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回故人归9

    司徒家最重声誉,怎会允许寄予厚望的弟子和妖怪结合这种奇耻大辱来抹黑门楣,当即增派人手往路孔镇除妖。

    这对阿宓来说本不足为惧,但不巧的是,她发现自己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人和妖结合的孩子打娘胎里就比普通孩子虚弱,阿宓的妖力几乎都哺给了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没有什么战力,而以司徒植的立场也不愿和同族相斗。

    两人无奈逃匿半月,一路颠簸,阿宓的身体经不起折腾,险些流产。司徒植思来想去,决定独自回到族中,拖延时间以保阿宓周全。

    他们想得天真,以为只要回去假意认错,领一顿罚,族中应当不会深究。毕竟捉阿宓是为了出师礼,大不了他寻别的妖代替。只等阿宓安稳度过前三个月,胎儿稳定下来,他便离开家族,到时候天涯海角,他们想去哪里都可以。

    然而事情哪里是这样简单的。司徒家为一举扬名,早已预告要活捉路孔镇大妖,向各大门派世家发出了司徒植和皇裔周家女的婚礼暨百妖出师礼的邀请。一言既出,岂能儿戏,这个脸司徒家丢不起,皇裔周家也得罪不起,所以阿宓要捉,出师礼要办,婚礼更要隆重。

    司徒家将司徒植和蛇妖私定终身的事捂得严严实实,司徒植甫一回来,便将他捆在房中禁足惩戒。适时又放出司徒植遭遇袭击重伤濒死的风声勾引阿宓,设好陷阱,布足人手,只等围猎蛇妖。

    阿宓自知有诈,但禁不住担心丈夫,还是一路向余杭而来。她聪明地幻化了一个假身丢到司徒府门口,吸引捉妖师的视线,自己趁着混乱扮作小厮偷潜到府中,循着气味进了司徒植的院子,带着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司徒植偷偷逃了出去。

    一切还算顺利,他们逃回了路孔镇,逃进了深山,在山腹的秘密山洞里藏了起来。山洞是阿宓早前为修炼特意打造的,连通山顶,极难发现,若非情况紧急,是阿宓连司徒植也不会告知的保命之所。

    时值阿宓有孕的第二月底,只差几天便能恢复力量。

    偏偏这时候,司徒家找来了。

    司徒一族在地洞口设下有进无出的阵法,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交手却发现阿宓并无妖力,不禁拍手称妙:“蛇妖怀崽了!司徒植好小子,居然想到用这种办法破解蛇妖的修为!”

    阿宓瞳孔紧缩,不敢置信地看向身边的丈夫:“你骗我?”

    “不是,阿宓,不是的!”司徒植也是一愣,握紧她的手,脸色苍白,除了一句“不是”,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阿宓的语气越发冰冷:“他们找到这里,也是你引来的吧?”

    “不是,不是我,我不知道会这样……”司徒植用力握住阿宓的手,却被更用力地抽开,心如刀绞,“阿宓,你信我……”

    阿宓望着这个她用做保命的山洞,如今反而成了桎梏她的好囚牢,冷笑一声:“不是你,他们怎么会这么快找到这里?”

    捉妖师里有人适时出声道:“师侄,这么多天,对这妖怪虚以委蛇,委屈你了!”

    “你胡说!我没有!阿宓你信我,我没有……”司徒植本就伤重,急火攻心之下,胸中一沸,吐出一大口血来。

    阿宓似是伤透了心,一掌朝司徒植拍去,失望道:“你们这些骗子!”

    阿宓这一掌看着凶悍,实则绵软无力,司徒植猝不及防被推去了司徒家那方,叫人稳稳接住,安慰道:“师兄,你且休息,后面的交给我们。”

    司徒植呆呆看着八九个捉妖师执剑朝阿宓扑去,阿宓急急转身,借助身形柔软过了两个来回,避开了致命的几招,却没有来及避开侧面偷袭,腰侧被震了一掌,连连后退撞在洞壁上。

    大约伤到了腰腹,阿宓捂着肚子,痛得坐在地上,吐了一口血。

    “阿宓!”

    司徒植目眦欲裂,挣开身边的人要去阿宓身边,却被人拉住:“司徒植!你清醒一点!你若现在过去,便是彻底与妖为伍,再无重回司徒家的可能!”

    “谁稀罕姓你们司徒!”司徒植“呸”了一声,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嘶吼道,“你们这群不分是非罔顾人命的伪君子!让我恶心!”

    司徒植狠命甩开身边的捉妖师,直奔阿宓而去,身后的同门再不顾忌,除妖的剑招全力朝他身上招呼。

    阿宓惊呼:“不要!”

