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闲言碎语又来了,依拉勒依旧每天帮人做衣服,做点缝缝补补地活过日,她还是那幅骨瘦如柴的老太太摸样,哪怕有人戳着她脊梁骨骂她不识好歹,她照样挺着脊梁过着平静的日子。

    又过了不知道几年,某天晚上,一个块棉被包着的东西被丢在了她家的门口,细碎的啼哭传来,还以为是哪跑来的野猫来讨吃食,依拉勒打开门,借着门口的光看清了里头的模样。

    是个孩子!

    冬天,外头还下着雪,婴儿的脸被冻得通红,连哭出来的力气都没了,像快咽了气的小猫,依拉勒大恸,抱着小婴儿进去了,好在那婴儿里里外外包得严严实实,只是饿得没劲了。

    这个弃婴就是依拉勒现在养着的女孩儿,迪雅尔。

    听说襁褓里还放着几叠钱,就像是特意交给依拉勒养似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找不到家人,依拉勒就一直养到现在,小姑娘长得乖巧可爱,十分省心,是来报恩的。

    只是迪雅尔马上就到了要读书的年纪,依拉勒作为她唯一的监护人,有件事十分不好办,只能借着郑寻的由头让她帮个忙。

    郑寻想做顶帽子,巴克大婶听闻,让她去找依拉勒老太太。

    她心灵手巧,还会画图,早些年还接受过教育,想做什么只要你想,没有她做不出来的,山羊犄角的,传统的羽帽,驼帽,她都很擅长。

    郑寻脑海里突然出现那晚迪雅尔戴的那顶羊角帽,点点头,确实好看。

    老太太住的地方好找,西边林子里,山坳里独栋的那家。早前住在那的不少,可依拉勒结婚没多久,他们都搬出来了。那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她在这住了几十年,一间立在风雪里几十年的破房子。毛毡的屋顶破了,就用干草铺上,勉强能避避风,要是下起雨,只怕屋里要遭殃。

    巴克大婶自告奋勇陪她一起过去。

    现在村里来了批政府的人,在县城里盖了栋楼,办起了乡政府,管理民生民情。现在小孩上学分什么双语班,有老师来教导孩子们汉语,是强制性的,这个年头不学汉话怎么走出去见大世面,现在都在倡导大融合,他们得跟上时代。

    巴克大婶的主要任务就是去劝依拉勒奶奶的,老太太因为她女儿的事有多抗拒外头的世界,谁不清楚,也不是没人去找她,全都灰头土脸的被赶出来了,可这是上头颁下来的政策,不拿到告家长书上的签名,迪雅尔就入不了学,村里就有了失学儿童,这同政策是相悖的,到时候上头发落下来,吃不了兜着走,他们没辙了,就去找巴克大婶帮忙。

    巴克大婶认为硬着来是不行的,只能切换策略,她头脑灵活,看着来找她的郑寻,一下就有了点子。

    去的路上她千叮咛万嘱咐,你今天可千万别说漏嘴,只说是做帽子的,我给你的这张纸,你就说是你们汉人的习惯,做东西之前要付定金,双方都该在纸上签字,做得好了,拿帽子后把剩下的钱付了,做的不好了,再议。

    看着巴克大婶眼巴巴的眼神,郑寻同意了。这是件好事,对迪雅尔好。但是倘若被依拉勒奶奶知晓了,好心办坏事不说,说不定她还要惹一身麻烦。

    拿人的手短,吃人嘴软。她来阿塔什这一年,巴克大婶没少投喂,帮个忙罢了,不是什么大问题。

    巴克大婶看了眼这件事最大的变数,发现她正低头专注地写写画画,偶尔发呆愣神思考,有道是三棒子都崩不出个屁的老板娘,人家骂她,她仗着听不懂,头也不抬,你跟她说话,走神也是常事,睡过头错过开店时间,干脆直接打烊。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

    她又看了一眼,真是让人放心。

    该往西边去了,晚上巴克会回来,她赶着回来做饭,得在太阳落山前回来。

    她性子急,走路快,雷厉风行。郑寻一个不留神就落下好几步。她费力地提起脚踹飞颗石子,跟上。

    午后的太阳很大。云层一阵阵飘来,毫无预兆地拢在头顶,周遭一暗,刚觉得凉爽些,再去看又被太阳逮了个正着。

    巴克大婶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挑这个季节做帽子。冬天刚过去,做好了也不能戴,那不就白做了吗?

