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回故人归8

    数百年前,万灵镇还不叫万灵镇,叫路孔镇,蛰伏着大妖的万灵山,也只是片没有名字的深山野林。

    司徒植受家族之命,背着行囊初到这里时,尚踌躇满志,决意要拿下传闻中那只厉害的大妖,为自己的百妖出师礼添个大彩头。

    他出手不曾失利过,但他没想到,以他的本事,进山三次,三次竟都铩羽而归。

    那大蛇逗他玩儿似的,每每相斗,勾着他从东山头追到南山腰,又从北山顶将他撵到西山脚,人累个半死,却连蛇尾巴都没碰到。

    司徒植生来反骨,哪肯服气。他带了十来个厉害的捉妖师,时隔不久第四次又进了山,这一次使出毕生所学,终于伤了那大妖——的一块蛇皮。

    伤敌一百,自损八千。大蛇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头一回认真起来,毫不意外让捉妖队伍损伤惨重。同行的队友自顾不暇,果断抛下司徒植逃命而去,司徒植冲得最前伤得最重跑得最慢,一路跌跌逃逃,途中不慎,竟摔下了山。

    这一摔可够呛,司徒植全身多处骨裂,滚落在山谷里动弹不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奈躺在一片荆棘丛里静待死亡。期间下过一场大雨,他的伤口被雨水浸泡加速了溃烂,小虫蚁闻着味来啃食他的烂肉。

    他烧得迷糊,大概是回光返照,脑子里开始走马观花回现起自己短暂又无趣的半生。他努力回忆,回忆他度过的快乐、难过、圆满和遗憾,实则想起的,只有无休止的练功和捉妖。

    他父母早亡,自小被记在大伯名下,大伯本就一堆儿女,根本无心分他半分关怀,任由他野生野长。等他渐大,家族见他天赋异禀,才对他重视起来,但说白了不过是背负振兴家族使命的工具而已,哪有什么快乐可言,他甚至想不通自己为何要捉妖,为何跑来这深山里讨打。

    他的意识逐渐流失,恍惚中听到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彻底昏迷前,他自暴自弃地想,应是黑白无常来勾他的魂了。

    后来不知睡了多久,像做梦一样,他闻到一阵清冽的香,感到有一双轻柔的手剥开他的衣裳,为他小心拔掉身上的倒刺,为他清理伤口,为他敷上草药,为他灌喂果汁。当他燥热难安时,那双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在他脑门上放了一块清凉的荷叶包。

    他在梦里有些羞赧。他长这么大,家族只知管教他练功,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温柔。手指擦过伤口时,他竟从疼痛之□□会到了思思绵绵的感动和甜蜜。

    在这双手的细致照顾下,司徒植的伤势日渐好转,却始终昏昏沉沉,睁不开眼。直到某一日实在腹中饥饿难耐,身体的警告才迫使他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空旷干净的山洞里,阳光灿灿照在石床尾,床边放了几只野果,洞里不见其他人。

    司徒植吃了果子,艰难爬下床想出洞看看,还没爬到,又疼得睡着了。他在睡梦里被搬了回去,连着两天,救他那人都只趁他睡着来给他敷草药、带山果。第三天,他假装昏睡,终于捉住了一只冰凉纤细的手。

    睁开眼,他瞧见他的救命恩人原是一个天仙一般的妙龄姑娘。

    天仙姑娘见他醒来,冷着脸,略一皱眉就要离去,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拖着断胳膊,紧紧扒拉住掌中纤手,姑娘甩了好几下,愣是没甩开。

    “登徒子!松开!”

    “不……松!”司徒植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个破锣,却坚持一字一句道,“在下恳求以身相许,报答姑娘救命之恩!”

    “……”天仙姑娘瞪大了眼睛,大约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无耻之徒。

    她不太擅长人情世故,更不擅长处理这样直白的求偶,想了想,从物种不合的角度拒绝道:“我不喜欢猴子。”

    一向自诩英俊的司徒植大受打击。

    后来的司徒植每每回想这一幕,都要捂脸叹息。他那时躺了半个月,半个月没有洗过澡,衣衫褴褛,浑身酸臭,发里藏虱,形不如癫人,状不如乞丐,给人的印象……实在很猴,为他漫长的追妻之路平添了不少阻碍。

    好在他脸皮厚。

    他在山洞里又躺了一个月,死乞白赖蹭天仙姑娘的果子和草药,连蔽体的衣服也是求姑娘替他下山带的。他是个话痨,嗓子刚好,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天仙姑娘不爱说话,他自己也能吧吧说个没完。他说自己的身世,说家族的境况,说人间的热闹。天仙姑娘初时让他闭嘴,后来听多了,竟听出了趣味。

