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测

    沈积安第二天早上就走了。

    马秘书来接的时候,给家里备了份大礼,作为这两天招待他的回礼。阿妈说,沈先生太客气了,这怎么使得。叶元因却劝着她把所有东西都接下了,她想的明白,他这样的身份又怎会事事亲为,礼物应该是秘书揣度着老板的心意早就备好的,若她们不收,为难的是下面打工的人。

    沈积安的出现,仿佛平静的水面起了微小的波澜。随着他的离开,很快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山间岁月单调重复,人生若非春日蔷薇,总归是闲散过活聊以度日。

    四月初,九陶村发生了一件大事,村里的流苏树枯了一枝。这树已有千年,树干粗壮,三个十来岁的孩子伸直了胳膊都圈不住。

    村里的老人们聚在树下议论纷纷,说不准这大难会落在谁头上。

    阿妈从门外走进来,笸箩里盛了几个裂了口的玉米。叶元因蹲在地上,拿了块木板反复锤敲着青石板上的脏衣服。阿妈钻进厨房,不一会又出来,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挽起袖子掰起玉米粒。

    “大舅妈给了几个玉米,中午做玉米饼你吃吧。”

    “我吃什么都好。”

    阿妈的手巧的很,玉米掰到一半,她拿其中的一根做杠杆,两相格挡,另一根玉米上的颗粒很快便脱离到了碗里。

    “今年的流苏花没有往年开的好,可惜了。”

    树生在三岔路的接界处,距离叶元因家不远,阿妈许是回来的时候见到了,她忙着手中的活计,干一会就叹起气。“你爸爸还在的时候就很喜欢这流苏树,还给我讲说这流苏花像《诗经》,《诗经》你知道的吧?”

    “八竿子打不着的,有什么关系。”

    “你爸爸说,都是四言的,很古朴。”

    叶元因笑了笑便不做声,这无药可救的痴病。父亲的多愁善感在母亲看来是维持爱意经久不衰的催化剂,她总是透过滤镜去爱这个男人的一切。可当自己走出大山,这样的喟叹叫作怀才不遇。他只能取悦一个大山的少女,却无法为城市的精英女性提供任何经济价值。

    院子里突然传来“笃笃”的声音,王丫丫披头散发的冲进来,脚上的鞋子跑丢了一只,那被泪水浸透了的脸上沁着一道一道的黑。

    “龙婶,书记不在你这里吗?”

    阿妈连忙站起来问:“怎么了?”

    “我奶奶,我奶奶她,哇……”

    那哭声撕心裂肺,叶元因的心脏像是划了个抛物线,落地时带着不规则的颤音。她想,糟了,生活又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去了。

    流苏树繁花如雪,流云蔽日。

    在这样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春日,王丫丫和王枝枝的奶奶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贫穷是一种说不出口的病,家徒四壁,还有两个等着吃饭的孩子,这对于一个完全没有经济来源,只能靠捡破烂为生的老人来说,实在是太难熬了。等孩子们都睡熟了,她摸黑爬起来系了根绳子,头伸进去,结束了这苦累的一生。

    村支书龙岩的头发都快愁白了。青壮的劳动力在外务工,留下这一村子父老稚子,叫他可怎么办呐?他把闲了很久的烟锅又拿出来,搁上有劲的烟草,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三女,你先把那姊弟俩接回自己家住一阵子,我,再想想办法。”

    阿妈软心肠,家里扶助弱小已成习惯。“好。”

    村主任郑宝书垂头丧气,猛地拍了一把大腿,中气十足道:“我上县里找去!”

    “你找谁?要干什么?”

    “找财政,要钱,总得让乡亲们活下去!”

    “县里一千多个村,都跟你似的去哭穷,哪来这么多钱扶贫?现在干啥不得靠自己?”龙岩磕了磕烟袋,眯着眼吸一口烟,又缓缓吐出来,青白的烟雾笼住了他的面庞,烟气散去,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蓦地带了丝笑意,衬得那嘴角的纹路更深了。“上回到村里来的那个姓沈的年轻人,不是要搞什么‘诶啊哎’的试点项目吗?大不了我去求,看他那个项目能不能落到我们这里。”

    郑宝书的眼睛亮了一下,“有招吗?”

