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淡月微云，婆娑树影下，一间废弃许久的木屋兀自亮了起来。
里面的人正用棍子拨弄着柴堆，几簇火苗一下高高蹿起，又有一人取出盘盏烫了一壶热酒，跟几个同伴你一杯我一杯碰着。
门外却是按剑候着的几个师弟们，在冷风中瑟缩着身子。
“师兄们在屋里貂裘向火，推杯换盏的何等快活，倒要咱们守在外头吹冷风！”
“师兄们从孔雀妖手中夺得至宝，毕竟劳苦功高，比不得我们这些人，你少抱怨两句，免得大师兄听见了生气。”
那几人说着，又互相开起玩笑，趁着屋内的人酩酊大醉，悄悄在屋外的空地上燃起了柴火，用铁蒺藜打了树上几只梦鸱烤来吃。
没人注意到屋后窗边伏着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听了许久，这人虽然身材娇小，但手指插入窗缝中，竟然变成了纸片薄的小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飘了进去。
纸片人落到房中化作一个少女，看着倚靠在墙角睡着一个杏黄道袍的道士满脸虬髯，心中还是存了几分怯惧。
刚伸手摸到那道人怀中，指尖便触到一凉滑之物，还不及分辨，就见外面的弟子跑进来加柴，正好撞见了这个紫衫少女在扒拉师兄的衣袍。
两个人怔怔相对了一会儿。
“你！你……你怎么偷东西啊？”那瘦弱的少年弟子结结巴巴叫了起来。
她见那小道士战战兢兢的，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是啊，那你还不快点来抓贼？”
说完便抓起那琉璃瓶子，翻身从后窗跳了出去，身后几个少年拿起剑发足狂奔，一边跑一边喊：“小贼，快快留下宝物！道爷们饶你一条小命！”
她越跑越快。
按理说她一个修行数百载的妖精是不怕这些毛头小子的，可偏偏自己体质特殊，别人修一百年能到的境界，她偏生要修两百年。妖精们也靠吃人修炼，但她素来挑剔，嫌人肮脏难以下咽，只好吃草，吃草的铁定打不过吃肉的。更何况如今连道士们修行都不大讲究的，酒肉穿肠，修心不修身。
是以才不过跑了几里路，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后劲不足，反而教那些小道士仗剑一个鹞子翻身，落到她前头，将身一拦：“好大胆子，连道爷们的东西你也敢偷！”
“陈师兄，我看算了，她、她还是个小姑娘，不懂事，咱们把东西要回来就行了。”替她说话的正是那个撞见她偷东西的小道，面白唇红，眉清目秀，生就得一副好皮囊，在几个道人中显得格外瘦弱。
她微微笑道：“本姑娘几时偷过你们的东西了？有本事就来搜姑娘的身，要是搜出来了，我随便你们怎么处置。你，就是你，过来搜身啊！”她指的便是那个面皮白净的小道士，小道看着姑娘，脸上一红摇了摇头：“不、不行！男女授受不亲，这等事，你还是找别人吧！”
“你小子，真是没出息！”站在他旁边一个紫棠脸的男子粗声喝道。
“还是让我来吧！不就是搜身吗？”紫棠脸嬉笑道：“姑娘，贫道可要冒犯了！”
“陈师兄，搜姑娘身，这不妥吧？”小道士急劝道：“姑娘，你还是快把东西交出来吧！”
紫衫少女盈盈一笑，“这可没道理，本姑娘拿回自己的东西，怎能是算偷？”眼看着那道士手爪子伸了过来，她旋即纤腰一拧避过，袖中不知飞出了何物，竟咬的那紫棠脸整个人摔在地上哀嚎。
“啊——妖女，你好狠毒！”
“陈师兄！”那个瘦瘦的小道士忙蹲身扶起师兄，嘤嘤哭了起来：“师兄你怎么了？师兄！你可不要死啊！”
她冷笑一声：“放心，暂时还死不了，不过没有我的独门解药，明天还是要死的！”
其余两人左手捏了个剑诀，右手长剑一送，直接和妖女交手起来。
月下剑影凌乱，衣袂翻飞，几人越战越远，不知不觉到了一处悬崖，那小道士也追了过来，“几位师兄别打了，陈师兄快不行了！姑娘，请你见赐解药，盗宝之事我们也不再追究了！”
