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赵明熙】

    赵家的灯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暗了。

    暗到连那赵字都看不太清了。

    赵明熙站在船头,远远相望,便看见岸头是自己的大哥带着两个小厮在等他。

    他行至陇南,已是傍晚,刚好赶上小年夜。

    夜色下如墨重的江水正有节奏地一下一下轻拍着岸边,咚地一声,小舟靠岸。这个时间还能来陇南的船只,怕是只有赵明熙这一艘了。

    大哥见船只靠岸便急急提袍来接幼弟,左右小厮也跳上了船帮着拿行李。

    兄弟二人的手刚握到一起,微弱的灯笼光就照了过来,寂寥码头只有赵府的大少爷在接人,他行影单只地站在那里,握着赵明熙的手抬起头看去不由怔住。

    “你……”

    大哥一开口便是一阵白雾冷气打在赵明熙脸上,他握着大哥冰凉的掌心笑了笑,好久没见,大哥还是老样子,从小就跟在后面盯着大哥看,没想到样子竟是一点儿都没变。

    “短短两年寒暑,你变化……怎的这么大?”

    没想到竟说的是自己?

    黑灯瞎火的,赵明熙拍了拍脸,“有吗?哈哈哈我自己都没太在意。”

    “有。”

    大哥想抬起手摸摸幼弟的下巴,可手指虚空还是放下了,脸上说不出的是心疼还是唏嘘,只说胡茬都冒出来了,定是路上奔波。

    万家灯火逐渐在身后亮起,照亮了阴测测的江水和码头,大哥打了个喷嚏回头看去怕是不能再耽搁,再多的话还是回家再说吧。

    说罢拉起幼弟的手叫上两个小厮匆匆上了马车,车轮滚进陇南地界,向灯火深处行进。

    赵家大宅离码头并不算远,他家盐路生意,靠口岸近些也方便。

    赵明熙这一路都没来得及跟大哥寒暄两句就已经到了家门口。

    其实也寒暄不了什么,一路上赵家大哥说话很少,似乎是不想开口的样子,一开口便是重重的一声叹气,车窗外的两盏灯笼也暗的厉害,照着他的脸乃至整个马车都是灰扑扑的。

    “大哥,门前怎么不点灯啊。”

    这还是赵明熙回家,头次没看到红灯笼。

    小时候,赵府可是整座陇南最亮的府邸,连夜行的乞丐都要在这台阶下歇歇脚。

    如今别说乞丐了,就连两只守门的小石狮子也被搬走,光秃秃的。

    赵明熙先跳下的马车,一眼望去,不知怎的,竟然能用破败来形容自己的家。

    大势已去,燃再多的灯火都是穷途末路吧。

    “唉……灯笼都熄了,眼下,还是低调些好。”

    大哥咳嗽了两声招呼小厮拿行李,赵明熙站到车旁等,突然瞥见后巷人影重重,脚步杂乱又急促,他探头看去,发现那些人揣着大包小包身上穿的全是赵府家丁丫鬟的衣服,三三两两地后门钻出来,不时地还扭头挥手招呼快点。

    他们这是……

    “噢,家里辞退了一批,不打紧。”

    大哥还没等赵明熙问出来,便赶紧抢先说了,他故作镇定的样子让赵明熙看来似乎都明白了,兄弟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都没有多说,等小厮把行李拿下来便匆匆进府。

    好在,赵府里面还是灯火重重的,就是人少了很多,不似从前那么热闹了。

    小年嘛,总得有点气氛。

    许久没回家的赵明熙穿过拱门走进回廊,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虽然红柱的漆没有以前油亮,假山上的松柏也好似小了一圈,但还是熟悉的景致。

    “大哥,嫂嫂还好吧?”

    赵明熙跟在哥哥身后随口一问,前面的哥哥闷着头胡乱应答说都好都好。

    下了假山小径就是内厅,里面灯火暖意,好像一家子都在。赵明熙不禁走快了两步,他还是有些激动的,毕竟都是家里人,将近两年没见,也不知几个小侄儿侄女长高了没有。

    “明熙来啦?”