    “你忘了,林书记还知了我一个情呢。”

    郑宝书哈哈大笑起来,“嘿,老哥,真有你的。”

    *

    三天后,在全村老少爷们的帮衬下,乡邻们准备举办个隆重的葬礼,让王奶奶有尊严的走完最后一程。

    送别仪式的头天晚上,叶元因心情十分不好,晚上便躲进了爸爸的书房。房间里有一整面墙都用来装书,装不下的就横在地上,从前爸爸在县里当初中老师,仅有的一点工资都拿来买了书。

    他一介书生,辞了县里的教职,仅凭一腔热血妄图把村里的孩子都笼进学校,教给他们知识,让他们走出大山。可现实总是不如意,一个经年落后的村落,有本事的父母已经把孩子从这里带走,剩下的多是留守儿童,家里的老人们多少知道点读书的用处,但能让孩子踏实读书的却不多。一二年级还有几个孩子坚持过来,等年岁一大,地里插秧的活忙起来,男孩子们都往家里跑,破旧的一间教室坐不满几个孩子。

    何况,村里的男孩们大都自以为是,女孩也不求上进,他们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误以为这方天地就是未来就是一切,匆匆娶妻,草草嫁人,一生就这么过去了。然后生下同样的后代,让贫困代际传递。

    爸爸的热情燃烬,只剩热泪。

    他无奈,失意中把所有的心血都放在自己女儿身上。他教她,从最基本的加减乘除到方块汉字,从汉赋诗词到杂文小说,后来又读心理和哲学,一路将她送到了最好的大学。最后又怎么样呢,女儿虽然走出了大山,最终还是又回到这里,把起点变成终点。假如爸爸地下有知,怕是寝食难安。

    她拉开书房的抽屉,找出搁置在里面的手机,充电几分钟后,手机自动开机,消息如同洪水猛兽般涌进来,震动,鸣响,交织成一幅金戈铁马的画面。她好似重新回到外面的世界,牵扯进复杂的人际关系,被裹挟,被评判,蛮横又不讲道理。

    社交软件里,尤敬的信息已经发到了一百多条。

    【叶元因,你在哪?】

    【你给我出来!】

    【你玩失踪?】

    【别让我逮到你。】

    【接电话。】

    一条接一条,强势又霸道,就像他那个人,让人没有喘息的空间。叶元因觉得呼吸不畅,绝望席卷而来。

    焦躁中她返回主界面,突然发现3月下旬的时候,沈积安给她发了条信息。那时距离他离开九陶村已经半个多月了。

    【我是不是把身份证落在你爸爸的书房了,劳烦你看一下。】

    叶元因连忙起身,自他走后,爸爸的书房鲜有人踏足,阿妈换床褥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她顺着书架一格格去翻找,果然在书本横搁的空格里找到了,或许是他找书看的时候不小心掉下来的。

    她给他发了条信息。

    【确实在,不好意思,我一直没怎么看手机。】

    几秒钟的功夫,那边就回复了她。

    【都一个月了,看来你也不怎么读书。】

    叶元因无端想起他开玩笑时落拓不羁的模样,心里不免有点恼,又极力想证明点什么,便回他。

    【我都看过了。身份证要寄给你吗?】

    她把信息发出去,很快又撤回,阿妈说郑有山会回来参加王奶奶的葬礼,身份证又不是别的,还是慎重一点的好。她重新敲了一行字给他。

    【让郑有山给你带回去好不好,方便联系一下马秘书吗?】

    过了一会,那边才回信。

    【已经补办了,总是出差,不方便。】

    是了,对这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取舍也在瞬息之间。她怎么会蠢到以为他会跟自己一样,生活平静如同古井里的水波。

    沈积安的信息紧跟着又进来一条。

    【你怎么还在跟他联系?我上次说过的话你又忘了。】

    叶元因仿佛春分上身,无端又被他当作猫一般逗弄,她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总觉得他不是认真在问,偏偏又觉得难堪,只好气鼓鼓回一句。

