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华雀】

    天家灭口的,是不能摆灵堂的。

    就连一尺白幡也不许挂。

    天地间安安静静,好像把所有事连同枯叶落花掩埋在泥土里。

    沈按台第二天便带着人马离开了梅州。

    直到头七,孙知府才松口让笼馆和曹忌副将稍稍送魂。

    只是,不能声张,悄悄挂一顶白灯笼便好。

    只能挂一盏。

    “连她回家的道路,我都不能替她照清。”

    华雀扶着后腰,带着笼馆众人登上了第七层,来到烛鸳的厢房门前。

    洁白如雪的灯面上是珍鹭写下的密密麻麻悼词,五百余字,字字落泪写下烛鸳短暂二十载。

    这柄灯笼,由宋举人亲自登高挂上,微弱的烛光比天边星辰都要暗淡,却照亮了六十多个人的脸庞。

    大家仰头看着,说不出话。仿佛有一只大手伸出,捂住了大家的嘴巴攥住了心脏,让所有的事随着被堵住的嘴巴被慢慢忘记。

    “指挥使啊,您一路走好!您慢些……走啊!”

    黑夜街道上募地响起铃铛声,是曹忌副将形影单只,捧着指挥使官服摇着风铃叫魂。

    幽长街道从笼馆穿过,他们向下望去,看见了一宛若孤魂野鬼的人,托着猩红的官袍哭的断断续续。

    他那哭声可以穿遍大街小巷,偏传不进天家。

    细弱如生命,风一吹,就要吹到云彩里,化在黑夜里。

    “烛鸳……你慢些走吧……”

    夜深露重,为什么偏偏你要先走。

    两扇木门许久没有打开过了,猛地推开,发出的声响都是这么撕心裂肺。

    就像躺在里面的儿子,发出的声音,都像被讹住脖子的飞鸟。

    烛火照亮了阴暗房间的角落,却照不亮父亲的脸庞。

    赵明熙坐在地上,双颊凹陷已不成人样。

    他笑了笑,每笑一下,全身都在颤抖。

    “父亲,我这个模样,明日还如何娶亲?”

    “可以的,熙儿若朝阳,是我赵府朝阳。”

    哪里是什么朝阳,父亲怕是悲伤到老眼昏花了,赵明熙苟延残喘之模样,早已没了那赵府幺儿当年的神采奕奕。他歪着头打量着自己的父亲,突然觉得原来父子二人还是相像的,一样的狼狈不堪,一样的风烛残年。

    陛下打得一手好牌,他轻轻拨手,竟然能让时光快了几十年,快到让儿子累了,父亲老了。

    “我来就是告诉你,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赵明熙颓然趴在冰冷的石砖之上,烛火在他眼中旋转,可还能照出一丝光亮,仅靠着这一丝光亮,赵明熙还可以相信。

    还可以相信,事情还没有结束……

    可偏偏那烛火被父亲拿的好远,远到被月色掩盖,被晚风浇熄。

    “结束了,梅州那边结束了。”

    沈按台顺利出梅州,一切都将结束。

    他所走之地,没有一个州府可以幸免逃离。

    赵老爷背身坐在门口,他低头看着石阶上的碎玉,他伸出一只手来,却怎么抓也抓不住。

    权利、党争、利益、富贵。

    原来对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来说,无非一场镜花水月,所有人,不过是掉进深潭的蚂蚁,就连死去的声响,也是细弱犹蚊。

    “梅州……”赵老爷深吸一口气,他吐出的话都让脊背震颤。

    “梅州指挥使,还有他身边的那个小哑巴,在七天前被除掉了。”

    月光刺进没有光亮的瞳孔,赵明熙的双眼慢慢睁大,他想起身可没有力气起来,他双腿蹬着慌张向父亲的背影爬去。

    “不……我不相信,父亲!怎么可能啊?曹忌……他是功臣啊!烛鸳,这一点都不关她的事啊!”