    大嫂的嗓门天生大,她一说话整个黑夜都亮堂起来,赵明熙听见熟悉的声音赶紧迎了过去。

    刚想叫一声大嫂,可看见嫂嫂站在门厅口突然止住了。

    只看自己嫂嫂腰上竟还系的围裙,袖子都挽了几道边,就连手腕上那只成亲时戴的玉镯都不见了踪影,更不用提她头发上的珠饰了。

    “嫂嫂……你这是?”

    大嫂素来养尊处优,就连凉水也不愿意多碰一下,怎么今日……

    “嗨,这不是……下人们快走光了,人手不够吗?小年夜只能我下厨……”

    “咳咳……”

    大哥的咳嗽声让大嫂的话茬戛然而止,她看了眼自家夫君低头知道说了扫兴的话,便下了台阶拉赵明熙的袖子,谄笑了两声拢起坠在耳边的发丝,“来来来,你难得回来,今晚让你尝尝几个嫂嫂的手艺。”

    她走到灯下,赵明熙看的更清楚了。

    大嫂,原来可是最好看的,如今,满面憔悴,神采飞扬的眼尾也坠了。

    “大嫂……”

    “别说了快进屋快进屋,大家快看看呀,看谁来了?几个小的快点起来叫小叔叔呀!你瞧瞧是不是都长高了,看他,还换牙了呢!”

    赵明熙一走进内厅,慌乱的人群立马停了下来看向他,每个人的双眼都是惊恐后的无神疲惫,就连坐在小矮凳上,他最小的侄子也是如此,端着自己的虎头帽不吵不闹也不知道笑。

    不光是大嫂,就是其他几位嫂嫂也是如此,布菜倒茶脸色蜡黄,一见叔叔回来了,双手抹了抹围裙都不知该说什么。

    “都愣着干嘛呀?还不赶紧给小叔让座?”

    大嫂笑着,可似乎还带着哭腔,她抹了把眼泪手脚利索地张罗这么一大家子。

    几个平常不屑于干活的哥哥们也都是抱孩子的抱孩子,拿碗筷的拿碗筷跟所剩无几的丫鬟小厮们搅在一起,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忙乱,孩子哭闹桌椅板凳碰撞,连房顶上那一盏桃红色的巨大宫灯也跟着晃动,金穗颤颤巍巍好像马上要掉到圆桌上的汤羹里。

    以前赵府的小年夜,都是摆在园子里的大席,要足足五桌才能坐下一大家子人。

    今晚不光都挤在屋里,也仅仅是一张圆桌,大家挨在一起胳膊都伸不开,稍微一抬手还能碰到脑袋后面的琉璃花瓶。

    宫灯不停地晃着,烛火的光影躁动地扫在内厅怎么也停不下来,被强行按到次座的赵明熙只觉得眼花缭乱,眼前不停地有人步履匆匆,也不知谁还喊了一声,快把外面的灯熄了,小心让别人瞧见。

    过了差不多有足足半柱香的时间,全家人才一个不落的落座,肩膀挨着肩膀挤的厉害。

    赵明熙只觉得太阳穴都在嗡嗡响,他叫了声旁边的大哥,许久不说话的大哥好像如梦初醒般,放下筷子腾地一下站起来,召唤自己的妻子,“快把老爷子老太太请出来吧,开席了。”

    “对对对。”

    大嫂似乎是忙乱了,刚拢在耳后的发丝又落了下来,她好不容易坐下又费劲起身要往里屋走,走了没两步突然想起什么赶紧低头把腰上的围裙解开,擦干净掌心这才跑了进去。

    每个人的脚步都是那么快,每个人的脸上都有那么一层阴影,摇摆不定的宫灯在每个家人的脸上扫过,赵明熙挨个看去,竟是一个都不认识了……

    “小叔叔……我想吃糖……”

    坐在大哥怀里的大侄儿突然拽了拽赵明熙的衣袖,孩子吧嗒着嘴眼里尽是懵懂,赵明熙低头一瞧赶紧起身抓了一把糖就要塞过去。

    “明熙,别给他吃了,他今天已经吃了一颗了。”

    抓满糖的手被大哥生生按了回去,小侄儿的眼睛也随着慢慢被按下去的手垂了下去,他也没有央求,只是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坐着,继续吧嗒着嘴。

    “老爷子,老太太来啦!”

