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魂锁忆

    溶溶月来撒春庭,凉风入袖。

    拂绒披衣起身,单手托腮坐在庭中石阶上。

    庭院古静,石阶冰冷,她右眼沉寂已久的异火却少见地焚烧起来。

    今夜的梦里,她坐在一片尸山血海上,脚下还踩着一只断手。

    奇异的是,谛爻那把月光竟在她手中。

    她提着月光从尸山血海上跳下,盈盈然对上一双狭长的凤眼。

    那人白衣胜雪,腰间长剑出鞘,一脉水碧长波萦绕。

    “师兄,你要杀我吗?”

    朱红色的裙摆曳落如雀尾,她踏过满地白骨碎肉,往男子的方向走去,神色笑眯,“来吧,普天之下,我也只愿意死在师兄手里了。”

    弄沧沉默三两晌,问:“你那小徒弟呢?不要了?”

    “他么?”拂绒听见自己笑得颇无所谓,说,“天道不会亏待他的。”

    梦境又一次戛然而止。

    “你看起来脸色很不好。”

    艳似朱砂的深红色衣袂在夜半朔风里荡开,庭内那棵新移植来的月桂树上,此刻正斜斜坐着个人。

    又是谛爻。

    “夜半不请自来,实非君子之举。”拂绒遥遥朝那处道了声。

    谛爻勾了勾唇,神色一派悠然自得,竟是道:“做君子有什么好?”

    他笑起来,桃花状的眸弯弯:“做疯子才更自在,可惜,这个道理我悟得太晚。”

    拂绒扯了扯嘴角,一时半会竟是没话说了,她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花刀,穿进游戏的这些日子来,那刀身越发碧浪流溢,竟同梦里弄沧那把剑的风姿极像。

    “你很宝贝这把刀?”

    谛爻不知何时已从树上跳下,悄无声息停在了她跟前。

    他高她许多,即使微俯了身,投下的阴影还是连流月悬下来的光都遮了大半。

    拂绒借着仅剩能落过来的月光,摩挲着刀柄,略微思忖片刻。

    这刀,是还在现代时,她十六岁生日,路过天桥底下小摊,偶然见到的。

    只一眼,拂绒就挪不开步子,把身上所有钱给出去了个干干净净,满心欢喜买下了它。

    一朝穿进游戏世界里,她带进来的东西,也只有这一把刀。

    到底有些情意在。

    思及至此,拂绒嗯了声,说:“它跟了我有好些年了。”

    谛爻静望那把刀半晌,忽地没了言语。

    那一日从艳炽华手里替拂绒夺回这把刀时,这把刀还未显全貌,只是让他嗅到沧海的气息,本能欢喜不起,故而也并未细看。

    但如今,这把刀竟愈发显出全貌,让他几乎能百分百确定——

    这是弄沧在他师父千尽铃十六岁时,送给她的礼物。

    华绯曾再次问过他,拂绒究竟是不是师父?

    那时月光出鞘,暂且可作不论,师父死了三百年,太久,太久了。

    于是纵使月光是以她心头血铸就养就,也同她灵魂的联结愈发微弱,几次都找错人。

    可如今,弄沧已死,这上天入地,还能有人铸出再一把碧浪刀给别人么?

    有些谜团,也是时候解开了。

    “看着我。”

    飘飘渺渺一声叹息,谛爻启唇,那声如古语,幽魅空净,另拂绒竟不自觉抬起头来。

    对上的那双眼瞳色如金海,光华流转,漩涡乍起,无名的引力紧拽着她坠入,溺落,再移不开视线。

    说时迟那时快,谛爻手中拍出一张符箓,猛然覆上拂绒额间。

    那是一张十分特别的符箓,符纸纯白,符文鎏金,在接触到拂绒皮肤的那一瞬间,恍然化作一阵流光窜入。

    搜魂符箓?