    “儿子,认命吧。”

    父亲没有回头,抬起的手仍然紧紧攥着,哪怕掌心空无一物。

    “功高者死,无辜者死,更何况我们呢?”

    赵父看透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根本不是他单枪匹马可以左右的,赵府万贯家财有何用,陇南盐霸又有何用?还不是攀一个高枝,高枝折了,再换一个高枝。就像一只只能飞两尺高的鸟儿,永远飞不上长空,只能紧紧飞向目之所急,能短暂落脚的枝桠。

    人世间,本就没有畅快地活着。

    “我要回梅州……父亲!我要回梅州!”

    好友接二连三地惨死,妻儿守着未寒尸骨,他要回家啊!

    梅州才是他的家,他得回家啊!

    “父亲,我的妻子孩子也是我的家人啊!让我回去看看!父亲!”

    “关门吧,明天服侍少爷换喜服……”

    “父亲!父亲!”

    两扇木门再次封锁,封锁住一声声地父亲,封锁住了他们赵府的朝阳。

    朝阳痛哭,长夜无灯。

    赵明熙跪在门前,头抵着门框,一下两下三下地撞上去。

    撞地额头开裂,撞地房门颤动。

    他满腔恨意无处发泄,像被长夜拉进深渊,只能用身体发泄出最后的叫嚣。

    世道无常!天命不公!

    他痛哭流下的眼泪,化进额头落下的血滩里。

    砰

    砰

    砰!

    最后一程,连最后一程也没送他们上路!

    赤红血绸阖府高挂,连排金灯高堂晃动。

    大红喜字处处贴,内府哭嚎无人知。

    满座亲朋登门贺喜,喜糖抛向晴空犹如吃人纸钱。

    他们笑的好啊,笑的找不到了眼睛,找不到了心肠。

    可奇怪的是,前来道贺之人笑的开怀,娶亲的赵家却一个个都笑不出了。

    鞭炮声在赵老爷耳边炸响,他好像惊了神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

    “父亲!我不能娶啊!”

    “赵老板,这次攀上了大理寺的关系,就踏实了。”

    “孩儿尚且有妻儿,天理难容!”

    “恭喜赵老板,得偿所愿。”

    “我不娶!”

    “赵家祖祖辈辈,都会感恩戴德!”

    喜绸从赵老爷的双眼前划过,遮住了青天白日,遮不住四面八方的声音。

    鞭炮声道贺声刺破了耳膜,唯有儿子凄厉的哭喊被深深打在了心里,一针一针扎进了血脉。

    红绸飘过,唢呐震天。

    头顶青天,烈日当空。

    赵老爷大喝一声,从地上爬起,满身尘土,白发近散,他拱手时已双眼无神,神态魔怔。

    “恭喜恭喜!恭喜我赵家!”

    “不好啦!不好了!珍鹭姐姐!”

    小龟奴带着几个小伙子从码马不停蹄大汗淋漓地一口气跑回笼馆,烈日照亮了他们慌张惊恐地脸庞,摔进笼馆时,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待珍鹭出来时,正午日头正高,高地刺人皮肤,眼前晕眩。

    小龟奴坐在地上,双手拍地。

    他喊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心脏吐了出来。

    午后的风突然急了,急的吹乱了珍鹭的步伐,更吹乱小龟奴的声音。

    “陇南……陇南那边来了消息!”

    “什么消息!”

    珍鹭一把拎起小龟奴的衣领,陇南不能再出事了!

    烛鸳曹忌没了,赵明熙不能再没了啊!

    “不是没了……”

    龟奴痛哭流涕,他狠擦过自己的脸庞,愤恨压抑喷涌而出。

    身后的小伙子们跟着哭的声音此起彼伏。

    珍鹭的太阳穴好似要蹦了出来,她头一次这么讨厌太阳,刺地让人讨厌!

    它从来没有带来光明,从来都是不可直视的凌迟之刑!

    “不是没了……是全没了啊!”

    “赵老板被逼娶亲,今日拜堂成亲!娶得是大理寺家的小姐! ”

    你说什么?

