,以前那个就连姑娘少收几文钱都被徐阿嬷提着耳朵骂,怎么如今对这些事都不闻不问了?

    连阿芸都察觉出了不对劲,华雀早就去问了徐阿嬷。珍鹭这些日子总躲着自己,有关她的事华雀竟然都得通过徐阿嬷知道,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由憋闷。

    晌午去的徐阿嬷房里,她正用过午饭昏昏入睡,被气势汹汹进来的华雀吓了一跳登时睡意全无。

    华雀站在徐阿嬷的房里也不坐,她闻不惯徐娘房里的熏香味,甜腻的打人脑袋感觉多呆一秒就能让人不清醒,于是她单刀直入也不委婉,直接就问了珍鹭最近的情况。

    徐阿嬷一听见珍鹭的名字先是嗤笑了一声,眉眼飞扬得意地反问华雀,“怎么?你俩天天在一块,她什么情况你不知道?”

    华雀听不得徐阿嬷的暗箭,她只质问徐阿嬷如今笼馆乱成这样也不知道管管?

    徐阿嬷抬眼看了下华雀,心想如今是不接客了,语气越来越硬了,怕是被珍鹭的事逼急了才这么不管不顾。

    她越看华雀这个样子,心中越是畅快。

    什么时候四绝分崩离析,那才叫痛快!

    “我怎么管?以前我管的多你们一个个恨不得让我死,我现在管的少了,你倒是来质问我?”徐阿嬷四两拨千斤就把华雀顶了回去,她斜靠在榻上耷拉着绣花鞋,也没想把珍鹭的事情满下来,她恨不得全须全尾地都说了。

    等着好戏瞧!

    “这珍鹭啊你也知道,是攀上咱们探花郎的高枝了,所以一心一意替探花郎着想。这不,前两天也不知听哪位客人说的,新晋举子染上娼妓可是会影响声誉的!这才跟我请了命,在黄慎之回来之前不再接客,低调行事,以防他人揪住探花郎的把柄。”

    徐阿嬷说罢抿了口清茶,“我如今可是通情达理,那小珍鹭梨花带泪地求我了,我心一软就同意了。”

    茶盅在徐阿嬷的手中反复摸索,鲜红的指甲刮在白瓷上咯吱咯吱让华雀心中凉意陡升。她瞧着徐阿嬷似笑非笑的神情问道,“那你跟客人怎么说的?”

    “我就直说了啊,珍鹭不愿接客,爷几个都别想了。”

    “那些客人生气埋怨你也不管?”

    “管什么啊,横竖都是珍鹭不想接,我又不能硬压着她去,别再成第二个阿昌了,你说是不是?”

    白瓷茶盅被放在榻边,徐阿嬷慢悠悠地抽出手绢来,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说着抱怨的话面上却喜上眉梢。

    与徐阿嬷共事多年,华雀是绝对不会被她诓骗过去,她仔细打量着徐阿嬷,斟酌着她刚才说的每句话的每一个字,突然齿冷胆寒。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不可能。”

    “可不可能也不是你说了算。”徐阿嬷拢着她新梳的发髻,“是珍鹭自愿到我这套儿来,我管不了你,还抓不住她那个小贱人吗?”

    刚才那副慈眉善目的面庞已经荡然无存,徐阿嬷换张那副狠戾的脸来,站起身来到华雀跟前,与她面对面贴的极近。

    “别以为多当了几年娼妓就能救那几个小的,我告诉你,这笼馆还是姓徐的,最后你自己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

    砰地一声,杏花震颤。

    梧桐正扫着落叶,忽地听见徐阿嬷厢房的门被人狠狠砸上,紧接着就是怒气冲冲的华雀走了出来,登登登下了几阶楼梯便冲进了珍鹭的厢房。

    梧桐心说不好,扔了扫帚就也跟了上去,等华雀推开珍鹭的厢房木门,才发现满地的信纸,他低头一看全是黄慎之的笔迹。

    墨汁干涸,已经是好早的之前了。

    珍鹭趴在梳妆台前,回头看见华雀也是吓了一跳,都结巴了起来,“你……你怎么来了?”

    华雀低头看见满地的信纸,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映入她的眼帘让华雀更加恼怒,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住火气问珍鹭为何不接客。

    “只是说说话也不成了吗?”

