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怎么出来了，近日身子可大好？”
“无碍无碍，一见我儿便心生欢喜，这病也消散了大半。快进屋，外面雨势太大。”
种吉庆很显然对这种母慈子孝的场景有些受宠若惊，眉眼间除了多了几分激动外，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不自在，倒是一旁的种大娘子钟如若眼疾手快搀住了苏竺。
“母亲身体安好我们也跟着欢喜，在金临时主君就日日记挂着母亲的身体，前些日子路过安辰寺时，主君还进去好一通祈福。如今看来还真真是佛祖显灵，佑母亲安康。明个我定再去安辰寺添些香火，愿佛祖一直佑我种家老小平平安安。”
钟如若是个巧嘴之人，噼里啪啦一长串后又掩面喜极而泣：“瞧我这高兴的，都失了礼数，还请母亲责罚。”
往常只在台上见过的婆媳桥段，如今全都搬到了明面上。
苏竺面露慈爱掏出绢帕替她抹泪：“你们一片赤诚孝心，有什么该责罚的？要说也是我这老婆子自己身子骨不争气。”
“母亲快别这么说，母亲吉人自有天相，定能百岁无忧。”
钟如若快速在屋内扫了一圈，目光落在厅前的圆椅上。丹凤轻眯，斜眉微挑，转身就向身后的下人怒斥道：“我这不过才离家三月，你们这群泼皮就敢如此戏弄老夫人！”
“大娘子饶命，大娘子饶命！这圆椅是二房搬来的！”婆子女使们吓破了胆，跪在地上连声求饶。
“好啊，锦绣妹妹代管家事不易，你们一个个犯了错还要硬拉上主子来顶罪。云溪，去春晖院把娘子请来，我倒要看看这些小贱蹄子们敢不敢当面造次！”钟如若声音尖利，怒气遏制不住。
苏竺一头雾水，劝道：“罢了，不就是一把椅子。”
“她们就是仗着母亲慈悲为怀才无法无天，母亲素日里最厌恶这把椅子，如今她们竟将它摆在显眼处，真分明是存心与母亲作对。锦绣妹妹是个耳根子软的人，想来我不在这段时日没少受她们威慑，若是此番再不好好管教她们，日后还不知平白多生多少是非。”
钟如若话音刚落，云溪便领着一纤弱姑娘走进来。
“大娘子，春晖院的春熙姑娘来了。”
钟如若眉头紧蹙：“你家主子呢？”
“回大娘子，三日前季家大姑娘生产，大娘子回去探望几日，明日才能回来。”
钟如若面色凝重，质问道：“那这椅子当真是二房指使搬出来的？”
春熙脸色一白，抖着身子求饶道：“老太太原先的那把禅椅蛀了虫，工匠打造的新椅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工，大娘子嫌着这空缺，奴婢这才擅作主张将圆椅找了出来。奴婢当真不知道老夫人不喜这把椅子啊，还请老夫人恕罪。”
“只让你填补空缺，又没让你自作主张。看来这段日子里还是对你们太过于仁慈，愈发没有规矩了，来人将这个贱婢拖出去杖责二十。”
钟如若一声令下，几个婆子便将春熙捆了起来。
“老夫人，救救奴婢！”
春熙哭得梨花带雨，一顿几个响头嗑下来让苏竺也有些于心不忍。
钟如若此次回金临，管家的事就暂落在二房季锦绣身上。这两人素日里看着和善，背地却各自叫着劲，不然钟如若怎么偏生挑了个季锦绣不在府上日子就回来，又这么凑巧正撞见了这把椅子。
明眼人谁瞧不出来钟如若今晚上的一系列举动不过是杀鸡儆猴，重塑主母威风罢了。
按理来说苏竺这个局外人本不该参与她们妯娌的争斗，但这把椅子确实是她目前所见的唯一与现代挂钩的物件，而这个春熙姑娘也不过是个护主心切的炮灰罢了。
“大胆贱婢，还敢惊扰老夫人！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拖出去！”
“慢着！”苏竺的一声低吼，吓愣了众人。
“什么样式不样式的，能供人片刻休息便是好物件，既然都搬出来就让它在那摆着吧。若是让旁人知道侯府因为了一把椅子闹出了人命，岂不是落个苛待下人的罪名？”
苏竺见钟如若面色铁青，快速补充道：“但大娘子所言也不无道理，各司其职才能安稳有序，僭越者的确该罚，杖责二十过重，依我看就罚三个月月钱吧。”
“母亲！”
钟如若还想再便被身旁的种吉庆拦住。种吉庆是出了名的孝子，他见苏竺都发了话，自然将圆椅又留在屋内。
“还是母亲思虑周全，还不快将人放了。至于这把椅子，既然母亲喜欢，那就留在屋内吧。”
椅子和人可算是顺利保下了，苏竺长吁一口气，不知不觉手心已起了一层薄汗。她所承接的记忆不过是些残缺的碎片，再与这些人周旋下去，非要露馅不可。
苏竺连忙岔开话题：“你们此番回金临可是将小七的婚事定下来了？”
钟如若一听提起小女儿脸色略缓：“托母亲的福，都定下来了。那张家小郎君很是争气，日后定成气候，小七嫁过去也可跟着享福了。”
“如此一来甚好，一路舟车劳顿，你们也早些回去歇息着吧。”苏竺低抿了口茶后便将人往外打发。
