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烛鸳】

    “指挥使大病初愈,就别跪着了。”

    黑白棋子对弈,黑方举棋不定,白方已是信誓旦旦,落子无悔。

    日光像一道金帘从屋檐披下,遮挡住内宅大堂。里面红木圆桌上正腾着热茶,白雾覆盖在局势明朗的棋盘上。孙知府冷汗涔涔,捏着黑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沈按台的白须。

    沈大人似乎是刚起,身着家常睡袍连腰带都懒得系,白须松松垮垮地垂在胸口,他盘腿坐于软垫之上眯缝着眼睛,似乎对这棋局并不费神,只专注享受这梅州城的春日。

    梅州城的春天啊。

    是他南下查办的各州府里,最灿烂的。

    “孙知府,下棋而已,不必紧张。”

    对弈之人猛的打了个哆嗦,指间颤抖,黑子掉落,在棋盘上滚了几圈,终是落错了地方。

    磕哒。

    孙知府额前跳了两下,他透过春光去看跪在金丝缕下的曹忌。

    脸色惨白,跪的笔直。腰间配件正正摆在身前,不偏不倚。

    四方庭院里,假山流水潺潺,乐师古琴阵阵,指挥使身形不稳,怕是快跪不住了。

    想他为梅州流血流汗,昨日封官加赏,今朝身跪求情,他身上那件封袍,还只穿了十天而已。

    曹大人他……劳苦功高,不然就……

    算了吧。

    “指挥使……”

    孙知府不看棋盘错子,只惋惜看曹忌,犹豫开口却被按台打断提醒。

    “孙大人,落子无悔,这子。”

    沈按台指了指那掉落在棋盘正中间的黑色落子,对孙知府报以慷慨笑容,“这子,本官容许孙大人修正。”

    孙知府半张着嘴愣了愣,他低头看向棋局,不禁大骇。

    原来他刚才不慎掉落的黑棋,竟是让他快满盘皆输了!

    沈按台技高一筹,他孙某甘拜下风,刚想拱手认输,可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春燕惊飞柳梢头,倒打通了他混沌的脑子……

    曹大人劳苦功高,不然就算了吧。

    本官容许孙大人修正。

    孙知府忽地头皮发麻,如芒刺背,像有一支鱼骨刺入了太阳穴,他打了个机灵,在低头看要盘满皆输的棋盘时狠狠打了个冷颤。

    不可……不可啊……

    这黑棋,怕是真的要趋于正统了。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轻轻拨动黑子,圆润黑子翻滚一圈,走到了他该在的位置,沈按台指捋白须,双眼满含欣慰点头。

    “好棋,好棋啊……让本官来看看,接下来,该怎么处理这僵局。”

    按台府护卫查案,围包笼馆。

    二十个身披金甲士兵脚步整齐又悄无声息,从街道穿行而过无人敢发出一点声响。

    与先前黄慎之鲁辟围馆的大张旗鼓不同,整个过程安静的离谱,那身金甲天家宫徽绣于领口,仿佛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巴,仿佛他们站在那里,那里便是天子涉足之地。

    谁也不敢靠近,谁也不敢出去。

    华雀抱着肚子额前爆出了青筋,她挣扎着从躺椅里起身,扶着门框要迈出去一步!

    一柄寒刀出鞘,刀光略过隆起的肚皮。

    士兵没有回头,金甲冰冷,宫刀摄人。

    刚刚还热闹熙攘的街道已经空无一人。

    华雀听着那铮铮余响,咬牙转身忽地笑了。

    她笑的狰狞费劲,攥紧裙面跌了趔趄。

    “错了……错了……全都错了!”

    “下官请求按台,放人归馆! ”

    这是曹忌跪在四方天井里说的第七遍。

    太阳西斜,日头余晖慢慢离开了他的肩膀。他一遍说地比一遍大声坚定,可身体却是一遍比一遍矮了下去,最后近乎于匍匐在地上,大喝!

    “下官请求按台,放人归馆!她只是个哑巴啊!”

    “哑巴?”

