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的烟花债。”
“在这里，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最好的。十三娘，你做什么想不开呢？”
“人拥有得太多了，就开始惦记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了，十三娘，做咱们这行的，最忌讳的就是对客人动了感情，你糊涂了。”
灯影重重，人语喁喁，画舫游到了江心，船舷上有个女子纵身一跳，将一轮明月砸得粉碎。
琵琶声戛然而止，船上有人叫了起来：“有人跳水了！有人跳水了！”
可惜，没捞上来，想是被江里的大鱼吃得干干净净了。
听说那女子是凤仪阁的花魁娘子，十六七岁的年纪，偏偏想不开，要去跳河。
风月场中，有人悲有人喜有人愁，有人叹息：因为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传奇的。
十三娘，死于天庆二年。
这个朝代正迎来它的繁盛时期。她也是。
她本来也可以继续这样下去，但是……
“姑娘，你醒醒？”
她吐出一口江水，咳嗽了两声。
“姑娘！你没事吧？”
“咳咳！”
十三娘终于睁开了眼睛，只见身边蹲着一个手里端着白瓷饭碗的黄衫女子，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你醒了！”
难道，她重生了？重生在他要娶他心上人的那一天？还是重生在和妹妹在被发配为奴的时候？
十三娘衣衫湿透，冷得浑身发抖，不过他的心上人很是关心她，或许是因为愧疚吧。可是十三娘心里也有怨气，抬手便打翻她手里的饭碗。
“不需要你假仁假义来关心我！”她说的是气话，她以为妹妹会哭着道歉，结果……
“啊！”月娍尖叫一声，南宫焕和徐若曦赶紧捂上耳朵，“我的羊肉汤啊啊啊啊！”
“你赔我羊肉汤！”她丢了手里的筷子，抓着那大红裙袄的女子拼命摇晃，十三娘总算脑子清醒了，才发现天光黯淡，看错了人，“你……你不是莹儿啊？”
“莹儿？是谁？你跟她有仇吗？”
十三娘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嗯，都是我自己不好。”
“你确实不好。”
“…………”十三娘眼眶一红，似是要哭了。
不过看着洒了一地的汤水，终究是覆水难收，不能再回到她碗里，到她胃里，月娍两只眼睛还是鼓得圆圆的，满是怨念。
“对不起。”十三娘担心这姑娘会发疯打人，赶紧道了声歉，看着这姑娘楚楚可怜的样子，任是再气，也没处可发了。
“算了！”月娍捡了地上一片枯叶，吹了口气，叶子变成了一件素绿的裙子，“换上吧。”
十三娘愣了一下，接过那条裙子，犹豫地看了一旁的南宫焕，南宫焕很自觉地转过身去，她这才盈盈一笑，“多谢！”
绿色真是素雅，冬天穿绿色让她觉得自己有点俗气，要是丢到人群里，谁还会注意到她呢？同在阁中的姑娘还要笑话她。
她向来穿的、戴的都是最好的，无人不夸赞的，只要她穿着这些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在自己身上。
有时候她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美貌吸引了别人，还是自己的衣服？有时候她觉得如果没有这些衣服、簪环首饰，或许她也不会那么耀眼。
在她最好的年纪，事业最盛大的时候（如果出卖色相也算一门生意的话）她应该也是业界翘楚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一个让她动心的男人，盛君铭。
他本来是簪缨世家，继承了爵位，年纪也有近三十了，刚死了老婆，事业上也不顺心，后来退了下来，整日里借酒消愁，寻花问柳，直到遇见了十三娘。
盛君铭说，十三娘让他振作起来了，还说她是他见过最单纯可爱的女子，虽然流落风尘，他却并不嫌弃她的出身。如果可以的话，他要娶她，他会去跟祖母说，他一定会来娶她。
不过最后，他娶的是她的好姊妹裴莹，莹儿是她的亲妹妹。
她十三娘，本来叫做裴琼，是美玉的意思，现在也只是一块掉到污泥里的美玉。
被抄家前，父母告诉她，要照顾好妹妹。
她和妹妹被发卖给人为奴，给一个官员做了两年婢女，后来那官员的相好想开个花楼，看中了两人，是她几番求情，许诺自己能赚两个人的钱，妈妈才答应不让裴莹接客，只做个深闺小姐一般养着。
她们姊妹，感情一向很深，所以做姊姊的卖身供养妹妹，裴莹心里也很不好受。
直到有一天，裴莹说她有法子将两人都赎出去，只要姐姐点点头。
十三娘忍不住笑了，“我这么努力了都没法子出得去，你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有什么好办法？你可不要叫人骗了！”
“总之有办法的，姐姐放心好了。”
好一阵子没见着盛君铭了，十三娘最想见的人，就只有这位盛公子，就算是陪其他客人，她的心也从来没离过他。