    眼前的纯白符箓冒出名字标签,拂绒皱了皱眉,来不及震刀反抗,便觉通身一股束缚力量袭来,意识逐渐沉入深海。

    深海之中,潮流推移,灵魂飘荡。

    她恍听见悠远的呼唤。

    就在拂绒意识要完全沉入深海之中时,忽猛一声咳传来,谛爻手中的另一张搜魂符箓凭空自燃起来,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拂绒动弹不得,只能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谛爻脸色苍白至极,如鬼门关里游一遭,他捂着左眼,里面迸出的鲜血正淋淋漓漓从指缝间滴下。

    但这样虚弱到仿佛要去见阎王的时刻,谛爻竟嚼着满嘴血沫笑了。

    “师父。”

    他弯了弯眸子,伸手抚上拂绒的脸颊,轻声说:“找到你了。”

    月光下,谛爻原本已变黧黑的右眼霎时又重出一层更深的碎金瞳色。

    世人皆知灵族人以瞳作刀,两重禁术,搜魂,摄魄,却不知道还有一重控忆。

    所谓控忆,就是操控人的回忆。

    这重禁术,能上锁人的部分记忆,只留想留下的部分,如有需要,还能添改一二,编造新的记忆给人。

    碎金色溢满瞳孔,右眼也滴滴答答落下止不住的血来。

    谛爻却浑然不觉痛一般,愉悦到想放声大笑。

    他锁上了拂绒前世的记忆里,他不希望她记起的部分。

    比如弄沧。

    这样的话,千年灵力,化一张符箓,值。

    破禁三重,折寿损运,值。

    那人已死,这一世,只会有他跟在拂绒身边,师父只会,也只能爱上他。

    碎金沉入黧黑,漾开如从未出现。

    拂绒轻飘飘地倒在了他怀中。

    *

    一帧一帧的片段在脑海里浮现,闪回,交织,再循环。

    她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拂绒起身,抬手轻抵着额角,昨夜的记忆像断了片,停在谛爻同她说看着他。

    然后,搜魂符箓化作流光钻入她脑海深处,勾连出前世片片回忆。

    她以为这里是个游戏,却没想到是她的前世。

    但有的东西,拂绒其实觉得,不记起也行。

    比如说她前世和谛爻虽是师徒,却是非典型师徒。

    非典型到什么程度?

    拥过抱,接过吻,甚至……上过床。

    怕什么来什么,这会拂绒最怕见到谛爻,偏生他的声音就从不远处的梨木圆桌旁传来了。

    “师父,你醒了?”

    谛爻似是一夜没睡,神色虽倦极,却仍透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你都记起来了吗?”

    拂绒默然半晌,头一回失了牙尖嘴利的劲。

    她沉默两三晌,而后点点头答:“大概吧……”

    “那你答应我的事……还作数么?”谛爻轻轻问。

    拂绒:“什么事?”

    关于和谛爻的回忆,拂绒其实翻得很快,因为她不忍多看那些旖旎的画面。

    师徒恋,师徒恋,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你说过的。”谛爻垂了垂眸,声音里若有似无含了些委屈,“如果下一世我能找到你,我们就……”

    思及至此,谛爻眉眼都起了笑意:“做道侣。”

    她真说过这种浑话?

    拂绒浑身一僵,急急忙忙回了自己记忆里去寻这一段出处。

    拂绒:“。”

    还真的存在。

    拂绒闭了闭眼,思考三两秒,而后道:“你还欠我一件事,对吧?”

    她飞快把下面的话说出口,而后拉开门落荒而逃:“一事抵一事,你忘了吧!”

