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熏蒸，苏竺恹恹坐在圆椅上，一旁的老嬷嬷轻扇着团扇，袅袅凉意袭来却压不住她心头的燥火。

    她穿越了。

    只因演完舞台剧后多念叨了一句早日退休，就当真穿到一八十岁高门老祖宗身上。

    “敬叩金安。”

    苏竺望着身前乖巧来请安的乌泱一众小辈，又瞧着自己满是褶皱的双手，欲哭无泪。

    别人穿越，不是倾国倾城的美女，就是buff叠满的贵女，而她却穿成一灯枯油尽的老婆子身上。

    她是想退休，但不想直接去世啊！

    简直离了大谱。

    窗柩外蝉鸣声声，拖长的尾音令苏竺心乱如麻，愈发坐立难安。

    “没什么事就都退下吧。”

    人群消退，檀木几上一盏紫金香炉散出云纹烟雾，越过六扇围屏，混着细微的一阵凉风，一点一点拂过面颊，沁入鼻尖。

    艳阳斑斑点点透过围屏，将百蝶相争斗艳的图案悬于半空之间，光影间翩若惊鸿，活灵活现。

    苏竺松了口气，正欲起身才发现身下的圆椅有些似曾相识。

    圆椅扶手末端成旋涡型内卷，长短不一的木条围成栅栏状的椅圈，规则云头状椅足，两两相对，与椅腿的精美雕刻交相呼应，宽大厚重，不失风雅。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把圆椅竟与她在剧院所演的那台《一梦惊华》舞台剧的道具一模一样。《一梦惊华》是团里的老剧目，也是她最不喜欢演的一出戏，该剧明明以北兴王朝的灭亡、重塑，再到灭亡的史实为基础，却单单选取一段京都最寻常人家日常生活为主线内容。

    台里老人美曰其名是为了侧面展露那个时代空前的文化、经济繁荣景象，可这种隐晦的表达方式对于刚毕业的苏竺来说过于乏味。她更喜欢也更向往那些有着轰轰烈烈过往的大人物，比如上阵杀敌的巾帼英雄，再比如身兼一国荣辱的和亲公主，最不济也该是敢于离经叛道的世家小姐，而不是她所饰演那个平平无奇熟水铺子的小女儿——李崔荣。

    思绪翩飞，苏竺努力回想着有关那把圆椅的情节，在《一梦惊华》中，这把椅子一直都是老李家的祖传宝贝，平日里压根连碰也不舍得碰一下，后来李崔荣成了亲便被当成嫁妆一块搬到了金临。再后面剧情的内容就是李崔荣与新夫婿在金临发家致富的幸福生活，关于这把椅子的描述也就没了后续。

    回忆戛然而止，苏竺猛地起身冲出屋，她怔怔盯着梁上的精致雕刻，眸间才腾然而起的欣喜之色瞬间黯淡了下来。

    青灰砖石，暗红扇门，檐下苍松盘郁，凌霄错综盘绕枝头，下置宽厚石案，芭蕉环绕，翠绿正茂。

    红绿相映间，案上几卷佛经，随风摇曳，雅致闲适。

    这错落有致的典雅院子，压根就不是她熟悉的熟水铺子。

    若是她没有穿越到舞台剧，那她到底穿到哪了？

    “老夫人，您这是去哪啊！”

    老嬷嬷惊掉了团扇，四处原本还打着瞌睡的女使一个激灵全都簇拥到苏竺身边。众人搀扶的搀扶，慰问的慰问，七嘴八舌间彻底扰乱了她的思绪。

    “今夕何年？”苏竺声音抖得厉害。

    “元若十七年。”

    苏竺两眼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她搜罗了遍所学也没有任何关于元若年间的史学记忆，她只依稀记得北兴王朝有个元济十七年，哪来的元若十七年？

    “如今可是北兴王朝，现在可是在金临？”

    “老夫人莫不是记混了，十年前新帝御驾亲征灭外敌，北上迁都，改国号，如今南兴王朝国富民强，谁人不得称赞一声宣……”小女使说的正起兴，但在被老嬷嬷睨了一眼后，立即噤了声。

    老嬷嬷捏紧双手，面神复杂望着眼前陌生的苏竺：“老夫人，这些旧事等以后再与您细说，先进屋喝药吧。”

    褐色药汤顺着咽喉一路下灌，酸涩苦楚一并向上翻涌，苏竺忽地回过神来。

    北兴王朝一个仅有三百年历史却历经十九代皇帝的动荡年代，北兴先祖曾灭七国，创一统盛世，但在长期重文轻武的政策影响下，军事力量孱弱。到了北兴中年，其西南、西北、东北等游牧民族政治日趋成熟，日益可与中央政权抗衡。

