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转瞬之间过去六日,明天便是他们离开溧州的日子。金银细软早收拾出来,只等明天装车即可。

    三更的梆子声响过许久,众人皆已睡去。夜凉如水,明月泻影,星光杳杳。姜予微掀开折枝梅花纹床帐,披衣而起,眸中没有丝毫睡意。

    她点燃一盏灯,从角落里翻出银瓶藏的那只箱子。

    打开来一看,嫁衣上的金线在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她呆看了许久,才轻轻抚摸过上面花纹。

    这件嫁衣,从选料,绘样,裁衣,再到缝制,都是她自己亲自经手的。如今到了这个地步,终归还是不舍。

    可不舍又能如何?缘分已断,不舍也得舍。

    她苦笑了声,将箱子里的东西通通搬到院子里,又拿来一个火盆,点燃里面的木炭。

    更阑人静,长夜难明,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姜予微低头看了眼,拿起嫁衣缓缓地伸向火盆,然后松了开手......

    火势瞬间大了起来,映红她面无表情的脸。看见火舌一点点吞噬掉衣袖上的并蒂莲,她拿起合欢扇也丢了进去。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动静。银瓶打着呵欠从房内出来。见自姑娘呆呆的站在那儿,仿佛失去灵魂一般。

    然而当看清楚她在做什么后,银瓶惊呼一声,猛的冲过去,将合欢扇从火里抢了出来。几下扑灭掉扇子上的火,但这把精致的合欢扇也已经的毁了。

    她不敢置信的看向姜予微,痛惜道:“姑娘,您这是在做什么?这可是您辛辛苦苦花了半年时间才做出来的,为何要烧掉?”

    姜予微淡淡一笑,简直比哭还要难看,“用不上了,自然也就没有留着的必要。”

    银瓶愣住,满眼心疼。

    是了,此去宣宁侯府便是做妾。前几日陆寂已经将聘礼送来过来,那其实是买妾之资。

    杨氏不敢眜下,全送到了姜予微的院子,此刻都在屋里摆着,满满几箱子都是金银珠宝。

    “姑娘,您别难过,奴婢会一直陪着您的。”

    姜予微看到她这幅模样,心头暖暖的,道:“方才可有烧伤?”

    “没有没有,一点事都没有。”怕她不信,银瓶特意把手举起来。除了手指处烫得有些发红,确实没有烧伤。

    “那就好,你来的正是时候,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银瓶好奇的探头过来看,“是什么东西?”

    姜予微拿去放在杌子上地黑漆螺钿盒递给她,道:“打开来看看。”

    “这不是您用来放首饰的那只盒子吗?”银瓶惊讶的道。

    上次玉蕊还东西时,她亲眼看到自家姑娘从那些东西里面挑了三支玉钗放到里面。

    不过后面她就再也没见过这只螺钿盒,还以为是很珍贵的东西所以被姜予微给收了起来,没想到竟然是给她的。

    姜予微又往前递了递,银瓶这才迟疑的接过。

    里面除了那三支玉钗,还有一直嵌紫玉兔金簪,一支白玉如意纹金簪,一条红玛瑙项链和一对碧玉手镯。盒底还压着一张百两银票,以及十锭十两的银子。

    她瞬间瞪大双眼,忙盖上盒子还了回去,“姑娘,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要。”

    “如何不能?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情同姐妹,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嫁妆。”

    “什么?”银瓶呆愣的看着她,喃喃道:“嫁妆?”

    姜予微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卖身契,道:“这是我前日专程去母亲那要来的,现在还给你。银瓶,你自由了。”

    银瓶也认得字,借着昏暗的火光,她清晰的看到“卖身契”三个子,末尾还有她爹的签字画押。

    可她却感觉不到半分高兴,泪眼婆娑的看向姜予微,捧着螺钿盒不知所措,也没有去接,只哽咽道:“姑娘,您不要奴婢了?”

    姜予微失笑,“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不要你?”

    暮色苍茫,晚风习习。她转头看向庭院,那种山樱已经挪走,锦蕙也如计划的那般拨去了外院。窗前空荡荡的,还有些不习惯。

    “你自小长在溧州,父母亲朋都在这里。我怎能如此自私,让你随我背井离乡?”