    大嫂喜庆的声音响起,可算让沉郁到连孩子都不说话的气氛缓和了些。

    “爷爷!你看我的小老虎。”

    “我要跟祖母一起坐嘛!”

    “…………爹,爹?”

    赵明熙倒抽一口冷气捂住嘴巴,他撑着桌面起身,这声爹……这声爹叫的。

    “小叔叔,你怎么哭啦?”

    “小叔叔……小叔叔?”

    小孩子坐在爹爹怀里,瞪大眼睛拉扯着小叔叔的袖子,却没注意到,就是自己的亲爹怔怔盯着桌面上的一碗鱼头汤,也红了眼睛。

    赵府的顶梁柱,陇南大名鼎鼎的赵老爷,南方盐霸。一朝变天,老的不成人形。

    以前走路虎虎生风,今晚,竟然是被夫人和儿媳架出来的,一夜白头,勉强梳服贴的白发也干枯如杂草,嘴里开开合合也不知道嗫嚅些什么,满脸皱纹里的一双浑浊双眼勉强抬起定在小儿子身上就要抬手去抓。

    急急往前走了几步,竟是一个趔趄!

    “爹?”

    赵明熙眼疾手快地扶住自己的父亲,泪眼相对,那双手抖地厉害是怎么抓也抓不住了。

    赵老爷如今病的仿佛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他双腿打着摆子,尽力让十指去握住幺儿的手,儿子哭的红了眼,老人家瘪着嘴愣是一滴眼泪没往下掉。

    他还是以前那样严肃,可是看起来比从前,要足足老了十岁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赵老爷甩开夫人儿媳的手,只一只手拍着儿子的手背,一手倔强的撑起自己的拐杖,咚咚敲了两声,颤颤巍巍地佝偻着腰坐下来,不看他这曾引以为傲的一大家子,只低着头眼神闪烁,咳嗽了两声,硬生生憋出了一句洪亮的话来。

    “吃饭!都坐下吃饭,你也坐下吃!”

    父亲的手掌压在肩上,已是软绵绵的无力,赵明熙半张着嘴抹了把眼泪挨着爹坐下。

    小时候他因为害怕父亲很少挨着坐,没想到这次挨着的父亲,这么老了?

    牢狱里面父子相对的情形历历在目,短短数月,怎会一夜白头到了迟暮之年?

    赵明熙擦着眼泪越擦越多,身边的赵老爷仿佛看不见似的,颤颤巍巍地拿起筷子给儿子夹菜。鸡腿鸭翅都给小儿子夹过来,可是手使不上力气,就连筷子也拿不稳。老人家执拗,抿着嘴执着要去夹那鱼腹最好的肉给幺儿,哆哆嗦嗦掉了好几次。

    “你吃,快吃饭,多吃点多吃点……”

    他不停重复这句话,筷子上的鱼肉是掉了夹,夹起来又掉下去。

    桌上的子女们都双眼无神地盯着桌面,滴答滴答地掉眼泪,最后还是赵夫人起身一手握住了丈夫的筷子,把最好的一块鱼肉放到了哭的泣不成声地儿子的汤碗里。

    “熙儿,别哭了,你爹给你的,快吃吧。”

    “嗯……吃吃吃!”

    赵老爷拱着筷子一个劲儿地让赵明熙动筷,最后被夫人劝住,给盛了一碗甜汤才算堵住了嘴巴。

    赵明熙低头看着满满一碗佳肴,擦干净眼泪先转头低声问自己的大哥。

    “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爹怎么成这样了?”