    他已娶亲,如何还能另娶啊?

    是赵府要自救是不是?是赵府要卖儿子是不是!

    珍鹭忽地松开哭的泣不成声的衣领,她双腿酸胀差点坐到地上。

    有无数烈阳化作尖针刺进她的脑子让她没有办法正常思考,甚至一瞬间她竟然有了幻听。

    隔山跨河的陇南那边的唢呐声,仿佛穿破了江河吹到了陇南,血绸浸染长河,势必要让梅州再没有春日了啊!

    那华雀算什么?她可是明媒正娶的赵夫人啊?她算什么,她辛苦怀胎十月眼见临盆,她算什么啊!

    华雀……对了……

    珍鹭匆匆转身,正午日头下额头涔涔冷汗,她上下牙打着磕绊不停在心里重复。

    千万不能让华雀知道。

    千万不能让华雀知道……

    华雀!?

    她猛地抬头,上楼梯的右脚卡在了台阶上。阳光洒下来,金辉盖在满身绿裙上。

    像春天的绿水,夏天的芭蕉。

    华雀扶着栏杆站在楼梯的中间,她表情如常,可面色还是一样的惨白。

    珍鹭抬头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好瘦。

    怀了孕的人,怎么还会这样瘦,没了当日四绝之首,梅州孔雀的神采。

    站在她面前的就是一个……孱弱的母亲。

    攥着栏杆的手指忽地收紧,珍鹭只感觉眼前泛白,她极力平复住情绪,可张嘴说出的话,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华雀,都变得破碎。

    “华……华雀?”

    求求你没有听到……

    金辉像细线缠绕进了绿裙子,一层一层不带丝毫缝隙地把眼前人遮罩了起来。

    华雀向阳而立,抬头挺胸,丝毫没有怯懦与伤心。

    她表情坦然地像是天际的一只高飞的春燕,一往无前,无畏无惧。

    珍鹭眯起眼睛只能看到华雀的轮廓,瘦弱的身躯托举着隆起的肚皮。

    她听见她笑了一声。

    她说。

    “唉……早料到自己这辈子,不会一帆风顺。”

    “华雀……”

    “你们忙吧,不必管我。”

    华雀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不必管我。

    她总是可以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哪怕她是挡在所有人的身前,她也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

    孔雀转身,侧头看了眼高高的日头,擦了擦被阳光刺痛的眼角后拎着裙摆慢慢走上台阶。

    一步两步……

    一滴两滴……

    滴答滴答。

    孔雀绿的长裙拖拽在了每层台阶上,长裙划过,给每层台阶都染上了血色。

    血流像密密麻麻的小蛇从孔雀羽毛下钻了出来,蜿蜒爬行,一寸一寸,顺着木头纹理爬到了珍鹭的脚底。

    血蛇抬身,向她吐出了信子……

    羊水破了。

    “华雀!!! ”

    孩童唱着报喜歌,满身红绸拍手笑哈哈。

    厢房床上有人在挣扎,无数双手压住他的身躯剥去他草绿色的外衣。

    咚咚咚。

    是儿子用头撞床板的声音。

    咚咚咚。

    是报喜铜锣送新娘子来的声音。

    母亲站在厢房外,目光呆滞地展开了一件大红喜袍,迎光看去像是有火焰在双手燃烧,在双眼里燃烧。

    歌舞升平,少爷娶亲。

    吵闹哭嚎,少爷娶亲。

    且看那少爷已经没了踪影,被无数顶大山压在床上,没了身影。

    只有一支手臂伸出人海,像溺水的人在求救。

    站在岸边的母亲啊,遥遥相望,只捧着一身血衣待儿子穿上。她抬眼看了看头顶的宫灯。宫灯蒙尘,比小年夜那晚还要暗淡,偏偏她看着,只觉得那宫灯在头顶不停旋转,像走马灯不停地回旋在自己眼前。

    她呆呆看着,在五光十色的宫灯里看见了自己儿子哭嚎的脸庞,奄奄一息的脸庞。

    床上的喜被被指甲绞碎,头顶的鸳鸯帐帘被蹬了下来,两侧凤凰红烛被手掌挥打拍烂。

    “放我走!放我走!母亲!”