    沈按台捏起一只白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仍不看跪了许久的曹忌。

    “哑巴,也是活人啊。”

    这个哑巴,从头到尾,知道了多少?

    她所处的笼馆,又掺和进来了多少?

    两年前党争正式拉开序幕,两年春秋,曹忌在梅州帮助老皇除掉了一十三人,这事……那个小哑巴知道了多少看见了多少?

    笼馆本是鱼龙混杂之地,传出去,始终不好听啊……

    “这事……毕竟是天子家事,若让百姓传的沸沸扬扬,岂不是小题大做了?”

    天子家事……

    你竟把这事说成是家事?

    天子杀太子,太子杀天子,九州震动百姓哀嚎。

    一场家事纷争牵扯天下受尽苦难!

    这……这还是家事吗!

    孙知府执子颤抖,耳根发麻,沈按台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他五雷轰顶,却……

    “孙知府,下啊。”

    黑子应声落地,他却什么都不敢说,只觉寒气逼人,那曹忌面前的一帘春光好似都成了一扇雨帘,冷雨坠地,说出的话是刺骨寒心啊!

    “你当初挑个哑巴,做得很好。事成,哑巴闭嘴,也是应该的。”

    沈按台难得皱眉,他有些不耐烦了,想他在朝为官将近六十载,向来不愿意将话说的太明白。成天的打打杀杀挂在嘴边,与那些莽夫有什么区别,怎么偏偏曹忌还是听不明白呢?

    “我记得,曹指挥使,原来可不是这样的人。”

    记得他当年大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六亲不认的架势,还让沈按台铭记在心,他更记得陛下私下对曹忌的评语。

    冷静之人居多,冷漠之人却不多。

    这样一个无父无母只为活命的人,实在是难得可用的……

    一把刀啊!

    沈按台端起茶盅轻抿入口,想当初陛下还是抬举曹忌了。

    自古以来,民间都说梅州是香软美人乡。

    “看来我们曹大人到了这地界,也生生被绕指柔把腰间佩刀磨钝了啊。”

    竟为一娼妓跪下求情,实属可笑啊曹大人。

    “悲悯不应该用在这种地方,如果人人都怜惜一花一草一木一鸟,那世间除了圣人再无其他。”

    可怜惜这些,难道是错吗?

    难道非要我双手淋血,夜夜难眠才算完吗?

    武将的刀,是忠君报国的刀,不是挥向无辜人的屠刀啊!

    “大人!下官南征北战十余载,不说军功赫赫也是一心忠于陛下,不图荣华富贵不图高官厚禄,今天只求一个恩典!”

    “不可。”

    “求大人放过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啊大人!”

    “曹大人不必再说了。”

    “下官愿用指挥使官职换烛鸳一条性命!如若陛下点头,下官即可辞官带烛鸳归隐山野,从此不再踏入朝堂一步!”

    他真的累了,他太累了,胆颤心惊幸苦经营十多年,荣华富贵他曹忌皆可抛,这踩着他人累累白骨夺来的官位他都可以不要!他什么都不要了,他只要烛鸳活着,他只要被他拖累的无辜之人活着啊!

    “混账!”

    整盘棋被掀翻!

    黑子白子犹如乱石砸地,砸到陛下御赐官刀刀鞘上铮铮作响!白须震颤,一双老眼如鹰隼睁目怒视。

    孙知府惊惧,腿脚发软翻滚在地跪成一团。

    那白须已没有了和煦春光,那双眼睛,那张脸,真是个干干净净!干干净净啊!

    “天真妄想!你这是不忠!值得吗曹大人?”

    “值得!”

    曹忌没有见过沈按台发怒过,以前遥遥相望他总是老神在在春风和睦,哪怕是天子震怒他都能在侧只轻轻一声叹息。

    假的……天家的人,就没有真的!

    这该是朝廷次一品大员的气场,这活该是一个运筹帷幄明哲保身的老臣的态度!

    人前面具,人后恶脸!

    这是你沈按台的为人之道,还是当今圣上,亲手弑子的真龙的为人之道!

    “下官值得!十几年浴血奋战,为陛下鞠躬尽瘁值得,今天违抗圣意,送还官位更是值得!”