钟如若听出了苏竺的逐客令，连忙朝身后的女使使了个眼色，不过一会儿，一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便走了进来。
小姑娘身着鹅黄素罗襦，芙蓉纹纱罗半袖，菱花齐腰百褶裙，双垂髫缀珠金帘梳，模样清秀俊雅，瞧着就让人心生喜爱。
苏竺记得这小姑娘，请安时就老老实实站在一众儿孙身后，是个乖巧懂事的主。只是没想到她就是钟如若中年所得的那个宝贝女儿。
大房种吉庆膝下儿孙不少，光钟如若就为他添了二子一女，再加上其他妾室所生，共有四子三女，前几位郎君姑娘皆已婚配，独剩这个七姑娘种诗芸今年才及笄许配了人家。
钟如若推了种诗芸两把，种诗芸便怯生生凑到苏竺跟前，嗡声道：“祖母安好。”
“这孩子打小就忠厚孝顺，就希望在出嫁前能再多陪在祖母身前伺候着。”
钟如若旁敲侧击，像是铁了心要将种诗芸塞到苏竺跟前。苏竺有些无奈，如若她真是苏皖，就算是来十个种诗芸她也不怕，可她来自千年之后的异世，懂的规矩怕是连小娃娃也比不过，又能够教这些闺阁小姐什么持家之道。
苏竺连声拒绝：“小七自小养在大娘子房中，你的教导我自是放心的，如今你们也去张家看过了，自然是要比我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婆子了解张家的规矩。再说我现在这个身子怕是也没有精力顾得上她了。”
“母亲若是不方便，那烦请……”
钟如若话说了一半，直接被身旁的种吉庆打断。
“母亲还是以调养身体为重，儿子就不打扰了。”
种吉庆的审时度势让苏竺笑颜满开。
真没想到这高门老祖宗也不好当，一身的病症不说，还摆脱不了提携小辈的命运，再加上这些弯弯绕绕的婆媳相处，她可应付不来，还是早早盘算着回家为妙。
苏竺眼眸微转，目光落在面前的老嬷嬷身上。
老嬷嬷原姓常，是苏皖院里的老人，出了名的忠心护主，苏竺问她再合适不过。
“这把椅子当真是二房搬来的？”
常嬷嬷停了手中活计，走到苏竺跟前：“说是瞧着这空缺才差人将椅子临时拖了出来，过几日新的造好再给老夫人送来。谁承想今日竟让大娘子撞了个正着，老夫人今晚既留了椅子，又拒了教导七姑娘的差事，大娘子那边怕是要不乐意了。”
苏竺嘴一撇，有些愤愤不平：“什么乐意不乐意，她自己的女儿还不该自己教了，难不成什么事都得依仗我这个老婆子！再说她今日在这闹那一出已经够维护威风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老夫人莫不是忘了，三姑娘、五姑娘出嫁前都是养在老夫人屋里，这七姑娘是大娘子的心头肉，老夫人如此决绝拒绝，大娘子自是觉得自己正经嫡出的姑娘还比不过那些庶出的，大娘子心气傲又好面子，自然会心中气恼。”
“老三和老五的小娘走得早，养在我屋里也不过可怜她们命苦罢了。七丫头有父母疼爱又是个稳沉懂事的孩子，自然无需过多看管。再说，我也不是故意不教她，只是我现在的身体确实不允许。”
“先前二房、三房的姑娘出嫁前，老夫人不是特意请来了嬷嬷调教，大娘子既然张了顿嘴，不如这次也请位宫中的嬷嬷来府上亲自教导七姑娘，这样既不佛了大娘子的面子，也可一碗水端平了。”
好一个一碗水端平。
苏竺茅塞顿开，眼前一亮：“如此甚好，拿纸笔来，我今晚就给李嬷嬷写封信，明日差人送过去。还好有你在身边提点，解我万千愁虑啊。”
苏竺脱口而出完才后知后觉言语不当，但她这一晚上漏洞百出，常嬷嬷作为苏皖的心腹要起真疑心的话，她应该也瞒不住吧。
苏竺有些心虚又瞄了眼常嬷嬷的反应，只见她仍维持着满脸笑意，低眉恭顺作答的模样没有半分的迟疑。
“老奴所知道的这些，也不过是老夫人所教的皮毛罢了。”
苏竺来不及细品，只想着当务之急得把椅子打听明白，遂继续追问道：“我这病着往常的事已记得不大清了，你可还记得这把椅子的来历？”
常嬷嬷微怔，却还是如实相告：“这把圆椅原先是宣王送来的。”
宣王？
就是那个被苏皖悔婚的宣王！
也不知是年岁的问题，还是苏皖的刻意遗忘，在她所承接的那段记忆中关于宣王的内容并不多。
当年苏皖悔婚后，二人便没了联系，有人传宣王被情所伤一路南下疗愈，还有人传他只身西行抗击游牧，众说纷纭，苏皖也不清楚宣王的真正踪迹。
后来种闻卿去苏家提亲，宣王这个名字才从种家人口中传出，转至第三年宣王才在大婚当日现了身，不过匆匆一面后便又没了踪迹。
再后来北兴王朝倾覆，宣王被掳，为质第三年就病死他乡。
怪不得苏皖会不喜欢这把椅子，原是旧情人相送，她怕是会情不自禁念起那段往事吧。
苏竺唏嘘哀叹了两声，又开口问道：“那这把椅子一直都留在侯府？”
“当年逃至金临时便遗失了，后来再回到京都，老夫人无意在一家熟水铺子中看到这把椅子就又买了回来。”
熟水铺子？
原来是在这对上了！
苏竺有些激动，一把抓住常嬷嬷的手：“可是钱罗巷的李记熟水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