    “我本一心救父,为何要这样对孩儿?为什么!为什么啊!”

    今晚是除夕夜。

    赵夫人看着眼前狼藉,儿子被按倒在床穿上了不属于他的血袍。

    除夕夜娶亲。

    我儿日后……定会,夫妻美满,家宅兴旺!

    “大夫怎么样!是现在生吗?”

    那经常瞧病的老大夫带着产婆急急赶来,满头大汗地奔进笼馆,一打开门便是满屋的血腥味。

    床上的人挣扎翻动层层冷汗却不哼一声,牙齿咬着下唇,生生渗出了血珠。

    一盆接着一盆的热水在无数人的手里传递,欢鹂守在床边替华雀擦汗,珍鹭穿过慌乱人群问大夫能不能生。

    “我是说,能不能母子平安!”

    忙地脚不沾地的老大夫憋的满脸通红,他急地跺脚,有口难言,紧要关头,华雀一声凄厉惨叫挑断了他脑子里的那根弦!

    还等什么,都说了吧!

    她要撑不住了!

    “夫人这胎难生!是老夫听了夫人的话,愣是没告诉你们啊!”老大夫悔恨当初他一拍大腿,震地身上的药箱直直砸在地上,冰冷的药瓶滚在地板上,噼里啪啦让珍鹭脑袋嗡嗡响,汗水都流到眼角,她抹了一把脸质问大夫。

    “什么意思?什么叫没告诉我们!她现在什么情况!”

    “夫人体质本就不好,怀太辛苦不好生,但偏偏孕中受了重创打击,胎儿错位,现在不是母子平安的问题!是看能不能生下来的问题啊!”

    “大出血啊大夫!您快进来啊!”

    珍鹭转身,一双沾满鲜血的手呈在眼前,产婆摊着手惊恐地站在层层帘帐之外,身后是华雀撕心裂肺的叫喊。

    “珍鹭!珍鹭!!”

    “华雀……”

    她从没听过华雀这样叫过,她错了。她以为华雀是铜墙铁壁,她错的太离谱了!

    全是装的,华雀全是装的!

    她扑倒在华雀床前,冷汗打透了毛巾帕子,在她身上撑起的棉被下冒出浓浓的血腥。珍鹭颤抖着手去掀开……

    是黑血……

    大片大片的血渍从双腿处汩汩涌出,干净的床榻早已变成了血泊!

    这是要流干华雀的血啊!

    颤抖的双手怎么抓也抓不住,欢鹂抱着华雀的肩膀双眼失神已经喘不上了气。

    产婆在跑,大夫也在跑,帐帘外人影绰绰,烧开的热水要熏化了整间屋子。水是滚烫的,血也是滚烫的,可为什么华雀的身体却越来越凉啊!

    “华雀!华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

    赵明熙,我求求你,不管你有没有娶,不管你娶的是谁,可不可以先回来!

    赵明熙!

    “一拜天地!”

    新郎胸前的红绸花被啐了鲜血。

    他是被人生生抬到大厅的。

    麻绳缠满全身,喜服被勒出了印子,他高挺的头颅被一只只手往下压着。

    这不是成亲,是杀人。

    杀人者听着叫骂声充耳不闻。他们好像是瞎子哑巴,只看得见满眼的喜字,却看不见这如丧事般的喜字。

    新郎眼泪成河,额头碰在地上砸出了血坑。

    “我要回家!”

    砰!

    “放我回家!”

    砰!