    “你值得?”

    沈按台怒极反笑,他的靴子底下尽是黑白棋子,他宛如棋盘上真正的猎手,已经要伺机而动,开始收网了啊!

    “烛鸳姑娘,该说的话都说了,老身想,这很值得。”

    嬷嬷说,天子家事不可外扬,咱们将这事一起捂下皆大欢喜。

    她说,姑娘不说,防不住其他人说。姑娘若不再开口,其他人也就不敢开口了。

    一条命,保笼馆上下,怎么算,都是值得。

    这是天家的脸面,更是天下的脸面啊。

    嬷嬷说了寥寥数语,烛鸳便从刚进门落座时就哭了。

    她知道自己此行来,就是做了了断。

    错了,一切都错了。

    芸芸众生,做什么都是错。

    “怎么,姑娘不肯?”

    嬷嬷看着这位打进门就开始不停掉眼泪的可怜娼妓。

    “想必姑娘是聪明的,怕是早就料到了结局。”

    烛鸳摇了摇头,坐在廊下,身前是一盏毒酒。

    她不是不肯,她只是……很累了……

    那位老嬷嬷说,这毒酒药效很快,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可以登向西天极乐。

    “宫里的贵人娘娘喝了这酒,香消玉殒后也是好相貌啊。”

    也不知道这西天极乐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老嬷嬷的声音越来越远,烛鸳回头望向廊外长空,晴空万里。只想那边的世界,是不是也与自己现在所见一样。

    可是我可以去西天极乐吗?

    烛鸳自认为不是什么造福天下的圣人,人生短短二十载,小心行事不曾害人,最后一刻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保住笼馆了吧。

    笼馆是她的家。

    她赊来的命,都是笼馆给她的。

    华雀,珍鹭,欢鹂。她们本就该好好活下去的。

    华雀还有孩子,珍鹭还有大好的光阴,就是欢鹂她即便疯了,可她本身就不该如此啊……

    “……姑娘害怕了吗?”

    看烛鸳迟迟未动,嬷嬷看着眼前已哭成泪人的姑娘,只认为她是害怕。在宫中,多少贵人姑娘都是这样哭的,人嘛,总是害怕的,她已经习惯了。

    耐心等等,总会喝的。

    可烛鸳她不怕啊,她是从边塞出来的野魂,刀枪剑戟她不怕的啊。

    她……她,她就是舍不得。

    她舍不得的好多。

    本是孑然一身,没想到来了梅州竟然有那么多牵挂。

    小时候,华雀还总牵着她的手跑到笼馆的最顶层,带她看春夜里江河上的点点河灯,那是她见过的最灿烂的夜。

    长大了些时,欢鹂就带着她上街穿梭在熙攘人群中,那么热闹的街市,那么多张的笑脸,都是她第一次所见。

    成为烛鸳后,珍鹭还教她认字读书,天地风光大好河山都是珍鹭说给她听的呀。

    她这一辈子,直到十三岁那年,才算真正活着。

    她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缕春风,都是姐姐妹妹给的,她谈何害怕啊!她就是舍不得啊!

    天道无常,天子无常。她没有想过一切来的这么快。

    她是想到了,却想到的太迟了!

    她不该在太子垮台后才想到自己的下场,或许应该在两年前老皇踏入梅州时就该想到了,不,应该更早,早到从她来到这个人世间,成为一个卑微的娼妓开始,老天就安排了所有的路。

    她可以死在荒漠,死在路中,也可以死在此刻。

    唯一不同的是,死在此刻,她会更难过。

    烛鸳幻想过自己在临死前一刻,不会掉一滴眼泪。

    可是她算错了。

    她哭的压抑难捱,肝肠寸断。

    她趴在桌上,细长的发带就像她瘦弱的身躯颤抖。

    我知道以自己的功德去不了西天极乐,来世能成为一花一草一木一鸟,就心满意足了。

    春风会把我的身躯带回到笼馆,让我看看大家在春天是什么样子?