    席间终于热了起来,大家吃饭的吃饭照顾孩子的照顾孩子,大哥把孩子交给大嫂后自己对着赵明熙叹了口气才道,“父亲……”

    大哥眼下乌青,沉默许久似是万般不愿提起,直到面前的甜汤变凉才沉着嗓子说了出来。

    “自从太子势倒,老皇整顿旗鼓,不到一个月就查到了陇南,因着赵家在陇南盘根错节所以没有立即动父亲,而是……而是……”

    而是夜审赵家老爷,整整十天,赵老爷被扣在官衙十天。

    赵家上下打点关系变卖家产,拿银子疏通关系只为看老爷子一眼,可压根一点用都没有,府衙围地如铁桶一般,任何风都吹不进去,大哥也不知道老爷子在里面遭受了什么,从他进去的第三天起,朝廷派下来的官员便开始陆陆续续地在陇南拿人,那些个平日与赵家与太子有来往的达官显贵纷纷落马,甚至有些七品以下的小官竟被当街斩于马下,无数富户家的老爷被缉拿,府里的家眷都跑了出来跪倒地上哭府衙的人也不为所动。

    “你不知道……那段时间,陇南城里走两步就是一滩血迹,大街小巷全是吵闹的哭声,每天都有士兵提着刀在街上跑,跑到哪家门口是直接就破门而入。”

    大家都说赵老爷在里面为了保住自个家,竟把所有事都招了。

    那些被牵连的人家愤恨难当,女眷站在赵府门口叫骂,儿子带着家丁就要冲进来抢人劫财。

    赵府的大门是一直都不敢开啊。

    甚至还有一家的夫人,三更半夜偷偷跑来,生生吊死在赵府门前了。

    朝廷没乱,陇南乱了。

    乱到家中孩童妇孺不敢上街,有头有脸的男人们则是能躲就躲。

    “等到第十天的时候,爹突然回来了,我去接他……我去接他的时候……”大哥的语调突然劈开,热泪滚滚而下,他握紧拳头藏在桌下,压抑的哭声填满赵明熙的双耳。

    大哥一直以来都是家里的骄傲,赵明熙不敢想象他全面溃败的样子,只是在这个小年夜让他全都看到了。

    “短短十天啊,黑发人变白发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那可是爹啊!他出来以后什么都不说,整日把自己关在祠堂里好像谁都不认得了,连小孙儿过去抱他都被他一把推开。直到七日前,收到了冯老板碎了的玉扳指,爹当场气绝吐血,满衣领的血渍就冲回祠堂,等我们发现时,他已经被埋在老祖宗的牌位底下了。”

    大哥无声哭泣,胸腔都跟着剧烈颤抖,他抹了把眼泪握住幼弟的手连连说对不起。

    “大哥……大哥实在是没辙了啊,才叫你回来的,真的是……没辙了没辙了……”

    “哭哭啼啼大过年的做什么!快吃饭!”

    赵老爷的怒斥突然响起,他仍是颤颤巍巍地举着筷子,却一口菜都吃不进嘴里。

    夫人只垂着头坐在一旁,目光呆滞不言不语,任由丈夫喋喋不休。

    “老大,叫你媳妇儿别哭了,小孙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快给多喂点甲鱼汤。”

    老人家虽说着话,可那双眼始终抬不起来,看不到自己满堂的儿女们。

    “老二啊,你儿子明年就开蒙了,我已经说好了,就送到陆学究那里啊记住了。”

    “三儿媳你愣着干嘛?是不是孕中又不舒服啦?回头让你母亲看看,家里有血燕给你补。”

    赵明熙听着自己的爹絮絮叨叨,就像交代后事般,他不忍再听心如刀绞,只一味用手揽住自己父亲的胳膊急忙打断,“爹……爹,求求你别说了,您看看啊,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啊爹。”

    可赵老爷充耳不闻,他一把甩开幺儿的手,“别打断我,让我说完!”