几人停了下来，紫衫少女提着一条软鞭站在一块大石上，山风吹动着她的长发、裙衫，在清冷的月光照耀下，恍若故射仙子。然而也没人有那个闲心欣赏眼前的美人，反倒是个个怒目而视，简直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妖女，快交出解药！”
“哈哈哈，”紫衫大笑起来，她歪头看着那少年道士，“小道士，你心眼真好，不过你这点微末道行，说的话又做的什么准呢？我可不能相信你的话。”
“那我的话，你总该信的过了吧？”浑厚的男声破空而来，众人还没看清，只见一道寒芒闪过，她手里的鞭子顿时断成四截。
一个青衫落拓的中年男子收剑入鞘，几个师弟们倒转剑柄纷纷行礼道：“大师兄！”
“嗯。”那人点点头，抬眸觑了紫衫一眼，“你是那孔雀妖的同伙？”
紫衫少女柳眉倒竖，怒道：“呔！你这个！又丑又老的臭道士，竟然砍断了我的玉蚕鞭！”
“妖女，休得无礼！”
那中年道人也不生气，微微笑道：“把解药拿出来，我放你走。”
她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如果你不想本道把你也砍成三截的话。”剑鞘中龙吟阵阵，一截剑锋露在外面 ，闪着凛冽的寒光。
紫衫只得低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羊脂玉瓶子，扔给了那个瘦瘦的小道士：“每天日中时分，在伤口抹一次，七天便可痊愈了。”
“多谢姑娘！”
紫衫正要从大石上跃下，只见青衫影动，径朝着自己飞来，数点剑芒迫近，她急退几步，身子往后飘去，“啊……你骗人！”
“本道只骗妖，不骗人。”那人气息很稳，不慌不忙地伸手一抓，眼看就要将她抓住，紫衫忙一甩袖，叫道：“毒蝎子来咬臭道士啦！”
中年道人手一收，紫衫少女直接从崖上跳了下去。
“大师兄！”
“师兄你没事吧？”
中年道人眉峰微皱，冷冷道：“没事，只可惜那孔雀妖的内丹终究是失落了。”
只有那少年道士紧紧握着那个羊脂玉瓶子，悄悄抹了两滴眼泪，傻傻地问道：“大师兄，悬崖这么高，那姑娘，她会不会摔死？”
“蠢货！”
众人横了他一眼，纷纷收剑走了。
“灵则，磨蹭什么，还不快把解药拿过来！”
“是！”
紫衫女不知往下掉了多久，终于听见扑通一声到了底，幸亏底下是个绿幽幽的池子，池水冷沁沁的，饶是如此，也摔得人全身筋骨欲碎。
几缕血丝从水中逸出，沉落在池水中的少女挣扎了一会儿，终是没能起来。也不知在水里漂了多久，醒过来时，睁眼只看到周身漂浮着一些光华灿烂的透明蘑菇，拖着长长的银丝，真是漂亮极了。她忍不住伸手一碰，好像被什么蛰了，疼得立马一股脑钻出了水面。
“啊啊啊啊！蘑菇咬人了！”她吓得飞快往岸边游去，池面的透明蘑菇就像落在水里的小白花，静静浮动着。
费了老大的劲，她终于爬到岸边。
面前是倒挂着钟乳石的巨大溶洞，色彩斑斓的石头发着冷光，光怪陆离的深处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蝙蝠叫声。
“你是谁？”
一个稚嫩的童音蓦地在头顶响起，她仰起头，又被吓了一大跳，头顶居然是一棵高大挺拔的千年桃树，树上结了千千千万长着娃娃脸的大桃子。
见她不答话，那些人脸桃又争先恐后地追问起来：
“你是谁呀？”
“你怎么不说话呀？”
“你是不是哑巴？”
“她不是哑巴，她刚才被虾蛇蛰得哇哇大叫呢。”
“那她叫什么名字？喂，你叫什么名字？”
她有些烦了，便道：“我叫月娍，月亮的月，女字加上一个成就是娍啦。”
“哦，不认识。”
“呵呵，好名字。”说这话的人，明显是个男人，声音如流水溅玉，好听得让人过耳难忘。
可这声音却让一众人脸桃噤声不语，月娍心想坏了，这肯定是个大妖。
“你过来，让我瞧瞧你的模样。”那人又开口道。
月娍啊了一声，问道：“你在哪儿？”
“听声辨位都不会么？”那人轻蔑地笑了一声，只好告诉她答案：“我在树后面。”
她寻思这人也真是奇怪，干么不自己过来瞧，还害羞躲在树后面吗？于是提着湿透了的衣裙，小心翼翼地转到树后，不禁杏眼圆睁，奇道：“你这人也真奇怪，怎么把自己挂在树上？”