    这里不是我的家啊……

    几百只眼睛盯着新郎,他们慢慢围拢,好像再盯着席面上最后一道菜。

    亲人不是亲人,好友不是好友。

    大家手里握着的不是喜糖,而是一柄柄长刀,要往那新郎身上扎。

    赵明熙额头破裂,血珠流进了眼睛里,一双血眼看着高堂脑子嗡嗡响,他气喘吁吁,哭的已经没有了声响,后颈被人提起他也没力气挣扎。

    他只能叫喊着,诉说着不公。

    “世道黑暗!人心难测!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赵明熙喊地一声比一声低。

    头却砸地一声比一声响,他满脸血痕被人揪起时已经剩了半条命。

    这喜袍本该是吉祥如意的喜袍。

    这成亲本该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满。

    他睁着双眼看向那两位高堂背后的喜字,尽是污秽肮脏。

    “乱了,全乱了。”

    “目及之处,全是肮脏!”

    锣鼓声声,乡亲吹唢呐。

    新郎官高坐马头走于梅州街道,祝福声带着春燕一同飞来。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高堂,只有华雀站在笼馆门口等他。

    姐妹送门,亲邻接亲,挚友主持。

    这才是我的婚礼。

    赵明熙的手指动了动,好像他当初越过红绸拉起了华雀的手。

    现在却被麻绳缠绕,勒出疤痕。

    这不是我该有的下场啊!

    “我不甘心啊!曹忌!烛鸳!我不甘心啊!”

    嗖的一声,穿堂燕飞入大厅,猛地打下了赵明熙的高帽!

    他发丝散落,跪在地上,被人抬起了脑袋!

    “二拜高堂!”

    赵夫人已四肢冰凉,她瘫坐在高堂上,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提起脑袋。

    满脸血污,眼泪纵横。

    “二拜高堂!”

    司仪高喊。

    她好像听见了别的声音。

    母亲,我觉得……爹爹不喜欢我。

    母亲!几个儿子里面是不是只有我最笨啊?

    母亲您放心,熙儿不管资质有多平庸,也会闯出一番天地绝不让父母蒙羞。

    “您不知道,梅州有多好。”

    “那里的人都对儿子很好……”

    “有一个人对儿子最好,让儿子觉得自己……好像还有希望,明熙明熙,我还是有希望的啊!”

    “可那个人是谁我还是不说了吧……”

    我怕……

    “二拜高堂!”

    穿堂燕从眼前飞过,额前的血珠飞溅到了身后的喜字上。

    “母亲,我要回家!”

    半块碎玉摔了出来!赵夫人厉声高喊从椅子上翻了下来,抱住自己满脸血污的儿子!

    “让他走!让他回家!我们不娶了不娶了,不要害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血污粘在皱纹纵横的双手上,老妇人蹉跎一生强撑赵家,此刻已是哀痛万分,她不忍心啊!她的儿子本该是自由自在的,为何要被家族束缚!为什么!

    明明已经逃出去了,这家族这亲情这满门,全是枷锁!

    “放过我儿吧,他已经有妻儿了,让他回家吧!”

    赵夫人抱着赵明熙跪地磕头

    哭地肝肠寸断。

    “一错再错啊老爷!我们犯的错为什么要让孩子承担!百年之后我们会心安吗,这是用我儿的命换你们赵府满门富贵啊!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我的儿活着,放他走!让开!放他走!”

    家族兴旺破落与他一人何干。

    我们,在杀人啊。

    妻儿痛哭,满堂鲜血,喜字蒙尘,春燕弃之。

    怕是气数,真的尽了。

    赵老爷恍惚起身,他望着头顶摇摇欲坠的宫灯,将手伸进衣袖里扔出了另外半块翠玉!

    气数尽了

    列祖列宗!

    我愧对列祖列宗!

    “走吧……走啊!永远不要回来!走!”

    绳索散落,满堂哄闹,赵明熙忽地爬起疯了似的撤掉胸前的红绸花,飞奔出堂。

    他每跑一步,就褪下一层喜服,三层喜服在他跑出深深赵府的那刻全部脱了干净。

    他一身雪白里衣,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像一匹白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带,向着潺潺长河跑去。

    丢落满地的,是喜包香囊,红绸绢花。

    “钱叔!钱叔快开船!”