    他坚持要点到每一个人,这赵府的人样样都被他记得清楚,每个人身上的事他都如数家珍,他说着不让大家哭,可是他越说大家就哭的越厉害,等他说了大半,席间已是泣不成声。

    最后,他说到了幺儿赵明熙。

    “你……”

    “爹您说,我听着呢。”

    赵明熙吸了吸鼻子,他握紧父亲满是伤痕褶皱的双手,放在腿面上不停地打着摆子。

    跟幺儿说话,不似刚才那般大声果断,赵老爷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柔软了下来,他拍着小儿子的肩膀嗫嚅了许久,双眼里终于闪过了一丝泪光。

    “熙儿啊……家里,就你还没有成亲吧?”

    “爹,你说什么?”

    赵明熙猛地一愣,惊觉爹难道伤心巨痛,记忆也出现问题了吗?

    他脊背发冷赶紧回头看向大哥,可后者当即把头垂了下来,紧紧盯着自己的裤面愣是一个字都没说。

    看到大哥这样的神情,赵明熙突然脑袋嗡了一声。

    他接着看向席间的所有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刚才还哭哭啼啼的全家人现在都缩着肩膀不说话了,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

    怎么回事?当初我娶亲的事闹的沸沸扬扬,大家……大家都忘了吗?

    赵明熙强勾起嘴角,一双手还被父亲握着,可十指已经冰凉,他感觉有无数细汗像针扎似的刺过自己的后背。

    “爹你忘了,你上次来梅州还见过她的,您儿媳怀孕的事还是您告诉我的啊……”

    “那吴家小姐……”

    吴家小姐是谁?

    “正当妙龄,是大理寺丞吴大人的三千金,吴大人说了,你们俩的八字正正合适,乃是天造地设一对,就此结下姻缘可助家族兴旺啊……”

    “你在说什么啊爹?”

    眼泪已经冷在了眼眶里,赵明熙打了个寒颤,想笑又笑不出来,只能大声对着全家人说是不是在开玩笑?大家是不是都忘了,我有夫人了啊。

    “而且,而且我的孩子马上都要出世了爹!您老就不要开玩笑了!”

    赵明熙紧紧攥着父亲的手指,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赵老爷丝毫无察觉,或者说他压根就不想听见,他那一双老眼游离,始终不敢看向自己的幺儿。

    “你们很合适……很合适。在官衙的十天我已经与吴大人细细打算过了,这是最好的……”

    “胡说!”

    赵明熙怒不可竭,甩开父亲的手站了起来,震地圆桌巨响碗筷坠地,他大口吐着气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他面前扭曲起来,他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被人按在这张饭桌上,头顶明晃晃的宫灯,如同血的颜色划过他的侧脸,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们,厉声质问!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们要用联姻来化解这场灭顶之灾是不是!啊!无能!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诸位哥哥嫂嫂们,明熙已有家室,怎能再娶啊!”

    他说的哀痛天地,可还是没有一个人敢抬眼看他,更是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赵明熙说着说着,慢慢觉得身体无力,他喘着气像求救似的呼喊自己的母亲,耳鸣在脑中回荡,一声声母亲越来越远,给他的只有嗡嗡作响的巨痛,没有任何回答。

    头顶的宫灯烛火越来越大,好像就要烧到头顶了!

    赵明熙身形晃动,眼泪再次被逼出,他委屈无奈,想要揪住每个人的衣领,让自己的家人相信自己啊。

    “你们相信我好不好,我可以救赵家的我可以的!在梅州我也为老皇出过力,上表朝廷一定会网开一面的啊!你们说话啊!”

    死气沉沉,每个人的脸庞像是尸体铁青,金穗扫过赵明熙的眼睑,他揉了揉眼睛,赶紧转身扑通一声跪在赵老爷面前,扶着他那老木拐杖,声嘶力竭。

    “爹……爹!不该如此啊!我已经娶亲了,就在去年春天,我已经与华雀结为夫妇了啊爹!爹你抬眼看看我啊,我能救大家的,我能做到的!”

    “你救赵家……”赵老爷神情恍惚,他忽地用拐杖跺了下地板,一手捞起儿子,干枯白发从额前散落,微微颤抖,他瞪圆眼睛突然有了神采!

    “好孩子,你救赵家,就是娶了吴家三小姐!”