    天仙姑娘是个奇怪的姑娘,不爱说话,不爱笑,却爱赤足在山林间奔跑,爱巡山,爱踩水,爱夜行,爱吃兔子。

    第二个月司徒植能下地了,他杵着拐杖一蹦一跳跟在姑娘后面看她追兔子。

    第三个月能跑了,便折根树枝亲自为天仙姑娘捕兔子。

    他没有追过姑娘,但打果子追兔子很在行。天仙姑娘爱吃,他就漫山遍野地找,找最红最大的嘎啦果,逮最肥最香的大白兔。

    天仙姑娘不住山洞,司徒植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一日他正卷着裤管在河里抓鱼,一抬头发现天仙姑娘坐在树上望着他。

    他被望红了脸,有些紧张,手上一松放跑了一篓子鱼,天仙姑娘突然弯了唇角,头一次漾出笑容。她笑得好看,说的话却让司徒植受伤:“喂,笨蛋,你叫什么来着?”

    司徒植一颗心碎了一地:“今日是我们相识的第一百天,你、你却连我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她确实不习惯记人类拗口的名字,抿抿嘴:“你叫什么?”

    “司徒植。”

    天仙姑娘郑重地点头:“司徒植,我记住了。”

    说罢自以为很小声地默念好几遍:“司徒植,司徒植……死兔子,嘶,很好记嘛。”

    司徒植:“……”听到了。

    姑娘又道:“那我叫什么?”

    司徒植倍感打击:“你说不喜欢猴子,一直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姑娘盯了他一会,托腮道:“我不会写字,也没有名字,你帮我取一个吧。”

    司徒植惊讶道:“可以吗?”

    “取吧。”姑娘笑眯眯看着他,仿佛在把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他。

    司徒植压抑着兴奋,冥思半晌,倒空了腹中不多的墨水:“曹植写《洛神赋》,称有洛水之神,名宓妃,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姑娘也生在山川之畔,美如神祇,不如,就借洛神之名,叫洛宓吧?我唤你阿宓,如何?”

    天仙姑娘其实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但不觉难听,便笑道:“那从今往后,我就叫阿宓了。”

    司徒植望着她的笑颜,心里的小鹿腾腾跳。起“阿宓”这个名字,他是存有私心的,阿宓之于司徒植,便同宓妃之于曹植,是云间旭,是天外仙,是一眼忘不掉的秋水,是心向往之的桂月。

    他喜欢阿宓。为重伤时梦里的温柔,为醒来第一眼的惊艳,为面冷心热的陪伴。他的喜欢,浓烈到,可称之为爱。

    他不曾被人爱过,便努力用自己的一切去爱阿宓。阿宓所求,必有结果,阿宓所想,必有回应。连阿宓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放在心上,倒挂在树上,滑稽地捞水中倒影,逗阿宓一笑。

    日子一天天过去,远离了人间俗世,司徒植不必为出师礼烦忧,不必为家族振兴奋斗,每日只围在心上人身旁,捉鸟摸鱼,追求所爱,好不快活。

    阿宓也不曾被人爱过,但渐渐的,她总在笑,渐渐的,她学会了爱。

    他们坦诚了爱意,像无数爱侣那样,穿上鲜艳漂亮的喜服,在一个平凡又浪漫的夜晚拜了天地,结为夫妇,约定此生不渝。

    挑开盖头的那一刹那,阿宓按住司徒植的手,有些纠结,问他:“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妖怪,你还会爱我吗?”

    “妖怪?”

    司徒植沉思片刻,感受到阿宓因他的沉默而越发不安的情绪,忍住笑。

    “那一定是很厉害的妖怪吧,如果我不爱你,你记得要把我打得落花流水,遛着我从山头跑到山尾,等我失足落下山崖的时候,再把我重新捡回去好好照顾,这样,等我睁开眼,就会重新爱上你。”

    阿宓怔了一下:“你……”

    司徒植握着她的手,掀开坠着璎珞的红盖头,戏谑着挑眉:“阿宓,你说小泥猴和小水蛇,会生出什么小妖怪呢?”

    相爱,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阿宓从没有如此幸福过,他们在山中守着彼此,无忧无虑,岁月静好,偶尔觉得无趣6,便到山下住几日,镇子上的人只当他们是寻常夫妻,常有人羡慕他们登对恩爱,对他们十分友善。

    但相守,是一件很难的事。

    司徒家本以为司徒植到路孔镇捉了大妖便回来,妖物难缠一些,也多不过三两月,不想他一去半年不返。司徒家急忙派人来找,打听到司徒植半年前捉妖落败,在山中没逃出来,想必早被吞吃入腹。谁知一转眼,却在集市里撞见了手挽手挑婴孩摇铃的司徒植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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