    华雀的孩子是不是犹如春燕那般永远身处温暖的地方。

    这一辈子,烛鸳并不觉得苦。

    真的,一丁点儿都不苦。

    用我的命,去换大家的命,我愿意的啊!

    我心甘情愿死在黑暗后的黎明。

    “老身,还从没见过一个人,是哭着笑的。”

    烛鸳泪眼朦胧,可那是一双笑眼,那笑眼里装满了光明。

    她张着嘴呜呜呀呀却说不出一个字,她天生哑巴,此生最遗憾的事便是不能开口说话。

    在最危险的关头,她不能喊一声救命。

    在最感激的时刻,她不能对她们说一声谢谢。

    在最喜欢的人面前,她不能说一句喜欢。

    就连哭,也不能哭的嚎啕天地。

    如果刚刚,在她出笼馆时,当所有人满怀善意和祝福送别她的时候,她能认真地回头挥手。

    “烛鸳。”

    “烛鸳。”

    “烛鸳。”

    她能说一声,再见。就好了。

    站在烛鸳面前的两位嬷嬷对视一眼,有些犹豫,还是那位年长的嬷嬷不忍开口,问烛鸳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姑娘哭成这样,想必有很多至亲挚友吧?或许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她们,你的朋友,此刻已经在按台府门前了。”

    “烛鸳!让我进去!烛鸳,你在里面吗!我是珍鹭啊!”

    珍鹭拼命拍打按台府门,可是这大门紧闭宛若千斤重,门口侍卫目不斜视,不去理会更没有去拦她,任由她叫嚣谩骂。

    如果是以前,换做亲王世子府,有人来拉她,她还能趁乱好好骂一骂这不公的世道,冲进去。

    可是现在,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理会。

    一切……都是苍天压顶的无力。

    天子是不会理会一个娼妓的叫骂的。

    “我求求你们,让我进去,里面的人是我妹妹,她什么都没做错啊!我求求你们!”

    这是珍鹭第一次下跪磕头。

    难怪,天子会承受天下人的叩拜。

    再高傲的人,都不过蝼蚁,除了磕头,好像……就真的没有出路。

    砰砰砰!

    她们除鲁辟挡亲王,刀枪剑戟关关过,都不曾低头。

    为何偏偏在黎明破晓时分,要变成这个样子啊!

    “我求求你们放过她,她只是个苦命的姑娘啊,一个姑娘怎会撼动江山,放她走啊我求求你们!”

    黑白棋子已被人轻扫干净,那把扫帚还是前两天扫尽街道血迹的扫帚。

    唰唰唰。

    没有任何痕迹,好像要让这一整个事件!都毫无痕迹!

    沈按台背手而立,他已没有了亲切和煦和谦卑之心,他的双眼里尽是轻蔑,因为没有用的人,在他看来,都是弃子罢了。

    “曹大人说值得,那本官也值得,你以为,陛下会在意一个小小的次五品指挥使官职吗?”

    “没有你,还有千千万万个男儿站起来,曹大人,你的路怕是到头了。”

    原来陛下,真的只把我当作一把刀。

    明白了,曹忌在此刻,终于明白了。

    “如果不是当初亲王盘踞梅州,想必陛下也想不起我这个人吧?”

    他所一心追随的陛下,恐怕,连他这个对自己感激涕零的人的长相都忘了吧。

    臣子之于陛下,手足之于陛下,血肉之于陛下,甚至是天下子民之于陛下。

    都不过是陛下治理天下的黑白棋子!

    曹忌慢慢抽出了眼前的长刀,刀面反射出他的一双泪眼和鼻梁上的横疤。

    好像当年沙场黄土都像他卷来,十几年,终是自作多情一场大梦。

    更何况,这把刀,已经是一把钝刀了。

    也好,此身不再做刀,便做个,有血有肉的人吧!

    陛下,您还是比自己的儿子,强上太多了……

    让微臣,竟不知……如何反抗。

    “曹大人!你要做什么?不可啊!”

