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

    九陶村只有一条像样的水泥路,从村口直通村委,时间久了,路面裂纹遍布。剩下的路都是土路,每逢下雨下雪,泥泞难走,路面留下很多被车轮轧出来的深深浅浅的坑。

    如今他们正行驶在这样一条土路上,司机咬着牙,心想好歹这车是越野,底盘高,若是平时开的那辆轿车,自己的职业生涯就完了。

    沈积安接起电话,那边的声音听起来很冲,尤敬问他:“你在哪?”

    “外面。”他仿佛永远淡定,永远胸有成竹。

    “妈的,老子本来想找你喝酒呢。”尤敬暴躁道:“你去哪了?”

    沈积安岔开话题,明知故问。“谁惹你了?”

    “没人惹我,谁敢惹我?”

    “嗯,”他拖长了调子,语气里带着丝淡淡的笑意,似在劝解,“你应该看开些。”

    “看开什么?”尤敬道:“老子知道,你干不要脸的事都在暗处。但我不一样,老子说干就干,敞亮明白。”

    沈积安不赞同亦不否认,语气里却多了几分揶揄:“有行动力是好事,但总该考虑一下别人的立场。”

    尤敬疑心,敏感问:“你在帮着谁说话?”

    “我不帮任何人。我只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

    “少来了,”尤敬哂笑,不以为然的说:“你个工作狂,以后抱着电脑当老婆睡吧。老子不跟你扯淡,大把的妹子还等着我去玩。”

    他擅自挂了电话。

    叶元因无意识的拿拇指抠着手机壳。透明的壳子里,放了一张小小的从石头上拓下来的观音法相。

    但此刻观自在菩萨也无法让她滚油似的心情得到哪怕一丝的清凉,她钝钝开口,问:“他还不知道我结婚的对象是你吗?”

    否则怎么会这样的平静。

    沈积安道:“很快就会知道了。”

    突然车子颠簸了一下,手机从她没握稳的手中被甩出去,恰恰落在沈积安的脚下。她下意识去捡,眼前又是一个土坑,司机打了把方向盘,叶元因核心不稳,半个身子都扑在他腿上。

    沈积安只觉大腿处温热柔软,她的头埋在上面,画面看起来多少有点少儿不宜。饶是淡定如他,也有点心猿意马。

    他扶起她,弯身把手机捡了起来。也不是什么时兴的款式,自从认识她以来一直在用着,后面的观音拓画倒是新放上去的。

    叶元因红着脸接过,转头看向窗外,尴尬的不肯再跟他说一句话。

    胸中气息上涌,沈积安没忍住,挡着嘴咳了几声。马秘书连忙从前座把杯子递过来,沈积安伸手要接,秘书却知情识意的把杯子递给了叶元因。

    “叶小姐,麻烦您。”

    叶元因不情不愿的接过来放到他手里,语气平稳却也能听出一丝关切。她问他:“你感冒了吗?”

    “没。一到春天我鼻炎就会犯。”

    她知道他有私人医生,时时都在关注着他的身体状况。但此时又不在身边,因此心里纠结了好久才说:“一会可以跟凤姨拿一点治过敏的药。”

    “好。”他竟应了下来。

    王枝枝是因为病毒感染患上了肺炎,村医赵凤家里常备了些药,以防村民半夜三更来找她。

    “阿因啊,水给挂上了,等一会输完液你给锁上门就行。要是换了别人,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放心让人待在家里的。山路费时,阿真还等着呢,我可得走了。”

    听完这话,叶元因势必要尽心尽力,确保这个家里的东西不丢一分一毫。

    沈积安给马秘书递了一个眼色。马秘书热情的招呼着村医往外走,“大姐,沈先生让司机去送,坐车还能快些。”

    赵凤没想到还会有这等意外收获。

    村里的消息传得快,如今上上下下都知道“十万块”,她打量了一下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男人,心里猜测着他跟叶元因的关系。万一俩人真成了,那龙家这丫头倒是本事大,能从大城市里拐个有钱的男朋友回来。她满脸堆着笑,跟着马秘书往堂屋外面走,“哎哟,那怎么好意思?”

    家里又剩下叶元因和沈积安两个人。沉默的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输液管里,药水一滴又一滴落下,王枝枝睡得比刚才安稳了一点。

    叶元因想得明白,声音亦清白。“我们还是去办一下离婚手续好了。”

    “我没意见,当初说好的,我会完全尊重你的意愿。”他实事求是的说:“但以你目前的处境,似乎有这层关系会更好一点。”

    叶元因无力道:“他会闹得鸡犬不宁。”

    “这倒也是,”沈积安道:“我会在这里待一阵子,不急,你可以慢慢考虑。”

    叶元因觉得诧异,“你要长住?”