    “爹!!!”

    赵明熙双腿瘫软一下子坐到地上,手脚无措嘴里止不住地嘶吼。

    他的嘶吼声可以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每一个人都充耳不闻,就连宫灯都在震荡,大家依旧,不发一言。

    好像是站在岸边,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风浪卷进海底!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而去相信那不知所谓的权贵关系!我辛苦两年经营出的结果你们为什么看不到!你们骗我,你们骗我回家!爹……你当初问过我的,我说过我会的啊,你信我啊爹!”

    “拉下去……拉下去……”

    赵老爷怔怔摆手,他想坐正身体,可手中的拐杖都被趴在地上的赵明熙打翻在地,咕噜咕噜转了好几个圈,四五个小厮上来压住红了眼的小少爷。这整个过程,似乎只有赵明熙,不是哑巴。

    “爹!我可以写信给曹指挥使,他会帮我的!爹!”

    赵老爷通红了眼眶,猛地起身,指着赵明熙的鼻子震怒出声。

    这才是他的声音,这才是堂堂陇南盐霸的声音!

    “不要天真了!武将!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拉下去,拉下去!”

    “爹!!!”

    赵明熙被家丁提了起来,他被钳制住肩膀双腿,他四处挥打的手,打灭了宫灯的烛火,他拽下整根金穗,金穗掉进冷汤。

    “你,顽固不化!你们,甘作哑巴!这一家人,到底我是不是姓赵!”

    他的叫喊一声比一声低,不停挣扎地身影渐渐掩于夜色,所有人看着,宛若再看一场凌迟。

    老木拐杖已经滚到了圆桌底下,赵老爷听着儿子的质问吐出一口气慢慢弯下身子钻进桌底,拖出拐杖来,颓然落座。

    梳的服帖的发丝,已经像那日出了府衙似的散乱。

    他双眼慌张游离,点点泪光擒在褶皱眼角。

    他举起酒盏,举向家人,宫灯灭了,内厅漆黑,唯有乌云夜色,笼罩着赵府的小年夜。

    “祝赵府,来……年,昌盛!”

    赵老爷祝酒词被疾风碾碎,黑暗中二十多杯酒盅碰到一起,唯独少了一个。

    紧锁的房门里是不停歇的叫喊,小厮背身靠在厢房门外,那力道大的把他整个人顶起,他哭着呜咽着,低着头泣不成声地对着屋内哀嚎。

    “少爷……少爷别拍了,求求你……不然我们都会死的啊!”

    祠堂的阴暗一片,满地的火石已经没有一个能擦燃。

    儿子的哭嚎叫满整个府院,父亲磕头跪在祖宗牌位前,双拳锤地,留下血渍,痛哭不止。

    小年夜,深深宅院,每个人都堵住了耳朵。

    每个人,都怕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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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鸳】

    “你在听什么?”

    华雀拍了拍烛鸳的肩膀。

    她已经站在大门紧闭的馆口前很久了。

    唰……唰……唰……

    听,是冲刷血迹的声音。

    这么快,就已经到梅州了吗?

    “应该是朝廷在捉拿残党吧,这段时间我们还是不要出去了。”

    姑娘们在梅园扫着地,任谁都知道是捉拿残党,烛鸳怎么会不知道?

    她点了点头,刮了下华雀的肚子便回房睡下了。

    可她这几日总睁眼到天明,华雀珍鹭来问她精神怎么不好,烛鸳也只笑着摇头。

    听说曹忌被沈按台应酬缠身,自从他醒过来以后就再也没来过。

    烛鸳的眼睛很大,她是边塞过来的,长的还有两三分像西域人。

    她的双眼很美,美艳动人。

    边关的人都说她长得像楼兰新娘。

    对啊,边关的风好像又吹过来了。

    烛鸳抱紧被子,牙齿开始打起了磕绊,还是梅州的风好。

    是姐姐妹妹们,让梅州的风变得和煦温暖的。

    假如可以让她再选一次,哪怕前路坎坷,她也会上了那牛车。

    去梅州。

    “烛鸳姐姐,烛鸳姐姐!”