    地上跪着的人,撑刀而起,长刀出鞘,坦然从容。

    寒光四射,恰如当日为老皇杀出一条血路。

    孙知府惶恐,连忙爬起来要去拦曹忌,可沈按台的精锐早已围成一团,刀剑相对于指挥使。

    指挥使惨然一笑,脸色惨白如纸,像那头顶一尘不染的朗朗乾坤。

    “曹忌奔波数十载,一日忠君,终身忠君,奈何君不顾我,我便也不再顾君。”

    “陛下!这把刀,今日便不再是刀了!”

    他仰天大喊,转身杀气腾腾往内院而去。

    最后半颗黑子弹出内堂,划破春光,打在了精锐所持刀柄之上。

    沈按台搓了搓指间,眉目淡然。

    “杀了吧。本官给过机会。”

    杀令一下,三十名精锐冲进内院长廊剿杀曹忌。

    棋盘整好,只缺半子。

    沈按台盘腿坐回软垫,这回他捏起了黑子,对身旁已经六神无主惊惧过度的孙知府道。

    “孙大人,咱们接着下吧,本官让你一子,也可以赢。”

    孙知府的汗渍打湿了官袍,他手脚并用爬回软垫。

    长廊里刀刀刺肉,血溅天井。

    白子哆哆嗦嗦下了两步,沈按台棋风忽地泠冽。

    “今天就让老夫教教你,什么叫做为官之道。”

    刀枪剑戟厮杀,长廊红柱刻下深深刀痕。

    “为官者,要清醒如寒水。”

    血染白灯,金穗撕碎缠绕断臂。

    “要果决如鹰隼。”

    尖刀刺骨,皮肉破绽。

    “要狠戾如孤狼。”

    砰!

    满廊横尸,刀尖舔血。

    指挥使拖着长刀,奄奄一息浑身鲜血踹开内院大门。

    “最后,要审时如观棋。”

    黑子落下,白棋全盘皆输。

    半柱香不到,赶尽杀绝。

    沈按台捏子轻笑。

    “观棋不语,党争,也要不语。”

    那些开始就选择站队的人。

    无论是那边。

    都是,满盘皆输。

    酒盏落下。

    一滴不剩。

    烛鸳回过头,看见曹忌,她笑了笑。

    有春燕剪影从她睫毛飞过,一直飞到了曹忌的肩膀。

    “烛鸳……”

    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局面?如果我们死在大雪纷飞的十一月该有多好啊!

    “跟我走。”

    曹忌噗地一声,满口鲜血,一只沾满热血的手拉起了烛鸳。

    他杀不动了,他杀过十一月就已经杀不动了。

    双腿虚晃,肝胆俱裂,陛下算好了每一步,算好,他一定,杀不动了。

    可哪怕还有半口气,他也想拉着烛鸳走。

    烛鸳不该死,该死的是他。

    从头到尾,该死的都是他啊!

    我要带你去春天,去青山绿水间,去花鸟丛中去。

    我应该,带你去热闹的集市。

    那里有璀璨的烟火,绚烂的花灯,最普通的百姓。

    为什么那里什么都有,偏偏不能有你呢?

    “跟我走,跟我走……”

    一道长长的血痕拖至石砖,两人搀扶走地从没有这么艰难。

    好多的血啊,为什么晴空万里下,会有这么多的血,晒也晒不干。

    烛鸳忍着热泪,看着曹忌流下的血痕,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烛鸳!”

    毒性已经发作了。

    烛鸳张开嘴,汩汩黑血顺着嘴角流进红裙。

    这红裙是嫣红色的,这封袍也是红色的。

    干干净净,哪怕是喷溅了再多的血,也是干干净净。

    曹忌想拉烛鸳起来,可是怎么都拉不起来了。

    走不掉了,他们谁也走不掉了。

    “能走掉的烛鸳,我们可以走掉的……我……对不起你,为什么我当初要进笼馆,为什么我要选中你啊……”

    鲁辟说,曹忌这小子上战场,从来都是不吭不哈,更不会落泪。

    可他今天堂堂七尺男儿,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悔恨都流干。

    “我早该知道是这样的……我早该知道……”