等他再来见她的时候，他却是来向她提亲的，十三娘眉眼里蕴着笑意，“这么突然，倒叫我有点慌。公子，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琼儿。”他突然这么叫，让她有些紧张，不禁抬起头认真看着他，只听他嘴巴动了动，说出了难堪的真相。
“我想娶的是你的妹妹莹儿。”
十三娘像吃了苍蝇似的，突然恶心想吐。
“总之有办法的，姐姐放心好了。”
“我想娶的是你的妹妹莹儿。”
她好想哭，但她又不敢哭，青楼里的女子连眼泪都讲究技巧，要勾人魂魄，要妩媚含情，只能将落未落，含在眼中，氤氲起雾气，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真真吊足了那些恩客的胃口。
十三娘眼眶泛红，却只好打情骂俏一样嗔笑：“盛公子，你还真是薄情寡幸呢，有了妹子，就忘了我么？你当初说的话原来是骗我的。”
盛君铭笑道：“那些醉话还是提它做什么。再说了，你是她姐姐，我自然也要赎出来的，将来若是遇到良人，还要替姐姐张罗一门好亲事呢，不用担心，我并没有忘了你的好。”
十三娘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多谢公子，不过，我已经习惯在这风月场所呆着了，你也不必费心赎我了。”
“这……”
“姐姐怎么这么蠢，居然会留恋这种烟花之地！现在有好好的出路，她偏偏不选，自甘堕落，我真是错看她了，白瞎了我的一番心意！”后来，她在莹儿的门外，听见她在盛君铭怀里啼哭，“我这般为她着想，她怎么就这么固执呀？”
“十三娘，被你亲妹子夺了所爱，这滋味如何？”
“十三娘，你那妹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明知道你有个相好的，还去勾搭那人，可怜你还卖身养着她，真是笑死我了。”
女人们的笑声像小虫子一样窸窸窣窣钻进耳朵里，她的心日日夜夜被人撕扯，撕得粉碎，痛得要流血了，只是流不出来，她好想，好想挖出来自己的心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咬那颗心。
想了许久，念了许久，盼了许久，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她把一颗真心和爱都给了她最爱的人，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她？
可惜，父母总是教她照顾妹妹，她不忍心让这个小妹妹受一点苦，还是要祝福她，祝福他们。
可她又很不甘心。
很不甘心。
铅华洗尽，她终于可以哭了，无人处，她哭了许久许久。
月娍没去管她，让她尽情哭，哭得衣襟都湿透了。
在她哭完之后，徐若曦把一碗鱼汤端到十三娘面前，“姐姐，你老是哭的话，眼睛会疼的，喝点汤吧。月娍姐姐说这是鲫鱼汤，喝了对眼睛好的。”
“谢谢你。”
可她还要眼睛做什么呢？她的心都没有了，还要眼睛做什么……
十三娘把鱼汤放在地上，叹了口气，好疼，连叹气都那么疼，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月娍的声音冷不丁却在耳边响起，“不吃不喝，你想死是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她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
“哦，我明白了。既然如此，反正你都要死，那你就把你的命给我吧！”
十三娘扭过头去，只见方才还是笑语盈盈的女子，霎那间就变成一副恶鬼模样，嘴角勾着一抹诡异的笑，指甲尖利修长，伸手摸到她的心脏，“活人的心脏最好吃了……嘻嘻。”
“啊！”十三娘愣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虽然知道月娍是妖怪，但没想到妖怪真的会吃人啊……
“你死了，我会告诉你妹妹的。不过她应该不会很伤心吧，毕竟她都伤你这么深了，现在说不定，她正在跟你的心上人商量着如何生个儿子替他继承香火呢。啧啧，说不定，以后你妹妹还能当上什么诰命夫人，儿孙满堂。到那时，她再也不会想起你这个为她付出一切的姐姐了。”
十三娘哭着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的，莹儿不是那样的人，她的心地很善良！她怎么会……”说多了连自己都有点不信了，妹妹这么善良，和她这么好，可为什么又伤自己这么深呢？十三娘想不明白。
“真是个笨蛋！这都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当上花魁娘子的？”
十三娘鼻子抽了抽，一滴泪珠从鼻尖滚落。
美人落泪，连女子都要惊心。
月娍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好了别哭了，你要不相信，咱们就去城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