    恍惚间,好像有喜鹊来报喜。

    小姑娘先珍鹭一步跑进烛鸳房间,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掀开帘帐扑在烛鸳床前。

    “刚才有人来递话,说指挥使晚点会来接姐姐!珍鹭姐姐当时也在!”

    珍鹭慢一步掀开帘子,笑着看了看刚起床的烛鸳点了点头。

    小姑娘兴奋地不行,嘴里嘟囔着说还以为指挥使不要咱们姐姐了,这下好了!终于来了!

    她就是那天躲在后院偷看了曹忌好几眼的小丫头,她看着人家鼻梁有疤不像个善茬,可没想到原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呀,看来华雀姐姐珍鹭姐姐说的没错!

    错不了!

    “指挥使是要娶姐姐吗?一定是的吧,哎呀那可太好了,华雀姐姐产子烛鸳姐姐嫁人,双喜临门呀!”

    小姑娘说完一通蹦蹦跳跳地就要回馆口坐着等曹忌,珍鹭见烛鸳没说话,以为是对方没睡醒便嘱咐了两句。

    “快起来吧,我估摸着应该晌午就要到了,你收拾收拾,我下去张罗。”

    珍鹭摸了摸烛鸳的脸颊,刚想挪开时倒被烛鸳拉住了手,她的手停留在她的脸上,珍鹭怔了怔随机笑出了声,揉了揉烛鸳的耳垂,“怎么啦,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该不会是要嫁人了,舍不得我吧?行了啊曹忌又不是不放你回来,赶快穿衣服啊,我底下还有活呢。”

    手心慢慢离开侧脸,烛鸳看着珍鹭离开的背影,坐在厚厚的帘帐里,呆坐了好久。

    春日柳梢头,燕子忙筑巢。

    还没到晌午,太阳已经是这般高了。

    曹忌的人马比想象中要来得早。

    烛鸳出来时只感觉头顶的太阳烤的脑门生疼,让她睁不开眼。

    她是最后一个下楼的,从七层走下来,走的很慢。

    馆口已经围满了笼馆里的姑娘小伙儿,大家都争相看着门前停靠的大大马车。

    好久都没有见到如此大的马车了,上一次看见还是世子来接欢鹂。

    欢鹂也在馆口,她握着拨浪鼓正张望着,不知怎的,好像有了感应,回过头来烛鸳刚好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烛鸳。”

    她向烛鸳伸出手,两只手交叠到了一起,欢鹂笑了起来,她的笑依旧是那么好看,让整座梅州倾倒。

    馆口挤着的姑娘小伙们让开了道,烛鸳走在中间,看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庞,都是带着笑的。

    阳光真好啊,大家好像都有了酒窝,盛下了春色。

    金辉尽头是华雀和珍鹭站在馆口。

    “烛鸳。”

    “烛鸳。”

    她们像平常那样叫她,烛鸳听着心里面暖洋洋的。

    穿过金辉,她被华雀珍鹭扶着跨出了笼馆,曹忌的副将已经在马车前等了多时。

    烛鸳认识他,以前曹忌来笼馆时,总带着他。

    他跟曹忌很像。

    “请姑娘上车。”

    烛鸳看着他没有动,就只是看着。

    春燕的剪影在副将拱起的双手略过,他有些结巴,低头又说了一遍。

    “请……请姑娘上车!”

    所有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怎么烛鸳还不上车?她是不喜欢指挥使吗?