    珍鹭呆坐在铜镜前好半天才醒过神来,她撇过头似乎是亏心不敢看华雀,她知道这事让华雀知道了肯定会生气,可如今都问到脸上了……

    “不成了………我不能再抛头露面,会……会影响到他。”

    “这事黄慎之知道吗?”

    “知道。”珍鹭攥紧了手绢,“我与他说过,他也同意了。”

    华雀在门口环顾一圈,满屋的信纸就不见别的了,往常还有些首饰零食的,现在满屋满心全是黄慎之了。

    “他是立马同意的?没再推脱?”

    珍鹭扔下手绢,语气有些着急,“这事关他的前程!你不知道,京中榜眼就是为了这些脏事被撸下去的!”

    看来是立马就同意了?

    华雀咬着嘴唇,上前疾走两步站到珍鹭跟前低头看着她,语气已是恨铁不成钢,“你知道这样做会得罪多少客人吗?倘若以后复出还要费多大功夫笼络!”

    “什么以后复出不复出的?”珍鹭仰头疑惑地看着华雀,甚至声音都提高了一些,“黄慎之他会回来接我的!”

    “我问你他是否会回来了吗?你这样着急回答是不是心里也没底!”

    “你说什么。”珍鹭终于起身,她被华雀堵的满脸通红好像说中了心事一般,她不信黄慎之不回来,黄慎之他不会!

    “你也看到了,他之前是怎么帮我们的,他给衙门递状纸帮阿昌伸冤,烛鸳欢鹂还有你都看到了,当初还是你放的门让我去找他的,你怎么会不相信他呢?”

    “那是在他上京前!”华雀紧皱眉头,珍鹭还是头一次看见她这么着急过。

    “你是忘了我当时给你说的话了吗?这世上好心人有,可一直好心的人却不多。”

    珍鹭一怔,华雀说的掷地有声,她听罢心中一紧,这句话她确实忘了,可是忘了又怎么样?

    这句话是万万不能套在黄慎之的身上的。

    “他不会!”

    “他不会?倘若他不会,怎么在你一提出要隐瞒关系时他一口同意,连点反驳都没有?他若不会,怎么在夺得探花郎时反而来信甚少?京中与梅州相隔千里,你怎知黄慎之在那里遇见了什么,听人说了些什么,泼天的富贵一朝降临,你能保证他不会被冲昏了头脑吗?”

    “请你不要再说了。”

    珍鹭双肩发抖,表情已是寒冰,她站在华雀面前恨不得对方立即闭紧嘴巴。

    可是华雀素来是个强势的人,她已经放了珍鹭多日,此时要再不开口,一切就都迟了。

    “如果他对你自始至终忠贞不二,不管夺得探花之后有多少应酬也会写信守诺让你安心,如果他真的为你着想,在你提出闭不见客时好歹也劝说两句,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一个娼妓没了客人该是什么下场,他替你想过后果吗!”

    黄慎之没有,华雀说的这些一一都对应在了这位探花郎的身上。

    一个才华横溢,一表人才的书生,华雀本就不看好,当时被周老板缠身,又看珍鹭那么痴心,所以不忍心说,可事到如今再不说,就会被徐阿嬷乘虚而入了!

    京城是什么地方?王权富贵纸醉金迷,地上就算掉了银子都没人会去捡。打从黄慎之摘下探花之位,一切就都变了!

    “我叫你不要再说了!”

    两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到珍鹭恨不得捂住耳朵。

    华雀说的话即使在理珍鹭也听不进去,“这些都是你的揣测,你凭什么不相信他!”

    就因为她多当了两年娼妓?就因为她曾是四绝之首,就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来指点其他人的路吗!

    “你不为自己考虑,你不为你娘考虑吗?她的病还没有好全,一旦黄慎之负了你,没有客人的娼妓还怎么给老娘治病!没有客人的珍鹭得被徐阿嬷怎么拿捏?”

    啪!