这么说，是因为她看到一把三尺青锋尽数没入那男人胸口，将人牢牢钉死在树上，可他脸上并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她遂想到人间那些在街头表演吞剑的卖艺人，寻思这人莫不是也有这样的爱好？
那人眸子一翻，冷冷盯住了她，“你过来一点！”
月娍情不自禁地向前走近，心想这个男人似乎也太漂亮了一些，一头白发，一身红衣，想是太久不见日光，面皮白净细腻，不染纤尘。
修眉如横远岫，长目似映寒波。
薄唇也失血色，微微一抿，笑得却有些凄然：“你长得真像我一位故人。”
“是么？”月娍怔住片刻，眼角忽蕴着笑意：“那她一定长得很美了。”
“你还真会自夸……”
“不过，你也是个美男子。”
“也很有眼光。”
人脸桃这时插嘴道：“姐姐快跑，他是坏人！”
“闭嘴。”红衣男子伸手抓住那个多嘴的人脸桃，用力拽下来，送到嘴边一大口咬下去，顿时血汁飞溅，染得他一张脸如同一尊碾玉魔罗。
人脸桃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悚的尖叫声，直到果核从他修长的指节上慢慢滑落，周遭又恢复了一片阒寂。
少女身子一颤，结结巴巴道：“你！你干嘛吃小孩啊？”
“放心。”他眯起狭长的眉眼，勾唇笑道：“我不吃你。”
但是，他在撒谎。
他在这儿呆了几百年，好容易才遇到一个小妖精，怎能不尝尝滋味呢？树上的桃子虽则甘甜解渴，但不顶什么用，不过多长几年寿命，兼之有点养颜的效果，远远比不上修炼多年的妖精，何况这妖精长得白白嫩嫩的，吃起来一定很香。
“我不信。你连小孩都吃，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月娍退后两步，生怕他突然手臂暴长，把她抓过来连皮带骨地吞了。
“唉……你还真不好骗。我的确很想吃你，可是我办不到，因为你长得很像我那个故人，她长得很美，差一点，我就娶了她。所以，我怎么舍得下嘴？”
“差一点？那你怎么没娶她？”
“因为她死了。”他说这话时，眼里流露出一丝悲伤，一点都不像是装的。
月娍听完叹了口气道：“那可太叫人伤心了。不过这也不代表你不会吃我，毕竟男人的话如果能相信，母猪都能上树了。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嗯。”
月娍转身便要去洞那边找找出路，前面却传来一阵十分骇人的怪叫声。
“快，你躲到后面去！”身后的男子忙催促道。
月娍忙绕到树后，那个叫声越逼越近，震得耳朵嗡嗡直响，紧接着数只漆黑如墨的大鸟疾掠而至，直奔向那红衣男子，尖而利的长喙猛地刺进他心口，啃食着他的心脏，他双拳难敌数爪，手臂上也落下几道抓痕，心脏还是被大鸟们啃的干干净净。
但看起来他也并不生气，神罚数百年，日复一日，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风卷残云之后，众鸟满载而归，纷纷飞向洞内，月娍这才探出一颗乱糟糟的小脑袋，又绕到了树一边。
“咦，南宫焕的心又被吃了。”
“姐姐你快跑吧，心疼男人可是要倒大霉的！”
人脸桃又叫起来。
南宫焕？原来他叫南宫焕。
月娍看着他一副惨不忍睹的狼狈样，心中到底有些不忍，忖度着，要不，把他弄下来埋了？好歹大家同为妖怪一场，收个尸也是应当的。
“他、他死了吗？”她抬头问人脸桃。
人脸桃突然都不说话。
那个叫南宫焕的男人也默默垂着头，一绺银发落在颊边，苍白的脸上满是血痕。她心下踌躇，还是忍不住想要看看他的伤，“喂，你还活着么？”
纵然是妖怪，被啃食了内脏，也难以活命吧。
“南宫焕？”
红袖倏地伸过来，一只手猛地掐住她的脖子，“可是在唤我？”
他将她奋力揉进怀中，尖利的牙齿刺进她细嫩的后颈，嗤的一声，鲜血滋滋往外喷溅，染红了他的牙齿。
“这是什么……阳炎之血？”南宫焕惊怒交集，猛地把她推开，月娍捂着还在冒血的脖子，气呼呼地骂道：“你！你真是卑鄙小人！刚刚还说不吃我！”
“哼。”他一抹嘴角，虎口处也被鲜血烫出一道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