    曹忌跪倒烛鸳面前失声痛哭,偌大的按台府,空空荡荡,竟是一个指挥使的哀嚎。

    烛鸳用指节刮了刮曹忌鼻梁中间的伤疤,黑血上涌,她笑着摇头,可是越笑流下的泪却越多。

    这不该怪你,从最开始,就注定逃不掉了。

    站于长廊下的老嬷嬷垂手看着跪在地上相拥而泣的两人,年轻些的那位问她,是不是需要……

    “不需要了。”

    毒已攻心,他们没有时间了。

    红裙平铺在冰冷的石砖,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穿的裙子。

    那时候,她还很怕他。

    现在,她竟然能抱着他躺在他的怀里……

    曹忌抱着烛鸳,黑血淌在他的脖颈,开出了一朵红花。

    他扬起头,满园阳光晒干了他的花。

    “神佛渡我,我却置神佛于死地。”

    那双紧紧搭在肩上的手,扑通一声落了下来,砸进阳关都照不暖的石砖。

    烛鸳吐出最后一口气,那口气钻进曹忌的耳朵,像是她的低语。

    他从来不知道她的声音是什么样子,这最后一口气,让他听清了。

    她好像说了很多。

    又好像只说了一句。

    “曹忌,快走吧,再拖下去,晚市就该看不到了。”

    快走吧,曹忌。

    曹忌托着烛鸳的头颅,黑血浸满了她细弱白皙的脖颈,像缠上了一条,永远都甩不掉的诅咒。

    一只春燕落在烛鸳的肩头,那鸟儿低头梳毛,黝黑柔软的羽毛蹭在了烛鸳的侧脸,仿佛叫她与它一起,去春日。

    “我们不会在一起了。”

    嗖!

    一支利箭破风而下,贯穿后心,惊飞肩头春燕。

    鲜血落下,融进他最喜欢的红裙。

    阳光刺眼啊。

    原来人死之前,是会看见神佛的。

    只不过……不论生死,都是最后一眼了。

    “烛鸳,你会去春日的。而我,会下地狱。”

    “都死了?”

    “嗯。”

    沈按台睁开双眼,手边的温茶已凉透,他在梅州停留的时间,也有些长了。

    他叹了口气,被护卫扶起。

    只见对面的孙知府坐在地上抬起手,似是瞧见了鬼怪举起了手指。

    “那……那是什么!快看!”

    从内院黑压压飞出一片乌云来,密密麻麻看上去似乎是……

    “是春燕!”

    为首护卫一声令下,十几个人挡在按台和知府面前。

    只看那黑压压一片春燕,飞得毫无章法却都冲着一个地方,像一柄柄利剑刺破斜阳飞射进来。

    春燕是性情柔顺的鸟儿,怎么忽地攻击起了人!

    天际红霞,黑色羽翼像披着残血。

    沈按台不为所动,冷眼看这狂躁的鸟群,又冷眼看着四溅的羽毛,无动于衷。

    不管如何拼命,不过螳臂当车。

    一只如何,一群又如何。

    还是从暮色中来,往暮色中去!

    破碎的羽毛坠落满地,春燕哀嚎,向府外飞去。

    燕子齐声哀鸣,响彻梅州。

    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挡住落日余晖。

    珍鹭跪在府外,忽地抬头,看见春燕时,心脏停滞片刻,忽地哭了。

    天地间,刹那冰冻。

    没有被冻上的只有那扇紧闭的大门。

    咯吱一声,烛光亮起,只照亮了珍鹭小小一人。

    来人是位嬷嬷,她举着托盘,慢慢弯身呈到珍鹭跟前。

    “拿走吧,她留下的。”

    她留下的不多,只有一根木钗。

    珍鹭接过木钗,哈出一口寒气,她的眼泪刚刚被冰封在了眼眶里,被这支并不尖锐的木钗瞬间刺破!

    “烛鸳!!!!烛鸳!!!!”

    “按住她。”

    “烛鸳!!!她人呢!说话啊她人呢…………”

    灯火没有照在嬷嬷的脸上,她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指挥使大人和烛鸳姑娘的尸体,由按台府处理,这支木钗,就当作遗物吧。”

    嬷嬷退步转身,只说了两个字:关门。

    “不……不不!我不要!我要看看烛鸳……她没有死!她不会死的!她为什么会死在这个时候啊!开门!”