    赵明熙是生生跑到了渡口,偌大陇南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白衣胜雪,单薄如一片枯叶被呼啸的山风刮了过来。

    他边跑边哭,吓坏了钱叔,等人一上船,立马松开了船绳。

    这艘船从没有划的这么快过。

    就像老马夜奔,天边红霞慢慢被拉扯进冰凉的河水,船桨拍打着船身,赵明熙不要命似的划动着船桨恨不得跳到河里游回去。

    天色暗了,今夜是除夕。

    放眼望去,满江满河,全是一个人的哭声。

    落在水里,落在黑夜里,落在梅州城……

    他要回家了,他要回家了!

    山间吹起了顺风,天地间万物都送他回家!

    天色大暗,没有星光。

    赵明熙跑过梅州街道时,一朵绚烂的烟花在他身后炸开,五彩斑斓像一朵朵春花映在了他的白衣上。

    他额前的血痕被焰火照的更加清晰,一双血眼都在黑夜里重新燃起了光彩。

    “过年啦!”

    孩童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却没有一声能拉住赵明熙的步伐。

    “过年啦!”

    鞭炮爆竹在梅州城炸开,被焰火烧起的梅州城像开出了一朵朵小花。

    家家张灯结彩,家家团圆美满。

    孩子带着虎头帽在街边飞奔而过,大人们拉着长长的鞭炮捂住耳朵笑着唱着。

    那么多的光亮,那么多的笑声。

    没有一点点,属于笼馆。

    赵明熙站在笼馆门口,看到了七层门前的一盏白灯。

    一声婴儿地啼哭让喧闹长夜在赵明熙耳边寂静。

    最后一响烟花终于照亮了赵明熙的脸庞,当焰火像春雨滋润梅州时,他冲了进去。

    如果这世间满是哭声,他希望不是在此处。

    如果这人间都是嚎啕,他希望不是在此刻。

    推门进去,层层叠叠的帘帐挡在赵明熙的眼前,里面人影两个,颤抖不止。

    浓重的血腥味随着他一翻再翻,而变得越来越重。

    孩子哭,大人哭……

    我的孩子?

    赵明熙捂住嘴巴,他掀开最后一张帘帐时,竟然真的看到了自己的孩子。

    “你回来了…………”

    华雀莞尔一笑。

    她躺在床上,双唇泛白,赵明熙都快认不得她了。

    我的妻子,是全天下最明艳高傲的女子,嫁给我之后,怎么被折腾成这个样子了。

    我的丈夫,也是全天下最和煦温暖的人,娶了我之后,怎么也被折腾成这个样子了?

    华雀伸出了手,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接着慢慢带着单薄的衣袖,摸上了赵明熙的额前的伤痕。

    “你怎么了?好像老了十岁。”

    赵明熙已经顾不上看孩子,他扑通一声在塌前跪下,抱起了华雀。

    只一抱,没想到自己的妻子已经全然没了力气,倒在他身上。

    一定很疼吧。

    好像有好多的血……

    “我老了十岁又怎么样!你到底怎么了啊!”

    跪在床尾的珍鹭已经趴在血泊中间哭地泣不成声,口不能言。

    而欢鹂坐在脚踏上,手握拨浪鼓,满手鲜血抱着孩子瞳孔深地宛若长夜。

    鞭炮声停下了,焰火也消失在黑夜。

    华雀躺在赵明熙的怀里,张了张嘴,嗫嚅半天,才吐出了一句话来。

    说出话的声音也不像她了,她的声音本是明丽高扬,但现在听着,好像是含了一口气,不忍心全部吐出。

    “是个女儿,你看看她呀,长得很像你的。”

    “……应该像你才是。”

    赵明熙慢慢放下华雀,接过欢鹂怀中的女儿,他看着女儿小小的皱在一起的五官,真想不到自己,会有孩子。

    梅州是他的家,什么都给他了。

    亲朋好友,妻子女儿都给他了。

    他无怨无悔,他何德何能。

    “像我也好。”

    细长颤抖的手指慢慢拨开了孩子的襁褓,她睡的香甜,生在除夕,希望她以后也能像她刚出生时,夜夜好眠。

    “像我,你肯定会多疼她一些,看不见我,看看她也好。”

    “你……胡说什么?什么叫看不见你啊!?”