    【你怎么还是这样无聊。】

    她放下手机,拿起桌上的身份证。大概是他刚成年时拍的照片,端正里尚且透着一股青涩,但眼睛里却有光,仿佛未来唾手可得。

    跟自己终归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把他身份证照片那面扣到桌子上,此时阿妈来敲门,一声急似一声:“阿因,你快出来。”

    叶元因打开门,见阿妈怀里抱着枝枝,小男孩仰着头,身体软塌塌的,细瘦的小胳膊垂在外面,浑身都在抽搐。她把手搭上他额头,温度烫的惊人。以她粗浅看过几本医书的浅薄经验,枝枝并不是普通的发烧那么简单。

    “阿妈,你留下看着丫丫,我带枝枝去村卫生室。”

    “都什么时辰了,卫生室早下班了,直接去找阿凤好啦。”

    叶元因回屋将才充了一会的手机揣进兜里,从阿妈怀里接过浑身滚烫的男孩,抱着他快步走下楼梯。

    阿妈叮嘱她,“外面天黑了,你一定小心。”

    “我晓得的。”

    她抱着孩子抽不出手,把手机夹在肩膀上给村医赵凤打了个电话。“凤姨,你在家吗?枝枝发烧,我带他过去看看。”

    赵凤的儿子在镇上读初中,好不容易明天放一天假,晚上说什么都要回来。她都准备出门去接儿子了,但看在支书的面子上,又不好直接回绝,只好皱着眉道:“阿因呀,你得快一点撒,今晚阿真回来,等着我去接呢。只能等你到7点哦,晚了我就出门了。”

    “已经在路上了,凤姨你千万等我。”

    “这我可不敢应。不行就去镇上好啦,镇卫生院有急诊,24小时都有人在。”

    “孩子等不及了。”

    叶元因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18点32分,按照正常的脚程,她肯定是赶不及的。村里没有像样的灯,一到晚上更是漆黑一片,她的心情却比这灯更昏暗。生活饱含恶意,她见惯了身边村民各式各样的无可奈何,从不企盼奇迹,但却不肯放弃努力。

    风声掠过耳边,叶元因抱着孩子在村路上奋力奔跑,山风呼啸而过,吹在她耳畔,暂时遮掩住剧烈的心跳。

    突然背后有了明晃晃的光源,由远及近照亮她惊惶的身影和脚下的路。

    一辆车开过来,叶元因停下脚步。她被山风吹红的脸颊带着惊慌失措,那是很少会从她脸上看到的表情。

    沈积安正在打一个很重要的电话,余光瞥一眼,就已经认出是她。他朝窗外抬了抬下巴,马秘书赶忙让司机靠边停车,自己亲自下去接人。

    “叶小姐,你需要帮忙吗?”

    叶元因点头,眼眸中雾气氤氲,她焦急的表情一览无余。“我要带他去看医生。”

    马秘书接过孩子减轻了她的负担,他恭敬地说:“老板让你们上车。”

    叶元因绕过后门要去坐副驾驶,前座狭窄,怕是盛不下她跟孩子两个,沈积安从车窗里伸手拦了一下,指尖温热的触感在她手腕上转瞬即逝,她低头,看见他自动往左边挪出了位置。

    马秘书打开后座车门,帮着她把孩子扶进去。

    沈积安的电话还在继续,叶元因抬目,望见他深沉英锐的侧脸线条。他说:“目前技术上的解决方法就这么多,如果有可能,我们会想出更好的方式来沟通。”

    车子开始移动,她避开视线,诧异他怎么又回来了。

    突然手机震动,屏幕上“尤敬”两个字跳动着,她低下头,沉默并不动作。六声响完,电话又锲而不舍打起来,声声入耳,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吞噬。

    沈积安打完电话,盯着她柔和的侧脸,音色低沉的问:“不接吗?”

    她摇摇头,手机却因为电量匮乏而自动关机了。

    下一秒,沈积安的电话便响起来,是尤敬。

    叶元因咬住下唇,不由得攥紧了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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