    郑寻没说话,鞋子搭在块砖上用力蹭了蹭鞋底那层厚泥。昨天晚上这里下了场雨,裸露的土丘化成了泥水,郑寻眼睛不好,戴着墨镜,一个不注意就踏进去了。

    巴克大婶还纳闷着呢,看见郑寻跟依拉勒大婶讲价的样子,一张胖脸都憋红了。

    “你要加天鹅绒进去,这个价格太低了。”

    “我自己带原料过来。”

    “这帽子的样式也太复杂了,下星期赶出来,时间太紧。”

    “这种天气,做帽子的不多,这个价格正合适。”

    依拉勒奶奶不说话了,郑寻在椅子上直接坐了下来,用眼睛淡淡扫了眼依拉勒奶奶手里拿的东西。两人不再费口舌,郑寻态度坚决,势如雷霆,墨镜带着像已经谈妥了一笔大生意。依拉勒把图纸放下,拿起手边的东西,继续做起来。

    这个外乡来的女人是个硬茬,油盐不进,打定主意要用这个价格来她这里做个帽子。依拉勒又开始琢磨起她的话来,她说的也没错。这个季节来找她做帽的不多,相较别人来说,这个价格不低,能赚一分是一分。

    巴克大婶就等她点头呢,见依拉勒松口,拍拍郑寻示意她。

    郑寻这才起身,把手里那张纸拿出来,把巴克大婶提前跟她串通好的台词说了一遍,依拉勒奶奶也没起疑,裁着手里的线,半天没动静。

    只见她喊了一声,不消多时,一个模样可爱的小女孩跑了进来,她还是扎着两条辫子,没再戴羊角帽,粉色的小褂子上绣着灵动的小羔羊,不像其他人家的小孩那般活泼,见着来人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迪雅尔,进来。”

    奶奶喊她,迪雅尔低头迅速看了眼郑寻,迅速跑到奶奶身边,小声喊了句,阿帕。

    手里的东西终于竣工。依拉勒把做好的手套拿在手上给她比了比,又叫她戴上,看尺寸大小,正好能带上,又让她取下来,把边上多余地线头剪掉。

    做完这些,才跟注意到郑寻和巴克大婶似的,她看着郑寻,话却是对巴克大婶说的。

    说的什么,郑寻实在是没听懂,只知道依拉勒越说越激动,险些跟巴克大婶吵起来,巴克大婶见状让她带着迪雅尔出去,迪雅尔看着皱起眉头,明显有些不高兴的阿帕,乖乖跟着郑寻出去了。

    门关上,郑寻随手在外面找了个椅子坐下,迪雅尔则立在门前,似乎是想听清楚里面的人在说什么。

    郑寻从口袋里掏了个纸盒子出来,用手夹着咬在嘴里,转头看见迪雅尔站在她的左手边,提着板凳坐远了些。

    门里的人说话声音一阵大一阵小,听得不清,迪雅尔贴在门口,踮着脚十分费力。

    郑寻云淡风轻的样子吸引了她,她有些好奇,更多的是胆怯,只敢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看她。

    边境的风光确实要比城镇的令人印象深刻。一望无际的天地,只有的几户人家,剩下的就是整片整片的绿色,和遍地的牛羊,黄昏之下,橘红色的颜料侵染了整个草原,一切都被这萧索的气息铺满,滋烤的肉香传来,应该是附近有人家在做晚饭,没有堆满的现代建筑和川流不息往来忙碌的人群,这点零星的,隐藏在自然造物者皮囊下的人间烟火,飘散迷乱了郑寻的双眼,她捏起脚边的几绺草叶子,闻了闻。

    面前伸来一只手,手里捏着两个包尔萨克,或许是刚炸出来的缘故,酥脆的面皮香味已经窜进了郑寻鼻子里。

    迪雅尔拿着包尔萨克,递给她:“姐姐,你吃吗。”