    赵明熙不明白,生完孩子了,以后他们就是圆圆满满的一家人,以后他要日日夜夜都看到自己的妻儿。努力了两年,难道要一场大梦什么都不剩吗?

    他不是没看见满床的鲜血,他就是不信。

    “我们一家人还要好好过好多好多个新年……小春长大会跟你一样漂亮,欢鹂会教她唱歌,珍鹭会教她读书,我们大家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可华雀偏偏要打断他的幻想。

    “抱歉啊,马上要让你成鳏夫了。”

    华雀强撑着精神,她竟然还能扯出一丝微笑来,可转眼看到抱着孩子的赵明熙时她忍不住了,眼泪也没有力气了,顺着眼角停在脸颊上,她想笑着说,可她嘴里都是哭腔。

    她不想让大家跟着她一起难过,可怎么忍也忍不住。

    “对不起……我也不……不知道自己走的这么早……让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

    赵明熙到现在才明白,其实他早该做好准备的。

    可是他的夫人满的太好了,好的让他误以为一切平安。

    从刚开始怀孕就该有这天的,华雀早就知道了。

    只是她好累啊,她累的只有力气生下孩子,没办法保住自己了。

    “不好意思啊,把你们都骗了,我以为自己可以的……”

    不光是华雀,所有人都觉得她可以的啊!

    因为她是华雀啊!她是笼馆每个姑娘望其项背的华雀啊!

    从每个姑娘进了笼馆开始,她们就是看着华雀长大的。

    华雀能摆平所有的矛盾客人,她可以护住所有的姑娘龟奴。

    只要华雀不倒,笼馆就不会倒。

    比起徐阿嬷,华雀才是那个大家最敬重的姐姐。

    “我……我不想看着你的背影走……为什么啊?”

    珍鹭问过太多遍的为什么了。

    从她进笼馆的那刻起,她就在问为什么,可到头来才知道,哪里有为什么?这世间规律哪还有道理可言?

    她说从小看着你的背影长大,难道还要看着你的背影,看着你死在我们前面吗!

    “原来你一直看着我的背影啊,我还以为你刚开始不喜欢我呢。”

    华雀躺在床上,双眼望了望虚空,向珍鹭伸出了手,她说你刚进馆时我还不喜欢你呢。

    “总是哭,还不服管教,傻的厉害还偏一根筋。”

    华雀摸了摸珍鹭的脸,想擦擦她的泪水,好像也怎么都擦不干。

    “以后可是要扛起笼馆的人了,不许哭……欢鹂你看看她啊,别让她……别让哭了。”

    她稍微一用力,被子下的鲜血就涌出了一分,欢鹂转身抱着瑟瑟发抖的珍鹭说不出话,也不知道她能记起多少了。

    她如果还停留在故事的最初,那样也好,至少还不至于太难过。

    即使如此,华雀还是最放心欢鹂。

    她的小黄鹂啊,是这世间最干净的鸟儿,她会活的潇洒畅快,她会带着所有人一起走出来的。

    “小阿欢,再唱唱那首歌吧,就是阿嬷教你的那首,送送姐姐好不好?”

    欢鹂擦了把眼角,她会唱的,她会听姐姐的话,一直唱下去的。

    “三月……春天来啊,燕子带来了……海棠花。”

    华雀慢慢闭上眼听着,她好累啊,她好像活够了。

    本来烛鸳死时,她满心满眼的不甘心,可是在刚刚生孩子时,当小春从她肚子里钻出来喊出了第一声啼哭时,她忽然什么都想开了。

    她活够了。

    这么多年她与笼馆相扶相持,迎来送往无数寒暑。

    那么的姑娘跟在她的身后,那么多的小龟奴跟在她的身后。

    寥寥十个春秋,算是回本了。

    “六月炎夏爬上来,百日红送走海棠花。”

