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

    郑有山是村主任郑宝书的儿子。

    春节刚过尚未出正月,他在安城的菜摊还没开业,便在老家里多懒了几天。

    起早贪黑的在城里奋斗了十年,年根前他终于斥巨资买了辆比亚迪电动汽车。开回来就让村里的人长了眼,家里的亲戚来串门,他开着车送完这个送那个,亲戚们一口一个“有山可出息了”“在安城混得挺好啊”的吹嘘声中,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可就在他准备回城的时候,竟发现自己的车被王家的牛给顶了,崭新崭新的汽车,还没过来新鲜劲儿呢,车前盖上就被戳了两个很深的印。要是别人家也就算了,多赔点修车钱他自认倒霉,可这老王家穷的是叮当响,一个半盲的老奶奶,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孙子孙女,哪有钱赔?

    郑有山心里这股邪火啊,憋得他直要吐血。他举着棍子,拿着绳子就要去老王家绑牛,虽然他们赔不起车,但好歹把这畜生卖到城里还能挣几个钱吧。

    王丫丫和弟弟王枝枝被他来势汹汹的样子给吓坏了。

    尤其是弟弟枝枝,性格古怪不喜欢跟同龄的男孩子们一起玩,反而更愿意跟家里的牛讲悄悄话。现在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伙伴就要被郑有山牵走,情急之下抱住了牛的脖子死活不肯撒手。

    郑有山才不管那么多,他把绳子捆好了圈,套了好几次都没捆住牛头,却反过来被它撞了几下。郑有山急了,抄起棍子就要往牛身上抡。

    吓得王奶奶双手交扣着给他求饶,灰白的眼珠找不到焦距。“他郑叔,你别动怒,可看顾着孩子。千万别伤着他了,老太婆求你了!”

    叶元因进门,正看到这揪心一幕,她不管不顾的冲过去抱起了孩子,王丫丫赶忙牵住了她的衣角。

    “阿姐。”

    叶元因把王枝枝放到安全的地方,低下头柔声安慰她。“别害怕。”

    村支书龙岩大喝了一声,怒道:“有山,你赶紧把棍子扔了,要真把孩子伤了,远亲近邻的,你以后还有脸回来?你爸在村里还干得下去吗!”

    郑有山多少还是给书记留了点面子,他扔掉棍子,气恼的说:“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那你们说,我的新车怎么办?这才刚买了一个月还没到呢!”

    沉默了很久的沈积安蓦地开口,温凉的声音吐出来,听着却波澜不惊。“给你十万修车,够不够?”

    所有人都震惊的看向他,山里人大都对钱敏感,有些人,穷其一生都挣不了十万块。别说修车,买辆车都够了。郑有山不相信,这好事还能落到自己头上?

    沈积安打了个电话,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上面印着秘书的电话。

    “你跟他联系。”

    郑有山大张着嘴巴,一双手在身后的衣服上抹了好几把才接过来。

    龙岩看着沈积安脸上略带着不耐的神色,心想这位由县里林书记亲自介绍过来的人,确实身份金贵出手不凡。

    叶元因一言不发的看着眼前这一幕,来自内心深处的记忆被唤醒,那时候尤敬把一张卡扔到她脸上,咬牙切齿的说:“一百万买你的自尊心,多划算啊。”

    她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那一天,沈积安和村两委班子成员一直在开会,要谈的项目县里的领导也很重视,黑车停满了村委会大院,轮胎上挂着一层厚泥。

    刚刚下过雨的村落,太阳一出来,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被碾压过的味道。叶元因陪着阿妈在院子里筛陶土。

    九陶村是西南边陲一个不知名的村子,在近百年的时间长河里,唯一一次被全国关注是因为出土了一个墓葬,陪葬品里有制作精美的黑陶,距今已有四千多年。村里的人自从生下来就跟陶土打交道,那是后山上独有的红土,质地黏腻,容易成型。

    乡下的人重男轻女已是惯例,尤其当村民除了体力劳动并无其他生计的时候,男孩的价值更是几倍高于女孩。但叶元因的外公外婆却是个例外,他们虽然没什么文化,却独宠幺女。对待大舅舅、小舅舅十分严苛,阿妈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舅舅从小聪明,读完中学便开始当村官,这一当也有三十年了。小舅舅十几岁外出闯荡,至今下落不明。阿妈没有名字,因为是龙家的第三个女儿,所以村里的人都叫她龙家三女。

    阿妈从小就有制陶的天分,她性子沉,坐得住,手又稳,做出来的黑陶黑如漆明如镜声如钟,远近闻名。

    “阿因,这一窑烧下来,拣着最好的给孙老师送过去吧。”

    孙老师是尤敬的母亲,叶元因不想告诉辛劳的阿妈,她每一窑带着诚意和汗水的黑陶,大多数时候都会被转送给帮佣的阿姨或者直接扔掉。

    阿妈又说了一遍,她这才点了点头,顺从道:“晓得了,我会去送。”

    “人家对我们这么好,不该忘了人家。”

    “嗯。”

    看女儿兴致不高,她斟酌了半晌,却还是小心翼翼问:“画笔好久都没拿起来了,你不画画吗?”