    正当珍鹭要开口时,烛鸳回过了头。

    她笑容满面,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细缝,她今天还穿着红色的裙子,是嫣红色的。

    是她所有裙子里面,最鲜艳的红色。

    哪怕是阳光洒在她的裙摆,都让金辉黯然失色。

    烛鸳笑的好开心啊。

    其实烛鸳从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

    那年她被牛车运到了笼馆后,她的笑,都是浅浅的。

    看得出来她此刻是真的高兴。

    珍鹭华雀也是真的替她高兴,所有人都替她高兴。

    曹忌没有父母,也没有所谓家族缠身,孑然一人有了高位,若以后两人能成亲,真真的算是美满姻缘。

    华雀吸了下鼻子,看向烛鸳扬了扬下巴。

    “去吧。”

    好。

    烛鸳点头,向大家挥了挥手。

    曹忌副将亲自扶烛鸳上车。

    落下帘帐后,车铃铛叮叮咚咚地响。

    大家站在馆口不知为什么,突然恋恋不舍,看着那滚动的车轮一直消失在春天的尽头,金辉洒不到的地方。

    烛鸳坐在车厢里听着马蹄的声响,侧头看了身边一左一右的两位老嬷嬷。

    这两位老嬷嬷,已经早早坐在车厢里等候了。

    偌大的车厢里,她们偏偏紧紧挨着烛鸳,把她夹在了中间。

    一路无话,烛鸳不会说话,两位老嬷嬷也不说话。

    车轮滚过的地面平稳,但仍让三个人晃地难受,也不知是谁在发抖。

    奇怪,都春天了,怎么还冷的厉害。

    烛鸳摸了摸自己的侧脸,痒痒的,原来是划过的春风带起了车帘吻上了她的脸颊,她侧头看去,原来是一匹高头大马经过,带起了车帘。

    高头大马上的人穿着朱红色的加封官袍,脊背挺的笔直,嘴角微微翘起,鼻梁还有道疤。

    他们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只是转动一圈车轮的距离,烛鸳瞪大眼睛只能看见官袍的一点点衣角。

    然后,突然,就什么都看见了。

    没有春风,没有阳光。

    帘子被人拽了下来,烛鸳看见的是近在咫尺的嬷嬷的脸庞。

    “姑娘安心坐着,路上颠簸,小心。”

    嬷嬷笑着,透不进来的阳光,一丁点都没打在她的脸上。

    好个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

    “她被人接走了?什么时候?”

    曹忌是一个人来的,他跳下马来,看向华雀珍鹭。

    三人对视一眼,珍鹭回想了一下,脱口而出。

    “不是被你接走的吗?你的副将亲自来接的!”

    “我……我是要来,自己接她的啊?”

    馆口门前已是空空荡荡,曹忌单薄的官服袖口被风吹的鼓起,他身后的马突然打了声响鼻,华雀深吸一口气,抱紧肚子。

    “坏了!”

    这里面有鬼!

    一声坏了,让曹忌瞬间钉在地上,他还没来得及推测接走烛鸳的是谁,一匹快马从巷口冲了进来,上面坐着的是自己的副将。

    “闪开!闪开!”

    副将叫喊,他急红了脸,马蹄也踏碎了石子。他几乎是滚下马来,扑向曹忌,双腿弯曲就跪了下来。

    他还穿着接烛鸳的那身官服。

    “大人,属下无能!属下无能啊!”

    曹忌被副将拽着袖摆,一手把人捞了起来。

    阳光烫地他眼睛疼,他死里逃生大病初愈,现在身体虚的厉害,只能撑着副将的手站住。

    “快说。”

    副将被曹忌扶起羞愧难当,只能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大喊道。

    “烛鸳,被沈按台接走了!”

    “你刚刚送的人……是她?”

    “是,属下无能,不敢不从啊!”

    骏马长嘶,曹忌顾不得其他,快马加鞭狂奔向沈按台府邸。

    地上的副将也紧随其后。

    华雀站在馆口脚底冰凉,双眼晕眩差点后仰了过去!

    “华雀!”

    珍鹭脊背都发麻,像有无数个蚂蚁爬进了脑仁,她赶紧扶住月份将近的华雀开始安排,“快来人!把华雀扶进去!”

    她拍着华雀上不来气的胸口,强撑理智,“我现在去按台府,你好好在家呆着!”

    “好……好!快去!快去!”

    华雀撑着门框勉强站住,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清白,她抱着肚子下唇咬出了血珠。

    刚刚,就在这里,就在这满园春色下!

    烛鸳,还向她们挥着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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