    一个清脆的巴掌,竟落在了华雀的脸上。

    是珍鹭打的。

    或许是因为华雀提到了多病的老母,这一巴掌才来的如此决绝。

    珍鹭从来都不敢想象自己会打华雀。

    等她反应过来时,华雀的脸上已经留下了她红色的指印。

    珍鹭颤抖着手害怕了,就连一直守在门口的梧桐也害怕了。

    华雀也怔住了,她没有去摸自己的脸,反而是深吸一口气看向了珍鹭。

    珍鹭看见那双眼睛里没有不可置信,也没有难过,有的只是满满的责备与恨铁不成甘的懊恼。

    她讨厌这样的眼神,她讨厌华雀从来都是这个样子。

    是,她做娼妓的本事全是华雀教的,她赚了这么多银子全是华雀指点的,但这不能成为华雀可以随意诋毁黄慎之的理由。

    为什么在我相信时,你不鼓励支持我?

    为什么在我也害怕担心时,你不来宽慰我呢?

    就为了时时刻刻表现出你自己是笼馆里最清醒的存在吗?

    想到这里珍鹭终是冷静了过来,颤抖的双手也停了下来。

    “你与我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我知道,现在的我是多么愚蠢吗?”

    珍鹭看向华雀,如今已是脱掉金饰,素面淡雅的华雀。

    “那你呢?假如换成了赵明熙,你会不会信他?这么长时间,你的心早就摇摆了吧?”

    赵明熙?

    华雀没想过珍鹭会突然提起赵明熙,她忽地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慌乱,被珍鹭抓住步步紧逼。

    “你可以有赵明熙,我为什么不能有黄慎之?”

    秋风吹开轩窗,吹乱一地信纸,就像烈风扫落叶让整个房间,乃至房间里的两个人都变得狼狈。

    在珍鹭说出赵明熙后,华雀竟然说不出什么了,她咬着牙气自己没办法理直气壮。

    徒留满屋废纸离去。

    华雀离开后,珍鹭彻底瘫坐在了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但她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连着梧桐,都没有听见一点点啜泣。

    她还是冷着脸,抬高下巴憋着一口气。

    “你怎么在这里?难道也是来告诉我,说我是个蠢人?”

    梧桐站在门外,自始至终都没有进来,他看见珍鹭挺直的脊背背对自己,动了动嘴还是低声想安慰。

    “我是想说,如果你心里不好受可以来找我……”

    “用不着,你只顾好自己的考试吧!”

    又回到从前了,回到从前那个硬憋着气,也要对人冷言相向的珍鹭。

    梧桐好不容易张开的嘴被堵了回去,他握紧拳头看向狭长的走廊。

    “我只知道,如果你真的信黄慎之,那么在华雀来问你时,也不会慌张到气急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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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鹂】

    欢鹂不明白,为什么她每次回笼馆时,这里都变得比以前要压抑一分。

    这还是她怀孕后第一次回馆,本想好好跟姐姐妹妹们说说话,可偏偏谁的面也见不到。

    烛鸳又病了,珍鹭和华雀也不知怎的都闭门不开。

    她一个人大着肚子,只能坐在自己最不想见的徐阿嬷的厢房里问一句答一句。

    徐阿嬷很热情也比往常更加体贴,喜上眉梢嘘寒问暖,让捂着肚子的欢鹂坐立不安。

    “如今有了身孕肯定不一样了吧?”

    “待孩儿出生,世子会顾及生母身份,帮你摘去娼妓的名头。”

    秋后的麻雀真吵啊,就像徐阿嬷一样聒噪。

    欢鹂撑着腰,坐得离徐阿嬷很远,远的好像只要对方一说完她就可以脚底抹油。

    别院住着别扭,回到笼馆却还是一样的没以前舒服。

    欢鹂看着窗外麻雀蹦跳的剪影,不自觉地悄悄叹了口气。

    她与徐阿嬷说不到一起,这个孩子来的突然,她自己甚至还没有世子那般高兴。

    “我看你好像对孩子不怎么上心啊?”

    麻雀飞出轩窗,阴影在欢鹂的鼻梁上一扫而过,她怔了怔只简单说是孩子来的太快,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珍鹭和华雀姐姐……怎么了?”