    郑寻赶紧把手里的烟灭了,咳了两声,接过。谢谢。

    迪雅尔略带担忧地看过来,姐姐这个不能吃,她看向郑寻手上捏着的草。

    那眼神显然是将她当作饿到想吃草充饥,神智不清的人了。郑寻咳了咳,掩饰尴尬,装作不经意瞥了眼她因为徒手拿食物,被烫到发红的手。

    分了一个给她,两人一大一小,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啃起了包尔萨克。

    依拉勒家的包尔萨克不像巴克大婶做的那么大,里头也没包羊肉,或许是刚出锅的缘故,又或许郑寻是真的饿了,认认真真地吃完大半个,迪雅尔又递来一个。

    她这才看向门口那口大锅,灶台是用土堆搭起来的,下面生着火,是个露天的厨房,迪雅尔小小年纪就开始帮家里做事了,今天的晚饭就是这锅包尔萨克。

    所以迪雅尔又去给她拿的时候,郑寻叫住了她,从口袋里抠了颗棒棒糖出来。

    是颗咖啡味的棒棒糖,郑寻忘了是什么时候塞到口袋里的,她有随手带糖的习惯。迪雅尔好奇地看着郑寻撕开包装,满心期待地接过,塞到嘴里,小脸都扭到了一块。

    苦的,又有点甜。迪雅尔捏着棒子,不舍得丢掉,小口舔着,贪恋那点甜味。

    郑寻又抽了根烟出来,没点上,手指捻着烟屁股,目视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姐姐”,迪尔雅主动叫她。小孩子心性,分过食物就是朋友了,郑寻身上那股子疏离感,在孩子面前,还没根棒棒糖有存在感。

    “你这个也是糖吗?”

    郑寻把烟屁股撕开,露出里头枯黄的烟草叶子,送到好奇的小姑娘鼻子下,“好闻吗?”

    迪雅尔凑过去闻了一口,立马捂住鼻子退后,手里的糖险些掉在地上:“好臭!”

    郑寻好笑地看着她,把散掉的烟塞回烟盒:“糖可不是这个味。”

    迪雅尔松开手嗅着空气里的味道,清香湿润的草香,让她一下就忘记了那股刺鼻苦涩的烟草气。

    已经过去半个钟头了,巴克大婶和依拉勒奶奶还没出来,迪雅尔和郑寻并排坐着,晚霞的光打满二人全身,像闪着灿灿金光的小金人。

    “姐姐”,毕竟是个孩子,迪雅尔等不及了,她惴惴不安问郑寻:“大婶来找阿帕做什么?”

    郑寻看着她手里不知从哪拿来的报纸,移开目光,看向门口道:“关于你上学的事。”

    迪雅尔把报纸小心翼翼叠起来,放好,阿帕说了我今年就能上学。

    迪郑寻目光沿着天地接壤的远方看去,迪雅尔对她说,阿帕说这里是阿塔什所有人的家,这里什么都有。广阔的草原养育了牛羊,她和阿帕早上去放牧,阿帕拿着粗壮的鞭子一下一下赶着,她们家的羊不多,赶到附近的地方小羊就会自己停下,冬天要来了,将羊毛收集了之后,阿帕会拜托人一起拉到镇上卖掉,她坐在土堆上,儿童时的玩伴除了羊,就是已经老掉的大黄狗,阿帕说羊是用来换钱的,不是朋友。

    可是家里那条大黄狗太老了,天气一热,黑色的舌头伸着都快掉到地上了,眼睛也越来越浑浊,冬天还没到,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它已经老得吃不下饭了,成天病气恹恹地趴在门口,走起路来骨瘦嶙峋的躯体下挂着松老的肉。

    阿帕说它是自己找了个地方死了,她去找过,大黄狗经常去喝水的河边,屋后用干草和石头搭的狗屋,还有放牧时大黄狗年轻时最喜欢钻的草动。也就是在她五岁刚满的第二天,那堆栽满不知名野花野草的坟堆里又多了一抔。

    这是迪雅尔第一次经历生死离别,却绝不是最后一次。

    阿塔什起伏的小丘像母亲温暖充满安全感的□□,哺育阿塔什一代又一代的人,可再看去,这里除了草原好像什么都没有。

    又过了快半个小时,天渐渐要黑了,辉煌映人心的霞光也彻底掩进云层,看不见了。巴克大婶出来,神情凝重,迪雅尔见状从门缝里溜进去,郑寻站在门外,看见巴克大婶朝她摇摇头。

    依拉勒不同意,巴克大婶劝人的话从头说到尾,嘴讲干了,也没看到人点头,想到依拉勒苦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巴克大婶扯着郑寻往回走,嘴里还狠狠骂道,为老不尊,老顽固,迪雅尔迟早被她耽误!

    郑寻回头看了一眼,依拉勒的家门紧闭着,逐渐被暗沉的光线吞噬,方圆几公里就这么一户人家,显得十分孤寂,她又想起迪雅尔,很乖巧的孩子,抱着报纸坐在小板凳上,上面用铅笔圈圈划划,页边也泛黄了,但是纸张却出奇的平整干净,看得出是被人珍惜着收藏。

    那张报纸估计就是她的课本了,小孩子的眼睛出奇的干净,望着她时乌汪汪的,生动地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郑寻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回去后从房间里收拾了几本书,决定去依拉勒家拿帽子的时候送给迪雅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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