    离谛爻远了,拂绒觉得自己的心情都变得平静了不少。

    搜魂符箓替她恢复的记忆算得上完整,娓娓重现了她前世身为千尽铃的二十六年。

    千尽铃,长安阙人,父母双亡,十二岁拜入扶曜仙府,剑符双修,天赋奇高,十六岁便跻身剑道第一人。

    也是十六岁,千尽铃知道了一向敬重的师父只是为了拿她的魂魄来滋养仙府岌岌可危的修炼灵脉,黑化暴走,堕为半妖,建立沙楼,后杀穿扶曜。

    最终因耗损灵力过多,杀孽过重,天地不容,二十六岁便去了。

    这个故事当然没什么问题,但……娱乐公司模拟经营游戏,卡牌系统,娱乐值,这些东西,又为什么会出现?

    还有谛爻第一次见自己的时候,又为什么想杀自己?还有华绯说的五百年前那些东西,又是什么?

    疑窦重重。

    她按了按眉心。

    拂绒静坐不过半刻钟,那边谛爻又找过来了。

    “师父,我的人找到孟坤落了。”

    “和你说的一样,他就藏在宋宁的墓底下。”

    谛爻展颜一笑,眼眸盈盈:“你想现在去抓他吗?”

    **

    甬道里昏昏茫茫,谛爻手心窜出一团业火,循出一条道引二人往前走。

    这里是宋宁的墓碑下方。

    会查出宋宁这人,还要归功于孟坤落那间医馆的名字——思宁。

    拂绒那时就琢磨着这名讳,觉得不大对劲,没想后来发现姜原宁竟和孟坤落搅在一处。

    于是她叫谛爻派暗探也去江南查一查孟坤落,这一挖,倒是真翻出厢陈年旧事来。

    孟坤落并非如他自己所言的那般一直都是独身。

    他娶过妻。

    大约也是十来年前,多次进长安赶考都名落孙山的落魄书生孟坤落,因心灰意冷,下江南游历。

    世上哪处风光一等好?无非江南。

    就连孟坤落平日里颇瞧不上眼的秦楼楚馆,也于见着灯下美人在心口捂一盅替他温的好酒时,朦朦胧胧自成了一等好风光。

    那美人便是宋宁。

    穷书生孟坤落出不起十三锭银的赎身钱,可偏生情到浓处,难舍难分。

    于是二人竟相约私奔。

    可话本里的情节终究成不得真,宋宁夜半过墙,等在下面的,不是情郎孟坤落,而是冷笑着的老鸨。

    但后来也不知宋宁使了什么法子,竟叫老鸨松了口,放她归去了。

    于是孟坤落便娶了宋宁。

    大约也是七年前,孟坤落独身自江南阙搬至乱角阙,住所与姜原宁家一墙之隔,一月之后,姜五声称妻子在陪同自己逃债的途中心疾突发身亡。

    姜五暴富。

    约莫一年之后,姜五也突发心疾身亡,孟坤落开设思宁医馆,姜原宁与姜荟宁姐妹二人开始相依为命。

    “所以宋宁是七年前死的?”拂绒问。

    地宫的大门就在眼前,谛爻摇一摇头,道:“还不能确定。”

    语毕,谛爻又勾了勾唇,柔声说:“孟坤落就在里面,他现在插翅难飞,你若想知道,待会我给你撬出来就是了。”

    一簇比刚刚更强烈的业火在谛爻手心跃起,石门訇然中开。

    白骨,断肢,碎肉,拔下的蝶翼,抠下的眼珠,撕开的血红皮肤……

    孟坤落躺倒在地上,正状似癫狂地抓着一只人面蝶扒开嘴来:“开花啊,你怎么不开花?你不开花我怎么赚钱?”

    “我赚不到钱怎么去宁娘的馆子里喝酒?”他骂骂咧咧的,“那仗势欺人的老鸨!要是她那时知道我会像今日这般发达,还敢让宁娘……”

    话及这里,孟坤落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他猛地将手中的人面蝶往粗糙的石地上一摔,捂着脑袋大声叫起来:“都是你们,都是你们,你们如果那一日不飞来,我的宁娘,我的宁娘就不会死!”

    那只人面蝶被摔在地上,极为痛苦地叮咛了一声,而后很快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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