    “害,绊了两句嘴,不妨事过两天就好了,你如今怀着身孕累人的很,别操心那么多。”

    徐阿嬷搪塞过后便是两两沉默。

    她与欢鹂,从前在小欢还是孩童时,可是有说不完的话,大部分都是欢鹂在说,真的很像只小黄鹂,满肚子的话说也说不完。

    长大后倒是越来越生疏……

    也不知徐阿嬷是不是想起了从前,颇有些念旧的语气,责备欢鹂如今是离她越来越远。

    “我知道你们都对我不满,可你们若坐到我今天这个位置,想必是会理解的。”

    徐阿嬷看了眼欢鹂脸上还留着红印的伤疤,叹了口气,“坐在笼馆的最顶层孤单得很,我一直把你当作女儿看待,却没想到会把你推的那么远……”

    脸上的两道伤疤都变得疼痒起来,欢鹂受不住徐阿嬷的目光,只能把脸微微撇开,“阿嬷,我也曾把您当过娘亲,可是越长大越发现,这世间的人或事,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显然欢鹂是不领情了,徐阿嬷想抬起手摸摸她的肚子,可悬在空中最终还是放下,她双眼落寞吐出一口气直说不聊这些了,“我给孩子准备了些小衣裳,兴许能用得上?”

    她说着强撑满面笑容起身,从她那红木衣柜的最底层搬出一个上锁的小箱子来摆到欢鹂面前。小箱子样式虽老旧,可一尘不染,像是被人天天仔细擦洗过。

    叮当一声,锁头摘下,徐阿嬷掀开盖子让欢鹂来瞧。

    原来里面竟装了这么多的小衣裳还有虎头帽虎头鞋,欢鹂摸着感觉不像是新做的,她抬头看了眼徐阿嬷,对方竟垂着眼帘颇为温柔地拍了拍那件盖在最上层的小棉袄。

    “这原是给我的孩儿的。”

    什么?

    “如今就全送给你了罢。”

    欢鹂手还放在那顶小巧可爱的虎头帽上,忽地手心都有些滚烫,她又反复确认了一遍,“阿嬷,你以前有孩子?”

    自欢鹂记事起,徐阿嬷就已经是个三十岁的妇人,印象当中她可从来没提过有孩子的事情。

    可这些小衣服小鞋子还有徐阿嬷的表情,分明是说她有。

    那孩子呢?

    徐阿嬷似是不忍再提,欢鹂瞧着她的眼里似乎还有泪水。

    这些衣裳被保存的这样好,她当时……一定很爱自己的孩儿吧。

    “不瞒你说,孩子被抱走了。若不是今天要把衣服送给你,这件事我是提都不想提。”

    徐阿嬷拿出一件花布小棉袄来轻轻放在膝盖上,认真的顺着袖子的纹理折叠,那动作轻柔的仿佛不像徐阿嬷。

    宛若一个真正的母亲。

    “年轻时伺候过一个客人,不巧怀了孕,本想生下孩子让他替我赎身,没想到………孩子刚落地就被他家抱走了。”

    棉袄的小袖子被折了一半便折不动了。

    徐阿嬷揉了揉鼻子,低头顺着小棉袄柔软的衣领接着道,“孩子长大后,我就是想看看他,能私下听他叫我一声娘也好,可没成想孩子有自己的想法,觉着……”徐阿嬷吸了下鼻子乐出了声,“觉着自己娘是个娼妓丢人,硬是没认我,反倒对家里的嫡母尽孝。”

    她说着将一整摞的衣服重重塞到欢鹂怀里,等她抬起头时,欢鹂才发现徐阿嬷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欢鹂从没见过阿嬷哭,这是第一次,而且哭的这么伤心。

    徐阿嬷的面目可憎仿佛都要被她此刻的泪水融化。

    她确实是心狠手辣的老鸨,但也曾是一个母亲。

    “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我的孩儿穿不了就留给你的孩儿穿,好不好?”

    徐阿嬷说话都是带着哭腔,她好像竭尽全力不让自己落泪,可是泪水却不受控制地随着陈年旧事往下淌,“我们做娼妓的,没资格做母亲。可是欢鹂,即便你再怎么反感我,也不应该不对自己的孩子上心,我知你年轻轻轻就被我送去伺候客人,心智不成熟就进了世子府,甚至连喜不喜欢世子,自己都搞不清楚,更何况孩子?”