    “嗯,有个跟自闭儿童有关的医用AI项目启动了。县里觉得,九陶村很有代表性。过几天,公司的技术研发团队就会过来。”

    叶元因转头去看躺在床上的王枝枝,眼神里露着丝怜悯。

    其实,来到村里帮扶的外地人并不少,他们打着慈善的名义,有人捐款有人捐物,拉一条红色的条幅,拍几张照片,做一下宣传。来时轰轰烈烈,等真的开始就村里的现状提要求了,却又铩羽而归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

    她望向身边的男人,并未抱太大希望。“但愿项目推进顺利。”

    第二天是王奶奶的葬礼。

    叶元因是在村里上的小学,那时爸爸还在县里教书,阿妈做陶顾不上她,便会央请王奶奶照顾她。从村小出来,幼年的叶元因总能第一眼看见她,那时她的眼睛还没有坏,齐肩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穿一件带复杂黑色纹样的天青色盘扣上衣,黑色的裤子黑色的布鞋,白袜子洗的干干净净,是那样利利索索的冲着她招手笑,“阿因,快过来。”

    后来,山里下暴雪,积雪压断了房梁。儿子和儿媳都没了,只有她和跟着她睡的一对龙凤胎逃了出来。从那以后,她的眼睛就哭坏了。

    山里人的命总是格外脆弱些,大自然犯错的几率又高,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一无所有。叶元因抚着手机壳上的石拓佛像,心想菩萨也疏于去护佑这些淳朴却贫穷的灵魂。

    眼泪无声,顺着她的脸颊汹涌而下。

    下午四点来钟,村主任郑宝山又来了,他手里提着些行李,马秘书紧随其后,双手环抱着两个摞在一起的整理箱。

    那时叶元因正在睡午觉,心力交瘁之下,开始做梦。

    刚刚考上安城大学那会,她在舅舅的陪伴下去学校里报道。舅舅一个村里的“能人”,自认也是见多识广,但舅甥两个人下了火车之后,面对着城市里眼花缭乱的指示牌还是傻了眼。

    “同志,安城大学怎么走?”

    这句话,一路走一路问。有脾气好的人会耐心的给解释一下,脾气不好的人无视而过,连带着眼神也轻蔑。那时他们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县里的人也会拜高踩低,但好歹还可以用方言交流。来到安城,打扮和气质格格不入的他们甚至连普通话都说不好,那样的窘迫让她至今想来仍是心有余悸。

    叶元因翻了个身,隐约中自己又来到一栋三层别墅前,钢琴声从里面传出,哈士奇拖着红色的长舌头跟着年轻的男主人出来开门。

    尤敬上下打量着她,那时她已经在安大的美术学院学习了三年,一块酱菜放进染缸多少也会被熏陶出些颜色,何况她本身资质并不错。

    尤敬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这女孩子——婉娩、幽静,他从自己的字库里好不容易搜索出这么两个词,见她穿了件最普通的黑色圆领T恤,下面穿了件白裙子,怀里抱了束花,娇花衬着澄澈的脸,她看起来非常的良家少女。

    叶元因怯生生的问:“孙教授是住在这里吗?”

    “你是?”

    “我叫叶元因,是她的学生。”

    “进来吧。”

    尤敬将她让进来,身边的哈士奇转着圈儿似的围着她嗅,叶元因从小长在大山,从没见过这品种的宠物狗,单从面相上看却觉得心底发怵,心想有钱人总不会养一只狼当宠物吧?她害怕它凶猛的外表,总是避着它走。

    有一次她再来家中接受特训,孙教授不在,只有尤敬一个人。叶元因迟疑着,说:“打扰了,我可以下次再来。”

    男生看起来跟她差不多的年纪,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看着她越发清软的一张脸,突然生出一些恶作剧的心思。他嘴角带着吊儿郎当的笑意,拴狗的绳子被恶劣的松掉,被关在家里憋了很久的二哈冲她飞奔而来。

    惊慌失措的表情被无限放大,她的身体不受控制的被扑到地上,那头“狼”张着一张血盆大口肆意舔她,下一秒仿佛就要被吞掉。

    叶元因双拳紧攥,满头大汗得从睡梦中惊醒。

    心脏剧烈轰鸣,脑子却无比的昏昧。她听见院子里嘈杂的声音,随手拿起搁在一边的衣服穿上,顺着竹子做的楼梯走下来。

    沈积安穿了件休闲款的藏蓝色带帽卫衣,袖子推到小臂,阿妈正在教他筛陶土。他从未做过这种粗活,也掌握不了要领,衣服上沾满了灰尘。

    看叶元因下来,阿妈带着埋怨说了她一句:“怎么睡到这样晚,还要让沈先生替你做活。”说完便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上的饭菜。

    叶元因心里不畅,把对有钱人肆意妄为的成见迁延到他身上,她板着一张脸,冷冰冰的对眼前的男人说:“您受累了,我来吧。”

    沈积安抬头,见她穿了件黑底带红蓝色花纹的交领粗布短款上衣,下面穿着件同色窄筒的裙子,一双眼睛仍是泛着肿,对围着她转来转去的猫咪不耐烦的说:“走开!春分,离我远点。”

    他强压着嘴角的笑意,心想这姑娘好大的起床气,便往旁边挪一挪给她让出个位置。

    叶元因看他又重新拿起筛子,连忙伸手夺过来,没好气的说:“你哪会做这个。弄脏了衣服还要别人帮你洗。”

    他浅浅笑着,像是在哄她。“不用你洗,我可以自己洗。”

    “谁说我要洗?”她炸了毛似的说:“我又不是杨阿姨。”

    话音刚落,马秘书又推了个行李箱进来,跟叶元因恭敬的打个招呼,又往楼上爸爸的书房里去了。

    “你还要住在这里?”

    “是。”

    她觉得不便,道:“村里应该有招待所。”

    “我住不惯。”沈积安又加了层砝码,“龙书记和你妈妈都同意的。”

    叶元因被他将一军,气滞道:“随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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