    华雀微眯着眼看向赵明熙,她想最后一眼再看看他。

    她可没想到,这辈子,还可以嫁人。

    “我这辈子看过最美的画面,就是那夜你站在楼梯上,洒下了千两白银……”

    她顿了顿,感觉身下的鲜血流的好快,她得快点说了。

    “就好像是一场春雨,突然把我从泥潭里拉了出来。”

    赵明熙泣不成声,他的眼泪全滴在了孩子皱巴巴的小脸上,他不想回忆过去,他想畅想未来啊。

    “我不要什么春雨,华雀我求求你,我们一家好好的好不好,我们一辈子都是夫妻,你不要走在我前面我求求你!我只有你了……你看看我,我会变得越来越好,是因为你我才变得越来越好的!是你不嫌弃一个软弱无能的赵公子,以后我挡在你身前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你看看我啊!”

    华雀已经没有力气睁眼了,她只能去靠耳朵听。

    “九月仲秋慢腾腾,杏花羞答答不见人。”

    “姐姐!姐姐……我也求你……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姐姐,你不忍心的对不对!笼馆全部的人只有看见你才安心啊姐姐!我好好听你的话,以前都是我的错,什么黄慎之探花郎都是我的错!”

    原来珍鹭还记得啊,华雀早就不记得了。

    人这一辈子,姑娘好相貌,谁不会犯错啊?不碍事的,只是……

    “只是我不想当姐姐了,当姐姐好累啊……”

    “好好好,那我当姐姐,以后我们是你的姐姐,不会再让你护着我们,我们听话我们护着你好不好!”

    温热鲜血泡了珍鹭的掌心,她不要看着华雀走!

    华雀在,这座七层宝塔才在!

    “不要哭啦,你们看,天亮了吧。”

    华雀没有睁眼,但她好像感觉有白光闪过了自己的眼皮。

    大概是天亮了,天亮了就好。

    漫漫长夜,让人伤心的很。

    “其实春天一直都在的,其实……我遇到大家后,春天就一直在我身边。”

    “你们每个人都是春天,毫不吝啬地陪着我,无谓寒暑,无谓春秋,老天无常,可是人情有常。”

    华雀叹了口气,她抬起手,闭着眼,一缕朝阳正好落在了她指缝中间。

    她说这一生,总在追逐春日追逐太阳。

    却没想到,那些渴求的东西,竟然日日夜夜就陪在自己身边。

    “打起精神来,不要去追求那些遥不可及的昭昭苍天了……”

    “因为在我看来,你们每个人,都比红日闪耀夺目。”

    这是华雀最后一次教导大家。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人牢牢记住。

    唯有这一句。

    最刻骨。

    “烛鸳来接我了……我好像……看见了,一只,春燕。”

    抬起的手从朝阳中掉落,身下的血流出了最后一淌。

    “华雀……华雀!!!!”

    “华雀!!!!”

    天亮了,梅州的天,从没亮的这样早

    它好像急着散发出光辉,带着一个褪去满身浮华的孔雀一起走。

    在临死前,她只是一位姐姐,一位妻子,一位母亲。

    一位笼馆的引路人。

    她离开在黎明。

    最灿烂的大年初一的黎明。

    她做到了,她没有离开在漫漫长夜。

    因为她要在最后一刻,告诉大家。

    “春日不是没有来。”

    “春日,在故事的最初,就出现了。”

    你我皆是春天。

    我的孩儿出生在这里。

    我不后悔。

    只是这哭声阵阵,犹如一场春雨落下,灌溉干涸。

    欢鹂恍惚走出,拨浪鼓被她摇起。

    那一声声的华雀在她身后响起。

    华雀,华雀。

    姐姐,你的名字,本就是灿烂如春日啊!!!

    扑通!

    一缕朝阳落下,照亮了昏过去的欢鹂。

    拨浪鼓翻滚着滑下了楼梯。

    跌进了嚎啕大哭的人群里。

    跌进了

    一场场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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