    徐阿嬷说的掏心掏肺,她确实说对了,说准了欢鹂自己都不清楚的事实。

    那就是她连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世子都不知道,她从小就是笼馆的鸟,被人安排,顺其自然的惯了,活该被徐阿嬷养成了最天真烂漫的黄鹂。

    可是离开笼馆呢?

    世子对她那样好,还有了两人的孩子,这一切对欢鹂来说是极其陌生,她给不出任何反馈。

    不像珍鹭会义无反顾地喜欢黄慎之,华雀对赵明熙的保持距离,还有烛鸳对曹忌的小心翼翼。

    只有欢鹂,稀里糊涂地,只感觉这世间在飞快地变样。

    孩子是什么?

    是她肚子里的一块肉,生出后会开口叫她娘的骨血。

    她都体会不到。

    只有徐阿嬷给她了答案。

    “孩子对于一个娼妓来说,是她身上最干净温暖的东西。我不配做母亲,可是你能,世子是那样的疼爱你,将来你生出孩子,最宝贵的不是这个孩子带给你的荣华富贵,是你与世子的家,是将你们二人紧紧相连在一起的家。”

    娼妓生来就是寂寞的笼中鸟,只有挣开牢笼飞向族群,才是归家啊。

    欢鹂抱着虎头帽子,难以相信这句话竟然是从徐阿嬷的嘴里说出。

    不贪图富贵,不攀附权势,肺腑之言下流露的全是一个可怜的老娼对一个普通人的向往。

    那双虎头鞋真的很可爱,鞋头的小老虎圆滚滚的,贴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好像都让冰凉的肚皮有了些温度。

    欢鹂最终还是收下了这份“厚礼”,她起身准备离开,在走到门口时还是转身对瘫坐在原地抹泪的徐阿嬷弯了弯身。

    “阿嬷,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们还是能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纯粹的关系,你只把我当女儿疼,我还是会把你当作母亲那般尽孝。

    可徐阿嬷擦了擦眼泪,叹息一声只说:但愿如此吧。

    欢鹂走了,又一次离开了笼馆。

    老龟公郝伯听见馆外的车辙响动后才从徐阿嬷的里屋出来。

    “你怎么把那些陈芝麻烂谷的事儿都讲给她听了?”

    晌午的太阳终于被乌云遮住,厢房里的阳光都少了许多,徐阿嬷在阴影中擦干净了脸庞昂起了脖颈,“不把旧事说道说道,还怎么拉拢那个小黄鹂?”

    郝伯听罢竖起了大拇指直说徐阿嬷厉害,真是手段了得。

    徐阿嬷冷哼一声,收起了她那副小箱子,“如今珍鹭算是与华雀翻脸了,欢鹂又被我感动,她们一个两个,最后还不是要乖乖回到我的手掌心?”

    “是啊,您三言两语,把这几个小的就整顿一番,实在是高!这眼泪也着实唬人,演技逼真到让欢鹂那丫头的眼眶都红了呢!”

    郝伯佩服的五体投地,漂亮话说了一遭又一遭,徐阿嬷坐在厢房晒不到日头的角落里听着,她斜靠在窗几,咬着嘴唇冷笑一声。

    “你怎知我刚刚不是真哭?”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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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鸳】

    “团练今晚军务缠身,不能来了,烛鸳姑娘就不必等了。”

    临近黄昏时,有个军营里来的给烛鸳打了声招呼。

    可鲁团练身边的小兵烛鸳见过,并不是此人,等来者抬起头时才发现,竟是曹忌身边的。

    那人抬头抱拳,说完前半句后,抱起拳来郑重其事,仿佛接下来说的才是最重要的。

    “我家大人,晚上想邀请姑娘一聚。”

    烛鸳眨了眨眼睛,她站在笼馆门口四周看了看街上人来人往,莫不是曹忌又让她做些什么?在笼馆里已经不好说了?