    司徒植走一步挡一剑,阿宓眼见他被一剑一剑刺穿,像个破败的人偶。短短几步,如隔天堑,等到阿宓面前,已经血肉模糊。他倒在阿宓肩上,鲜血瞬间染红了阿宓的衣裳。

    司徒植伏在阿宓耳边,断断续续地解释:“阿宓,不是我……”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你,”阿宓抱住他,心疼地哭,“是我,都是我……”

    其实她一早就想明白了,暴露他们的是扔在司徒府门口来不及收回的那具假身。为了以假乱真,那假身是阿宓取血涂在草编的小蛇上所化,有她的血为引,捉妖师用追踪之法追来再简单不过。

    正是因为明白,她才将司徒植推回去,她从没怀疑过司徒植,她不怕死,可阿植不该死,他应该回司徒家,回到他原本的人生应该走的路。

    阿宓哭着捧起他满是鲜血的脸:“你怎么这么傻?跟他们回去不好吗,做回司徒家的大弟子,娶一个尊贵漂亮的新娘,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出师礼,不好吗?”

    司徒植颤抖地抚上阿宓的脸,笑道:“不好……我已经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妻子。”

    生命在迅速流逝,司徒植明白他没有多少时间了,沾着手上的血,挡住捉妖师的视线,悄悄在阿宓背后画了一道破阵符。

    “真想……看看……孩子……一定和你一样、一样……漂亮……”

    司徒植艰难地说完,用尽最后的力气,咬碎牙齿抱着阿宓猛地拍地而起,在最高处将阿宓抛了上去。

    “阿植!”

    “好好……活着……”

    司徒植满脸安心的笑,阿宓看懂了他的意图,含着眼泪,狠心踩着司徒植借力,纵身一跃。

    触到顶上的阵法时,身后破阵符一亮,成功将她带了出去。

    司徒植望着上方消失的人影,安心地转身,扑向身后随之跃起的捉妖师们。

    “司、徒、植!去死吧!”

    阿宓逃出洞口时,只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声。

    在山林里,没人能追上一只独行的蛇妖。阿宓拖着病躯,躲躲藏藏,终于熬过了三个月。她恢复了妖力。

    恢复妖力的第一件事,是回去找司徒植。

    她只是想给阿植收尸,为他寻一个美丽的地方安葬。但她没想到,在山洞口等着她的,是司徒植的尸首,被吊在树上,吊了整整五天。

    是司徒家的惩戒,也是捉她的陷阱。

    雨季潮湿,阿植的尸体甚至没有风干,该死的苍蝇围着他乱飞,阿植腐烂的伤口爬满了不知是蛆还是蚁虫,青灰色的脸上,被腐蚀得看不出脸型。

    这一幕深深灼痛了阿宓的眼和心,阿宓从没有这样恨过人类,怨恨如同燎原之火,烧得她身上妖力暴动。

    阿宓的初心其实是修仙。那一天之前,阿宓潜心修炼,除了兔子,从未杀过人害过人。但那一天,她一口气杀了上万人。

    等她因为腹中阵痛回过神来,整座大山和路孔镇上已经没有活人。那群捉妖师也无人生还。

    她后来浑浑噩噩又控制不住自己发了两回疯,只是无人可杀,都因腹痛拉回了神智。清醒时的阿宓终于发觉自己魔怔了,于是她将自己封印在了山洞里,生下女儿后散了自己的妖力,用妖力来滋养路孔镇因她丧命的上万死灵。

    阿宓的女儿因在腹中受伤,出生后化不出人形,只能以蛇身在人间修炼,五百年方可成人形。

    阿宓独自在封印里活了百年,后来有得道的僧人路过山中,看出山中灵气充裕,便在山中修建了凌云寺,借人间愿力,助阿宓渡化万灵。

    自此,路孔镇改名为万灵镇。

    只是阿宓的故事经人口口相传,又经司徒家有意引导歪曲,却成了后人听说的样子。

    再后来,阿宓又孤寂地活了几百年,凌云寺被心术不正的邪道霸占,发现了阿宓的存在,便设法锁住阿宓,加固了山洞的封印,逼迫她违逆天意,实现香客布风施雨的祈愿,以此谋财。

    直至最后他们捕食了阿宓刚会化形的女儿,让阿宓彻底失控。

    “好可怜。”看完了阿宓的一生,龙葵觉得,和阿宓相比,人世间应当再无什么难事可称之为“苦”了。

    青儿、景小楼、许吉安和何富贵几人泣不成声。司徒钟和重楼神情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魇妖法力耗完,显出真身,回到了龙葵手里。只有阿宓还卧在地上挣扎,似乎还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之中。

    龙葵仰着脸问重楼:“阿宓还有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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