    叶元因敷衍的答了一句,“会画。”

    阿妈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心想这孩子越长大心思藏得越深,就越像她爸爸。

    “我昨天出去,看见山上的花都开了,可漂亮了。”

    叶元因手上的动作没停,她熟练的筛着陶土,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们这里就是花多。”

    “有山的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

    看她不说话,阿妈猜测:“你舅舅在那里,总不会让丫丫和枝枝吃亏就是了。”

    叶元因应和着说是。

    阿妈又说,“今晚沈先生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住?”

    “你就别操这么多心了,舅舅会安排好的。”

    母女俩忙碌着,不知不觉这一下午就过去了。

    晚饭时,沈积安果然没过来,叶元因想,或许他已经回安城了也不一定。乡野山间,来寻一寻新鲜还好,若是长久的待下去,谁又有耐心忍得下这份寂寞。

    何况是他那样一个人,偎翠倚红,环金抱玉似的。

    下午做完活积了一身土,晚上叶元因洗完了澡,到院子里晾头发。

    竹椅老旧,吱嘎作响。

    她坐上去,挥着手逗一只猫玩。

    “春分,你过来。”

    那猫是阿妈三年前养的,初来乍到,皮包骨头似的瘦弱,这会却已经珠圆玉润的快走不动了。

    偏偏这猫又懒得很,任凭她怎么喊都窝在那儿一动不动。

    “唉,春分,你这只肥猫。”

    突然听见一声轻笑,叶元因抬头,看见沈积安从大门口那里走进来,大衣被他搭在臂弯,衬衫领口解开,袖子挽起来,少了些白日的严肃,平白的却多出些蛊惑人心的浪荡。

    “你不过来陪它玩也就算了,还骂人家肥。”

    对两人的关系来说,他的态度过于亲昵了。她一时觉得诧异,却又生出些赧然。

    “我以为你走了。”

    “明天走。”

    怅然一瞬而过,她笑着,说:“一路顺风。”

    男人修长的手指抚上猫咪的下巴,轻轻的挠了一会又去摸它的头和后颈,“春分真乖。”

    这般漫不经心却又无比温存的样子,就像他对她,总是随手的情分。

    门外有人喊她,“龙家妹妹,你在吗?”

    两人蓦地对视了一眼。沈积安挑了挑眉,叶元因被他一看,突然间有些束手束脚。自己却也觉得纳闷,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

    站在门口的,正是白日里来闹事的郑有山。

    郑有山比叶元因大两岁,他爸和她大舅是同事,小时候两人见面的机会多,玩的也不错。可随着她的成绩越来越好,两人的交集越来越少,后来就很少再来往了。

    “怎么了?”

    “白天多有冲撞,阿因你别放在心上。”他一八五的身高,比她高了一个头都不止,白日里那般嚣张,此刻却突然咬文嚼字起来,叶元因反倒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没放心上,新车坏了,确实可惜。”

    郑有山从小就觉得她跟村里的女孩不一样,当那些人满山坳子飞奔,咋咋呼呼的骂人时,只有她躲在家里安安静静的读书,见了人也是斯斯文文的说话。小时候他还不懂为什么自己总觉得她特别,等长大了进了城,在安城生活了一段时间,见多了上他这菜摊子来买菜的大学教授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文化的力量啊。

    “我也在安城,要不,我们交换一下手机号吧?”郑有山紧张的脸都红了,“都是老乡,照顾起来也方便。”

    叶元因实话实说道:“我以后应该不会再回去了。”

    郑有山大惊,心直口快的问她:“为什么,你不是连画展都办了吗?留在咱村干什么?给一堆捏泥巴的人画画?他们看得懂吗?”

    他这话说的实在,却又一针见血。

    叶元因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笑着说:“目前来说,只能这样。”

    她刚洗完头发,山风吹过来,隐约飘忽的香气涌进男人的鼻腔,郑有山心里一荡,心想她可真是温柔啊,他一个没忍住,鬼使神差的问:“阿因,你,你有男朋友了吗?”

    她突然明白了他弯折的心事,和颜悦色道:“没有。也不想谈。不早了,我要休息了。”

    郑有山慌慌笑着,突然也变得文雅起来。“好,晚安。”

    叶元因把大门从里面栓上,走进院子,见沈积安坐在自己先前坐过的那张竹椅上,俯着身跟春分玩的正欢。

    那只没有节操的猫,绕着他在转,还伸长了舌头去舔他的手。

    “外面冷,回去休息吧,不要感冒了。”她叮嘱了一声,掠过他准备上楼。

    擦身而过的时候,沈积安突然叫住她。

    “你等会。”

    叶元因莫名其妙去看他,沈积安盯着她春山含雾似的一张脸,突然生出了几分逗弄之心。他不紧不慢把整个身子落进竹椅,交叠着双腿,一张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他问她:“你敢当着自己老公的面,跟别的男人调情?”

    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像是春日怒放的玫瑰,娇怯却撩人。“我没有。况且你又不是真的。”

    “难道跟你说话的是个假人?”

    “无聊。”

    因为他突如其来的玩笑,叶元因的心情久久都无法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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