    烛鸳深吸一口气,只能去禀明了徐阿嬷,晚上等着曹忌来接。

    几乎是刚入夜,月亮的轮廓刚刚看清,曹忌派的马车就来接人。

    马车灰扑扑的,很不起眼,随行的也只有一个普通士兵,这要是走在街上,不打着灯笼仔细照可都注意不到这是曹指挥的轿子。

    烛鸳越打量越觉着曹忌这回是有要事要说,她认命地钻进轿子里心中忐忑,烛鸳拒绝不得,只期望曹忌给她交代的事情别太棘手就好。

    坐在轿子里烛鸳也不敢掀开轿帘,只听着外面的声音从不绝于耳的叫卖吵闹变成寒鸦啼鸣,就连周遭的空气都冷了起来,烛鸳忍不住还是探头看了一眼,一眼就看到了高悬的月亮,今天的月亮还真是亮啊,亮到让梅州的孤山都不是那么黑漆漆的。几只布谷鸟停在树梢上梳,乘着微风自然闲适。

    被带到这荒山野岭,烛鸳本该是心慌的,可是坐在曹忌的轿子里再看看周遭夜景,倒怎么都紧张不起来。

    “姑娘坐累了吧,马上就到了。”

    怎么今天这么客气?

    这得是有多难的事儿要交代给她呀。

    烛鸳有点烦躁地放下轿帘,肚子也饿了,身上也乏的很。她换了个姿势轻轻叹了口气,可叹口气的功夫便听见有潺潺的流水声在马蹄声的缝隙里钻出。

    紧接着车轮停了下来,那位小哥下马掀开轿帘,抬眼笑了笑,“到了姑娘。”

    浅灰色的轿帘掀开,一股温热的水汽就扑在烛鸳的脸上。小哥点燃了灯笼立在一旁等着她下车。

    等烛鸳慢慢下了轿子才发现他们停在了一处野湖边,野湖最窄处有一座不大的石拱桥,桥下听着一艘渔船,里面还亮着橘色的灯火。

    藏在桥洞下,倒把黑漆漆的湖面照的波光粼粼。

    周遭安静的让烛鸳都能听见小哥手里的灯笼烛爆了一声,小哥扬了扬头,点点船舫,“我家大人就在里面,姑娘进去吧。”

    曹忌挑的地方还真是好,夜色静谧,一处小野湖都被周边杂草挡个七七八八,若不是桥下听着一叶小船拨动了水声,还真发现不了。

    烛鸳提着裙子有些费劲儿,她走的有些慢,绣花鞋上都蹭了些泥土,等钻进船舫时手上都蹭了些泥土。

    “来了?”

    船舫中只端坐着曹忌一个人。

    船舱虽小,但满满当当塞进去一张圆桌,圆桌上摆了足足有十来盘小碟,里面盛着精致的糕点和菜色,离曹忌最近的还有一盅老鸭汤,香气扑鼻一下子就让烛鸳的肚子响了起来。

    可她不敢盲动,只沿着边坐在曹忌的对面,没有动筷等着对方的安排。

    等了半晌都不听曹忌开口,眼见着他跟前那老鸭汤的热气都要冒光了,才听见吩咐。

    “吃啊,还愣什么?”

    吃?

    这就吃饭了?

    烛鸳慌张抬头,才发现曹忌今天破天荒地没有穿官服而是自己的衣裳,他连自己的衣袍都是黑色,只是比官服宽松些,头发也没有高高束起,而是松松垮垮的挽了个鸦青色的发带垂在脑后。

    如此家常的曹忌坐在烛鸳对面,倒让烛鸳开始如坐针毡起来。

    他这样子好像是刚刚从家里溜达出来跟朋友吃饭似的,除了脸上的疤,真是哪儿哪儿都不像曹忌。

    想到这里烛鸳赶紧把头低下不敢再去看曹忌,也不动筷。

    她不动筷,曹忌便也不吃,两个人僵坐了许久,直到船下的水流声都比呼吸声要大时,曹忌终于咳嗽了两声,他端起自己的碗来盛了几勺放温了的老鸭汤。

    老鸭汤的鲜味钻进烛鸳的鼻子里,她抿了抿嘴还是没有动筷。

    她在等着曹忌说正事,只有把正事听完她才有心情吃饭。

    但曹忌好像今晚没什么可说的,盛了一碗老鸭汤竟也递给了烛鸳。

    你…这是做什么?

    烛鸳如果会说话,恨不得现在就要问问曹忌,他到底想干嘛?