    北兴末年，中原四面楚歌，幼帝软弱无能，一味求和几度险些灭国。元济十六年，外敌入侵中原，皇帝被俘，京都沦陷，其余皇室宗亲一路南下逃亡，后在金临落脚。

    元济十七年，贤王率兵击退外敌，重夺京都，三月后贤王病逝，外敌再入，北兴寡不敌众，彻底灭亡，自此天下动荡数百年才得以一统。

    方才女使提到南兴王朝国富民安，那便是没有了数百年的动荡空缺。难道是现世史实有误，当初的北兴王朝并没有颠覆，而是一洗雪耻从金临又杀回京都？

    乱了乱了，这下彻底乱了！

    苏竺瘫坐在小榻上，残缺的记忆混着眼前的现实，令她头痛欲裂。她紧闭双眼，被迫承接着脑海中翻涌而上的记忆。

    她现在的这副身子名唤苏皖，是侯府最尊耀的老祖宗。

    苏皖为名门苏家嫡长女，典型的世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书礼仪门门出众，因自幼身子孱弱寄养在金临老家，直至及笄才被接回京都。

    苏皖虽瞧着柔弱，但论起过往种种，在京都里也算是位奇女子了。

    苏皖年少时曾与门当户对的孙家长子订过亲事，可惜那孙公子是个短命郞，苏皖人还没回到京都便先行一步西辞。孙家饱受丧子之痛欲要哄骗苏皖为其守节，幸得苏家家主早有准备一早将她送进宫。

    苏皖本就天资聪慧又行事周全深受皇后器重，年纪轻轻就提为尚宫，苏皖为官期间与宣王日生情愫，就在宣王力排众议要迎娶苏皖为妻时，她却突然悔婚。谁知后来宣王非但没生气，还认下她为义妹，亲自替她寻了现在的婚事。

    苏皖二十二岁嫁入侯府，与种家长子种闻卿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后来种闻卿以身殉国，国破家灭，她率侯府遗眷迁至金临，颠沛流离约四十余载，后朝纲重建，才得以重回京都。

    侯府名望恢复，众人本以为她会继续留在侯府逸享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她却领了几个婆子常居深山古庙之中，日日吃斋念佛不再过问往事。

    半年前，苏皖病重，孝子贤孙轮番去求了好一阵，她这才同意下山养病。但苏皖自己清楚，她的身子早在长年累月的舟车劳顿下落了病根，纵使是华佗在世，也不过可再多残喘一年半载，这副残躯能否熬过冬月的八十寿礼已是变数……

    *

    窗外天光乍暗，黑墨翻滚，少顷，密雨斜侵，雷霆骤鼓。

    “还不快将窗子关上，免得一会老夫人受了凉。”

    檐下碎语传来，苏竺猛然惊醒，一跃而起：“靠！这不马上就挂了吗！”

    但如果这具身子死了，她是不是就可以顺利回到现代了？

    原本还哭丧着张脸的苏竺，瞬间喜色爬满眉梢。

    才进门的小女使目瞪口呆望着她的大悲大喜，一口一个“老夫人”冲进了屋：“老夫人，您怎么了，可是梦魇了？您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啊，来人呐，快去请郎中。”

    郎中？

    那岂不是阻碍她回家的最大障碍。

    万万不可！

    苏竺心中惊呼，立即一把拦住那匆匆往外跑的女使:“不用请郎中，无碍无碍。”

    女使踟蹰在原地犯了难，苏竺说罢作势走了两步，身轻如燕，健步如飞。

    “我真没事。”

    “老夫人您的腿……腿也好了？”闻声赶来的老嬷嬷怔在原地也顾不得抖落肩上的雨珠。

    苏竺低望了眼身上的服饰，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还是一个耄耋老人，不是现代那个正值二六年华的苏竺。于是在穿越到南兴王朝的第一天，她突然顿悟了，她现在得适应这副身体，得适应这个身份，然后才能伺机回家。

    苏竺压下想要给众人下个腰劈个叉的冲动，拉起嬷嬷的手，哀声道：“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垂怜我这老婆子，近日身子渐看健朗，就连这双老腿也有了几分力气。”

    老嬷嬷激动得老泪纵横，一个劲念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真是佛祖保佑。若是主君知道此事，定是高兴。”

    老嬷嬷声音刚落，只听门外有小厮来报：“主君回来了。”

    主君？

    种家大房中，除了苏皖这个正室大娘子外再无其他的妾室，苏皖和种闻卿共孕育三子一女，大郎种吉庆浑圆忠厚，模样品行与老侯爷如出一辙。

    二郎种吉信有勇有谋，但在南兴重建时，曾随新帝征战，不幸命陨沙场。

    三郎种吉治机智聪慧，却独独喜好字画，一手瘦金体风靡整个京都。

    小女种明润温婉贤淑，在金临时已早早许配了人家。

    苏竺搜罗了遍记忆便也快速锁定了目标，如今能够袭爵之人也只有嫡长子种吉庆了。种吉庆三月前随着大娘子回金临老家给小女儿议亲，估算着时间也该是现在回来了。

    久别重逢的哭戏她最擅长了。

    苏竺兴冲冲扶框相迎，泪眼婆娑高喊道：“我儿回来了，我儿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