    “可奴婢若是走了,姑娘您身边连个可靠的人都没有,还是让奴婢跟着您吧。”银瓶心里其实早就有所准备,尽管她也不想离开。可是为了自家姑娘,她愿意追随到天涯海角。

    姜予微鼻头发酸,动作轻柔的替她整理了一下额间的碎发,眼睛潮湿,郑重的道:“银瓶,谢谢你,但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我知道你与你表兄感情甚笃,你表兄多年未娶也是在等你。”

    说起表兄,银瓶的内心也开始挣扎起来。

    姜予微又道:“你表兄我见过了,为人襟怀坦荡,谦虚内敛,是个可以托付之人。假以时日必能建功立业,到时你也是官家太太了。有情人难得相守,我和则谦哥哥就......银瓶,这也是在成全我自己,你明白了吗?”

    “姑娘......”银瓶哑着嗓子抽泣,泪水顺着脸颊一滴滴坠落。

    “好了好了,快别哭了。”

    姜予微本来是不想哭的,可是被她带的也忍不住垂下泪来。她胡乱用手擦掉,故作轻松的笑道:“说起来,我还有一事想要拜托给你。”

    “姑娘请说。”

    姜予微又拿出一只鎏金梅花纹锦盒,是上次方妈妈送来的。

    “外祖父和外祖母年事已高,不过那边有舅舅照料,我也能放心。这只锦盒里的东西我已经挑过一遍,剩下的都是我母亲的遗物,我想请你帮我埋在我母亲的坟前。”

    银瓶忽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怔怔的道:“姑娘,是不是出什么事来?为何......为何奴婢感觉您像是在交待遗言一般?”

    姜予微愣住,随即回过神来,扯起嘴角笑道:“什么遗言?你姑娘我此去是享受荣华富贵的,你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

    她越是这样说,银瓶反而越不安。京城虽然远,可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再回来。

    烧掉嫁衣,安顿亡母遗物,还不让她跟着,桩桩件件分明是在诀别啊。

    银瓶慌了,拉住她的衣袖声音发颤,“姑娘,您别吓我。”

    姜予微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傻银瓶,放心吧,我决计不会做傻事的。”

    “那你发誓。”

    “好,我发誓。”

    她举头望越,眸色幽沉,须臾渐渐坚定下来。

    她姜予微发誓,此生绝不会轻易认输,更不可能成为他人的掌中玩物!

    四月二十二日,溧州府的城门前。

    天色尚早,日薄桑榆,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有的是住在城外的农户,挑着自家种的瓜果蔬菜道早市上来卖,也有留宿在城中的行脚商驾着驴车赶往外地走货。形形色色,熙来攘往。

    溧州府的城墙是用黄砖层层夯实而成,足有数十丈高。两扇朱漆柳木的大门,每到寅时五刻便有当班的衙役敲响晨钟,开禁通行。

    门前的大街上,有好几辆马车停靠在路边。为首的正是陆寂那辆乌木雕花的安车。

    姜家人和贺鄞都来给她送行,乌泱泱的站了一大片,唯独姜氏没来,听说是受到惊吓后病得起不来床了。

    她这次可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赔了夫人又折兵。谁能想到陆寂会如此不给她颜面?

    不过贺鄞倒是一如往常,见谁都笑脸相迎。

    杨氏紧紧握住姜予微的手,依依不舍道:“微姐儿,去了京城后一定记得来信,别忘了你永远都是姜家的女儿。”

    说完,用帕子拭去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两滴泪,装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母亲放心,我永远都不会忘。”姜予微笑了笑,不动声色的把手抽回来,然后看向姜益平。

    姜益平眉头拧在一起,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虽然不喜,但终归有些不舍,脸上难得的露出几分离愁。

    “身为女子,当恪守三从四德。今后你当好生侍奉陆大人,不可松懈,更不可像在家中这般肆意妄为了,可明白了?”

    姜予微原本就不抱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好话,闻言平静的道:“知道了爹,女儿心中有数。”

    哭的最伤心的当属银瓶了,这丫头也不知是不是从昨晚开始便一直哭到现在,双眼肿得如同核桃。

    此时更是涕泪如雨,扑到她怀里不断抽泣道:“姑娘,您要保重。记得您答应奴婢的事情,千万不能反悔啊!”

    “我知道,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姑娘,奴婢舍不得您!”银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姜予微眼眸酸涩,怕自己也哭出来,哽咽的点了点头。

    姜益平看了眼天色,道:“时间不早了,快上车吧,别让陆大人久等。”

    她轻轻拍了下银瓶的肩膀,然后后退半步,屈膝跪地,对姜益平行叩首大礼。礼不可废,也算是全了多年的父女之情。

    姜益平也有些动容,亲自把她扶送到安车旁。

    人来人往,人潮声不断。她站在车旁还是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喧闹的大街,仍没有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心绪说不出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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