    可惜一个不问,一个就不会说。

    甚至问了也不会说。

    “多吃点吧,是梅州顶尖的酒楼的手艺。”

    曹忌今天可太奇怪了,不光盛了碗汤,期间还给烛鸳夹了几次菜,好像生怕对方饿着一样。

    烛鸳这顿饭吃的是稀里糊涂,也不敢多吃,大多时候就是咬着筷子琢磨。

    她可从来没跟曹忌吃过饭,虽说曹忌常常来笼馆用晚饭,烛鸳也是坐在旁边伺候的,这样面对面吃饭还是头一次。

    难不成是交代的事情是要丢了性命?最后吃顿好的嘛?

    烛鸳抬头看了眼曹忌,都想打个冷颤。

    曹忌这边也吃的不多,就喝了些汤,等看吃的差不多了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来放到烛鸳的跟前。

    烛鸳定睛一看,心说该来的还是会来,她放下筷子面色凝重的接过了小包裹放在掌心慢慢打开。

    包裹很轻,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烛鸳抽开了细绳,掀开缎布,发现放在其中的是一根木簪。

    很朴素的木簪,只在尾端画了些纹样。用手掂量掂量也很轻,烛鸳琢磨不清曹忌是什么意思,这次没等她自己去瞎猜,只听曹忌说了句:

    “送你了。”

    船舫突然动了一下,船下的湖水都变得躁动起来,惹得在外面把守的小哥都回头看了眼水花。

    船里的曹忌正弯腰把刚刚烛鸳不小心扔出去的木簪捡起来。

    他捡起来还小心翼翼地拍了拍灰,然后紧皱着眉头端详木簪。

    “不好看?”

    他的语气有些不悦,烛鸳赶紧摇了摇头。

    “好看那就收着!”

    烛鸳打了个机灵,连忙接过去,她怕接的迟了,曹忌都会亲手给她戴上。

    这一顿饭吃的,什么也没说。

    烛鸳本还等着曹忌给她交代事儿,这什么事儿都没交代,还得了个礼物,实在是奇怪的很。

    回去的路程,曹忌骑马,烛鸳坐轿。

    她坐在轿子里还不断打量手里的木簪,说实话单是这木簪她还是喜欢的。

    烛鸳不喜欢珠宝金饰戴在头上,曹忌就投其所好送了个简简单单的小木簪。

    这礼物是送对了,可是心意呢?

    烛鸳不知道也不敢细想,她甚至都不敢再看曹忌,明明隔着一道帘子,他的马蹄声近在咫尺。可烛鸳却躲的很远,每一个马蹄声好像都能踩进她的脑子里。

    曹忌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

    骑着马走在烛鸳的轿子旁,晚风温柔,月色也温柔。

    他今天在集市看到木簪,觉得适合烛鸳就买了,前两日吃酒楼的席,觉得烛鸳爱吃,就搬来请烛鸳吃了。

    可能是他曹忌不想欠别人的吧,沙场数载就没欠过任何人,一个小小娼妓,他自然也不想亏欠。

    就当是……

    就当是补偿烛鸳在鲁团练那里受的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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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雀】

    厢房里的蜡烛都快烧完了,算盘和账本还放在桌上翻都没翻一下。

    赵明熙坐在桌旁看华雀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他知道她今天心情不好。

    也知道是为了什么,来的时候梧桐把白天珍鹭和华雀的事都跟赵明熙说了一通。

    赵明熙想着姐妹吵架他来劝好像也不对味,只能将曹忌那晚跟他商议的要事告诉了华雀。

    想能分散些注意力。

    “这么重要的事告诉我,也不怕节外生枝。”

    是啊,这么重要的事,换来的也是华雀不咸不淡的一句责备。

    看来珍鹭是真把华雀气着了。

    “事关梅州知府,这么大的决定,我还是想来问问你的。”

    赵明熙换了个亮点的灯烛,凑到华雀跟前。

    可华雀依旧面色严肃。

    “我不是你的军师,你想做何事不必问我。”

    这是把生珍鹭的气全部都撒在自己身上了。

    华雀现在正是因为自己管的太多而憋屈,珍鹭说的对,她总是高高在上指点别人,却完全不反省自己。

    你可以有赵明熙,我为什么不能有黄慎之?

