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疼痛

    肇逢春其实已经记不清那天在诊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了。

    只记得校医告诉她需要“触诊”,而“触诊”的过程又那么漫长,她隐约记得校医说她衣服的布料太过粗硬以至于妨碍了自己的诊断,然后一双油腻潮湿的手就出现在了她的衣服里。

    那是一双充满渴望的手。是肇逢春本能识得的渴望。

    渴望,渴望。肇逢春在这份渴望下恐惧地战栗,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她的头还保持着刚躺下时校医吩咐的姿势,用力地向上僵持。而校医身上那浓重的、和空气里的某种异味同源的体味,几乎扼住了她的喉管,令她呼吸凝滞。

    一分钟或者十分钟,肇逢春完全没有概念了。

    直到一个男孩忽然撞进了这个逼仄的、阴私的房间,裹挟着锋利的空气撕开包裹肇逢春的窒闷,将她从禁锢她的诊床上一把扯了起来。

    她才忽然呼出一口浊气,胃部翻涌着把早餐的包子煮蛋胡辣汤、午饭的馒头萝卜大白菜一股脑吐到了对方二人身上。

    那男孩条件反射般惊慌又嫌恶地惨叫数声,沾满秽物的手臂弹射出去时几乎把那圆胖的校医推翻在地,又哎呀哎呀地念叨着“水房水房”推着她,将她带离了那间诊室。

    惊恐,慌乱,带着一股莫名其妙和不可思议,肇逢春几乎没有记住那个校医的样子。

    她甚至没看清那个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地解救了她的男孩的样子。只记得他高高的,瘦却又力量,头上缠着绷带,手掌温和有力,推着她一步一步走到水房去。

    那天下午她在水房里待了很久,出来时上衣已经湿透了。而当上课铃响起时,她又出现在了教室。

    一切如常,除了校服外套后背洇出一滩化不开的水渍。

    肇逢春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绷带少年。或许见到过,但他没有系绷带,她没有认出来。又或许有别人也系了绷带,但并不是他。

    不过肇逢春也并无暇顾及这些。

    她胸前的疼痛始终没有消失,而这个疼痛因为那一次的就诊或呕吐,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自耻感。她选择性地忘掉了这件事。

    这个疼痛使她沉默了,也安静了。她几乎不再奔跑。

    这一年中秋连着国庆,她回去帮祖母收了庄稼,回来之后比别的女孩子黑了两个度,更显得格格不入。在秋天来临的时候,她又成了角落里坐着的那个人。

    夏天时被高温一件又一件剥掉的衣服,此刻成了肇逢春的庇护。在发育的开始,她的某些“与众不同”成了刺穿另外一些薄弱友善的东西。

    她刚开始认识城市,便由此认识到了城市的冷漠,却并不十分伤心。

    只是有些孤独。

    而秋天来临之后,她那些土里土气的、不怎么合身的衣服遮蔽了她的身体,也遮蔽了人心的不同。

    肇逢春在这种孤独中愈发专注于学习。随着成绩越来越好,同学们的友善又开始逐渐凝实,她却再也不会因此而过分雀跃了。

    整整一年,这种落寞磨砺了初肇逢春沉静的气质,尤其是十八岁之后,她已经完全脱出了当年见啥都好奇、干啥都兴奋的阳光开朗小女孩的状态。

    她的活力没有了。

    哪怕再炎热的夏天,肇逢春也会在因为窄小而显得过分薄而紧的T恤外面,罩上一件宽大的校服外套,或干脆就穿着唯一那件只有周一升旗时才被要求穿着的校服T恤——校服这类统一定价的东西对她而言实在太昂贵了。

    课间时,她也常常在做题或阅读,靠在椅背上假寐,或站到教室最后一排的空地窗边吹一吹并不酣畅的风——她甚至很少到教室外面去。

    肇逢春几乎从来没有见过教室最后一排窗边的那个男生在课间时留在座位上。哪怕本来是睡着的,他到了课间也一定会爬起来,至少到外面的走廊上去。

    吵闹,阳光。在教室里待不住。和肇逢春毫无相似之处。但肇逢春知道他的名字:韩数,函数的数。

    当肇逢春站到那个位置旁的窗边吹风时,常常会感谢韩数同学和自己的这份不同,留给了她这一扇宝贵、不被任何人青睐的窗户。

    她拥有的不多,所幸所求的亦淡泊。

    走廊上的喧闹活力和教室里的喑哑沉闷形成强烈的对比,只在教室里的人很难感受到。

    打着哈欠的韩数同学撑肘伏在走廊上,伸手把头发挠得比少年人的思绪还乱。

    旁边的男生忽地打断他的动作,翻着他的发际线疑道:“去年那个伤口呢?医务室那个老刘不是说多半疤上得秃吗?你就去换了一回药还真没留疤了啊?”