    侍卫进府,府门口除了一扇紧闭的门,再无其他。

    “我要带烛鸳回家,你们开开门,我要带烛鸳回家啊!陛下!你睁开眼看看这天下啊!”

    “真龙天子,愧对无垠天地!”

    梧桐的声音突然出现,他收到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到按台府,任凭他怎么踢踹,那扇门都不会再开了。

    “朗朗乾坤!愧对百姓!”

    没了,什么都没了。

    “昭昭春日,天理何在!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陛下有罪!陛下有罪啊!”

    世人皆有罪。

    奈何陛下,罪大恶极……

    珍鹭撑着台阶站起来,她手里握着木钗,恍惚转身。

    宋举人的叫骂犹在耳侧,他愤恨的哭声,随着抬棺的春燕遍布梅州。

    春日没有来。

    根本就……

    没有春日。

    她握着一支木钗,穿梭在梅州街道,行人避让,口不敢言。

    “天地间,真个干干净净!哈哈哈哈哈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干干净净!”

    包围笼馆的兵队撤了,身披金甲,从街道飞奔而过。

    四蹄经过珍鹭时,没有丝毫停留。

    她只是个,握着唯一的木钗,失魂落魄的娼妓而已。

    静悄悄的笼馆里,华雀站在最前面,她抱着肚子双眼无神,看着扶着墙走进来的珍鹭。

    她什么都没有问。

    她没有勇气问。

    珍鹭垂着双手,抬起头,只感觉日月颠倒,抽空了所有力气。

    一支木钗静静躺在掌心。

    真安静。

    笼馆的夜,头一次,这么凉的入骨。

    滴答滴答。

    华雀的眼泪落在珍鹭的掌心。

    她深吸一口气,声线颤抖,咬牙切齿。

    “尸体呢?尸体呢!”

    “尸……”

    尸体……

    珍鹭跪在地上,直不起腰。

    “尸体……被按台府处理了!我没见到烛鸳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啊!”

    百日红花落,全都花落了!

    烛鸳走了,她飞走了啊!

    声嘶力竭的哭声从笼馆传出,此起彼伏的哭声染红了黑透的天际。

    所有行人驻足观看,又摇摇头害怕地离开。

    只留一个疯了的黄鹂坐在门口,晃动了拨浪鼓。

    “烛鸳?”

    欢鹂腾地坐起来,她拼命奔跑到街道中央,高声呐喊。

    “烛鸳!她回来了!”

    一辆装满干草的青牛车缓缓驶来,欢鹂指着叫喊着。

    “烛鸳回来了!”

    “欢鹂!烛鸳不会回来了!”

    珍鹭抱住欢鹂嚎啕大哭。

    欢鹂不停挣扎,她瞪大着眼睛,不断摇头,不停重复。

    “烛鸳在这儿,烛鸳在这儿,她会回来的!她会像最开始,从牛车上跳下来的!”

    烛鸳会回来的。

    烛鸳会回来的…………

    眼前灯火燃烧在黑夜,有人到底是死在了黎明破晓,还是压根就困在了漫漫长夜?

    华雀撑着腰,脚下一软,手脚并用地摔倒在小石桥上,她抬头看漫天飞花吹上七层浮屠。

    烛鸳用命,用命!

    换了笼馆啊!

    “华雀!”

    身怀六甲的孕妇翻进水池。

    众人围上捞起她时,已经分不清挂在脸上的是泪珠还是春水。

    “烛鸳!!!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她坐在冷池里,热泪浇心。

    “我认输了,苍天啊!我认输了,你把烛鸳还给我!你把烛鸳还给我……”

    春燕最后一圈,卷上了浮屠七层。

    它们都记得,有个不会说话的菩萨,曾住在这里。

    好心的菩萨从边塞而来,满身伤痕,她用半生苦涩渡一花一草一木一鸟。

    鸟儿抬棺。

    海棠默哀。

    如果菩萨不是哑巴,她会说:

    谢谢你。

    我喜欢。

    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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