    这句话仿佛一根尖刺插进了华雀的喉咙,让她哑口无言。

    但赵明熙不明白,他只是本能地想问华雀,无论什么事。

    小到自己早上起来穿什么花样的袍子都想让华雀瞧瞧。

    更何况事关梅州知府。

    那天晚上,当曹忌说出要他联手一同搬倒沈知府时,赵明熙差点从板凳上滑下去。

    “沈致远为官多载,帮亲王一脉贪了不少银子,你走街串房大半年应该知道各家苦不堪言,何不搜集证据还百姓一个公平,给梅州商海注入清流?”

    在曹忌说出来意时,赵明熙确实是害怕的。可当曹忌搬出百姓时赵明熙犹豫了。

    不错,他亲身卖盐认识不少像钱伯和阿昌娘这般的底层苦命人。

    也是因为沈知府的官商勾结让之前的周老板一手遮天,导致赵明熙的生意难做。

    于是在密谈结束后,赵明熙还是答应了曹忌。

    他不是想重蹈周老板那套官商勾结的老路,他只想求个干干净净的生意经。

    能帮大家一把是一把,眼见天冷了,钱伯钱婶连碳都买不起,日子可不是这么过的。

    “你既然都下定决心帮曹忌,还来问我做什么?”

    华雀叹了口气,无力地拨了几下算盘珠子,“我现在已经不是四绝之首了,消息不灵通,与达官贵族交往也甚少,没什么能帮得到你的。”

    “我没想让你帮到我,只是你若是点头,我心里就踏实点。”

    “若我点错了头呢?你把我想的太神了赵明熙。”华雀起身准备叫阿芸进来收拾桌子送客,她心烦得很,尤其再看到赵明熙这般依赖自己,就更烦躁了。

    “以后自己拿主意吧,别把我当成你梅州的领路人,我只是个小小的娼妓,没那么大的能耐。”

    眼见华雀要收拾东西赶人,赵明熙着急了,他起身手足无措,“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小小娼妓没有能耐?我从来没把你看的那么不堪,我也从没把你看作领路人,我事事问你是因为……

    因为……”

    赵明熙咬了咬牙,他一屁股又颓然坐回椅子上,“因为我……”

    “够了。”

    华雀及时打断,她始终背着赵明熙站着,“过分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过分的话?

    怎么就成过分的话了?

    难道我喜欢一个人,是过分的事吗?就因为她是个妓?

    赵明熙半张着嘴巴,气的呼吸急促,他今天偏偏就要说。

    “我已经打算好了,钱不够我会努力赚,赵家盐行在梅州也开了几家,一千两银子我省吃俭用能攒出来,到时候我就拿麻袋拖着银子,一个一个砸在徐阿嬷的身上,让她把你放出来!我还要……”

    赵明熙说了半截不说了,因为华雀已经转过身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像看傻子的表情看着自己。

    有点轻蔑还有点生气。

    赵明熙刚刚还滔滔不绝,对上华雀的眼神立马结巴了。

    “怎……怎么了?你不信我?我…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别把当青瓜蛋子看,我说到做到就是要赎你,因为我喜……”

    “你出去。”

    “你说什么?”

    在赵明熙还没反应过来时,袖子已经被华雀捉住,赶出了厢房。

    赶出厢房还不够,简直是一路把人拎出了笼馆,管他现在是深更半夜,夜深露重的,华雀直接把赵明熙推了出去,砰地一声将两扇门合住。

    这门关的使劲儿,直接撞在了赵明熙的鼻子上,疼的他呲牙咧嘴向后趔趄了几步。

    夜猫攀上墙头喵喵叫了几声,那两扇紧合的门都没有动静。

    赵明熙耷拉下来肩膀,他垂头丧气地好似个丧家犬。

    半夜街道冷飕飕,他穿的单薄独自走在路上也是凄惨的很。

    月色把赵明熙的影子拉的太长,长到照在了笼馆冰凉的台阶上。

    他捂着鼻子不断回想是自己哪里说错了,赎身有什么不好?喜欢她又有什么不好?

    “啊!我就是个傻子!”

    年轻人捶胸顿足狠命跺着青石板,路过的打更老伯都绕着走。

    “我就是个傻子。”

    娼妓躲在门后,咬牙切齿。两行清泪糊在脸上被狠命地擦去。

    珍鹭说的对。

    自己陷进去了,为什么还要指责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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