    帅得闪亮的韩数同学愤愤地向教室里探了一眼,转头笑骂道:“去你妈的老刘猪,老子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疼痛的高二,终于结束了。

    肇逢春所在的三中是Z市非常不错的学校了。高二结束的那个学期,肇逢春在差不多两千位理科生里排到了第66名。这是一个入学之初她没想象过的成绩,没想到就这样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取得了。

    她其实并不是十分有学习的天赋。

    早年间系统化的教育太缺乏,使得她至今都很难完全咬住老师的节奏。在村小、镇中里野蛮生长,也让她似乎比城里重点小学初中的孩子们习惯更多的睡眠。她总是很困。

    只有加倍用心。

    或许是因为两年时间让肇逢春看到了自己到B城的差距,也或许是因为成绩上取得了意料之外的阶段性成果,又或者是认识到了自己除此之外再别无抓手的残酷现实,肇逢春反而因为患得患失而变得焦虑起来。

    肇逢春因此成了暑假开始后,滞留在校园里的少数。

    允许这些准高三考生滞留,单独给这些学生开放了一层教学楼供电供水地做自习室,已经是学校的体谅了,所以条件上便很难要求更多。

    于是为了方便管理,学校宿管处便将这几十名学生集中到了操场后面的那一栋单独的宿舍楼里。这是刚刚撤走的高三女生宿舍楼,此时一楼便由男生临时入住。女孩们则临时住到了第二层。

    此时学校里滞留的,除了肇逢春这种家里学习条件先天不足的学习焦虑症患者,更多的是打着学习之名难分难舍的小情侣们。

    肇逢春独来独往惯了,又两眼只盯着自己的学习——连阅读都少了,每日早出晚归,两周过去都未见全自己同宿忙着恋爱的临时室友。

    电话铃声使人焦虑。比电话铃声更使人焦虑的是那些捂烫了电话、用爱发电造作出的“吴侬软语”。

    于是在某一个室友激情煲电话粥的晚上,心怀着纯洁B城的肇逢春溜出了宿舍,走上了二楼平台。

    凉夜清嗖嗖的,不知怎的,肇逢春溜达着溜达着,就沿着宿舍二层平台翻进了操场——翻墙上树,对肇逢春这样的农村娃而言,本就是比学习更得心应手的“天赋技能”。

    这是一个因为静寂的空旷而纯洁的晚间操场——肇逢春一度认为只晚间的操场才是真正的操场,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没有逡巡的目光,亦没有审判的唇舌。

    肇逢春先是沿着跑道一圈一圈地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不知不觉竟又奔跑起来。

    夏夜从宿舍溜出的夜晚里,她穿的单薄而清凉,一年来第一次不必担心旁人的目光或,突然可能伸出的手。肇逢春感到轻松快乐。

    某天在室友又开始煲电话粥时,肇逢春熟练地翻出了平台,再次进到了操场。溜溜哒哒地竟走到了高一时常常围坐着听城市故事的泳池旁,惊喜地发现泳池里蓄满了水,看到池水中安静地盛放着的那不为谁而圆、而缺的月亮。

    她突然感到满意,想起那扇她总能拥有的窗、窗里的风,和窗下的人。

    肇逢春不禁笑出声来。

    她环顾了四下无人,小心地舒了一口气,脱下了外套。又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索性又褪下了及踝的长裤。穿着短裤和T恤,下了水。

    当沈颂作为“监护人”裹着从B城带来的风尘仆仆踏进教导处办公室的时候,肇逢春身上已经干透了,只留下令人难堪的、抹不去的水痕。头发整齐地拢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锋利的眉。

    她垂着眼,小马驹一样挺直了身子立在那里。

    他是昨晚突然接到了肇逢春高中教导主任的电话的。电话里的人简单报了家门,不等他回答便开始言辞刻薄地指责,说他家的女孩子夜不归宿和两个男孩子厮混在一起,被发现的时候衣衫不整好不像话,最后还“升华”了一句:“成绩好就可以这么放肆不检点了吗?”

    沈颂被骂得一头雾水。他活了三十几年,家里哪里还有个女学生?连个女人都没有。

    刚想挂断,忽然听到电话里的声音远了,明显是对着另一个人怒喝,分明听到急促的“肇逢春”三个字,沈颂马上就明白了。

    于是开了一宿的车从B城赶到到Z市。他其实并不相信教导主任这番话,谁还没上过学吗?但也并不是完全不信。毕竟他其实并不真的认识那个叫肇逢春的女孩,说破天也只是认得名字而已。

    但当沈颂踏进教导处办公室,看到肇逢春的那一刻,突然就清明了。他一时间几乎为自己对她的不信任感到难堪,又或许只是替她委屈,一时间情绪复杂,几乎不能把十八年前那个强壮的小婴儿和今天的女孩联系起来。

    是啊,她已经十八岁了,有女初长成,他却始终没有意识到过呢。而另一方面她确实还只是个孩子——最远只到过Z市!他呢?他十八岁时还有什么没经过?

    时间并不使人成长,只有事件才能。这个道理他沈颂最懂。

    她是只靠自己走到今天的,能承担什么失误呢?她怕是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错吧。沈颂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决定:今天他必须得挺她。

    于是沈颂径直走向了肇逢春,随手先把手上穿了一日一夜算不得多整洁的衬衣,披到女孩身上。

    沈颂一进屋,就吸引了教导主任的大部分注意力,说起来他的样子是很容易让年长一些的女性有好感的。

    可进屋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给教导主任赔笑脸,反而首先给教导主任眼里“大逆不道”肇逢春披了衣服,摆明了不把她放在眼里,这可是立马就惹火了教导主任。

    于是教导主任的火力更猛,立刻就对准了他,眼睛几乎要瞪出来。

    好在他沈颂人i虽i,却也早就不是十几二十几岁的沈颂了,这种事儿这种人应对起来,几乎不用过脑子。几句话倒把教导主任安抚了下来了。

    教导主任其人,姓刘,看起来四十上下,大概素常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值了一夜的班头发依然梳的妥帖。

    和电话里说的一样,现场除了肇逢春、教导主任,和探头探脑偶尔出现的“目击证人”——保安大爷,竟当真还有两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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