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篇——玫瑰花园
把垃圾池变成清水池到底需要多长时间？
李雪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干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似乎已经累晕了三次，并且还在池边睡过四次觉。
她也不知道水池里这些黑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有的像塑料袋，有的像塑料泡沫，还有的像石头……
她的身体机械地清理着，她的意识却又复习着曾经的经历中。她回忆着，以倒叙的顺序回忆着，就好像又走了一遍那个画廊，只不过这次她是作为旁观者，而不是身陷画面里……
这种感觉就好像在看电视剧……
她发现那个长头发的女孩和那些偶像剧里的反派女二号一样，霸道而鲁莽，世故而幼稚，常犯愚蠢的错误却还自以为是，行为可笑而有些欠揍——而这个人竟是她自己。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变得成熟，她还以为自己聪明而理智……
难道我想象中的自己真是加了滤镜之后的样子？
我真的是这个样子吗？
“真对你失望……”男声的画外音响起。
“我讨厌你……”又一个男声响起。
失望，是啊，失望，失落，讨厌，憎恶……
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所以你们才一个个的远离我、抛弃我？
而可悲的是，我竟没法逃离我自己……
“砰”的一声。
她回过神来。
她感到一阵恶心，也许是因为垃圾的臭气。
一个垃圾掉在了地上，滚落到了她的脚边。
她想用脚把它踢回垃圾堆，然而她却发现它虽然外表有些黑但不同于其他垃圾——它整体像是个矮胖的圆柱，但底面却是心形的形状，映着油灯的光，它格外闪耀。
她捡起了它——它的底面刚好和她的手掌一样大……缝隙，锁扣——这是个上翻盖的盒子。做工精美，饰有花纹，就像首饰盒或是音乐盒……
她试图打开，发现它被锁住。
“李雪。”一个模糊的声音从盒子里传出。
这又在搞什么鬼？
她把耳朵凑近盒子，仔细听着。
“李雪，你好啊。”那个声音似乎变得更大了。
“你……是什么东西？”她对着盒子说道。
“我是可以让你梦想成真的东西。”
“什么？”
“我知道——那个魔鬼讨厌你，而你不想让他讨厌你……或者说你想让他原谅你。”
“什……么……”
“我——可以帮你。”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李雪是个好姑娘，他是个好魔鬼，他不应该讨厌你。”
她皱着眉头，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个诡异的东西。
又想骗我……
上次用只猫，这次用个盒子……
不过，我倒要看你这次怎么编……
“说吧，又要干什么？”
“找到魔鬼的花园，复活魔鬼的玫瑰——他一高兴，就会原谅你。”
“花园？这里可没有花园？”
“因为花园的玫瑰都死光了，花园荒废了，所以他才藏起了花园……或者说，在花园与水房间垒了一堵墙……”
“可是，既然有墙，我怎么过去。”
“你爬过去，也可以撞开它，或者你可以试着把池水泼上去……”
她拿起油灯，把它高高举起。
她是看到了一堵把这里与外界隔开的墙，一堵空空荡荡的墙。
上次让我用火，这次让我用水，上次让我烧个衣服，这次让我泼个墙……
好啊，你让我泼，我就泼，看你要搞什么鬼。
不管怎样，至少这次的出发点是好的……
她把盒子装到口袋里，把油灯放到地上。她提了一桶池水，之后拿起油灯，走向了那面墙。
“你让我泼，我就泼！”她一边小声说道，一边把水泼到了墙上。
先是什么也没发生，只有水流下，之后……
大片的液体从墙内涌出，沿着墙壁流下。湿了的墙壁在融化，露出一个空洞，就像那个水泥台……
那个空洞逐渐停止了扩大，但已经足够达到可以让她穿过。
难道我会卡在里面？
她先从洞里向外看了看。
一片漆黑，望不到边。
算了，你让我进，我就进去。
她小心翼翼地从洞里钻了进去。
她举高油灯，虽然她知道自己看不见任何风景。
她低头看着脚下——是泥土地。
她继续向前走着，地上开始出现大片的枯枝残叶……
这里真是一个荒废的花园？
“好了，我到花园了，之后要怎么办？”她掏出盒子，对着盒子说道。
“下一步要复活玫瑰……愤怒的热血可以把玫瑰唤醒，悲痛的泪可以把花蕊滋润……你明白了吗？”
“你是要我用自己的血和泪来浇这些玫瑰？”
她环顾四周——这里这么大，要流多少血，多少泪……原来，让我哭着自杀才是他的目的……
“对，要用你愤怒的热血和悲痛的泪。”
“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但用这种方式要我死，太残忍了吧！”她对着盒子大叫道。
“几滴血，几滴泪，你怎么会死？”
“几滴？”
“你只需要复活一株就可以。”
几滴血和泪……似乎也没有什么……等等，不，肯定有诡计……
“你复活了他的玫瑰，他怎么还会讨厌你……”
“可他，一个魔鬼，怎么会喜欢玫瑰？”
“哈哈哈……”盒子里传出一阵剧烈的笑声。
“喂，你笑什么！”
“你还真是没让我失望……他，一个魔鬼，怎么会只喜欢玫瑰！他当然是喜欢玫瑰背后的东西……”
“玫瑰背后的东西？”她疑惑地重复道。
“人在愤怒中血流不止，在悲痛中撕心裂肺地哭泣——哪一个魔鬼不喜欢这样的戏剧……”
愤怒、悲痛，血与泪……用这种隐匿的方式让我为你演出人类的悲愤，就是你的目的吗？这次就当我欠你的，你想怎样，我就随你。
“如果我复活了你的花园，你会原谅我吗？”她沉默了一会后小声地说道。
“一定会。”
她趴到地面上。
可要怎么流血呢？
她看到了指尖那些湿湿的绷带……她回想起他给她包扎伤口时的样子——他低着头，认真而严肃，虽然他嘴上说着“讨厌你”，但却细心地为她治疗伤口……现在回想起她的心里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是愤怒，不是伤心、难过，而是一种毛绒绒的暖暖的感觉……
“希望伤口还没愈合。”她一边对自己说道，一边把油灯放到地面上，之后开始拆那些绷带。她先一圈圈地拆开自己左手食指的绷带……
指甲已经长出，伤口已经愈合。
她又拆开了中指的绷带、大拇指的绷带——一样的情况，手指完好如初。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感受过手指的疼痛。
难道要我咬开自己的手？
忽然她看到了地上枯枝上的尖刺。
这里应该不会感染破伤风吧。她在心里想到。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指按到了尖刺上。刺痛挑拨这她全身的神经，她打了个冷颤。与此同时，她眼角渗出了泪滴，她使劲把泪挤出，赶紧用手把泪抹在植株上。
她等着，她期待着……
“你果然是在骗我。”她对着盒子大叫道。
“温馨提醒，要流血要愤怒，流泪要悲痛，否则，全无用。”盒子里的声音回答道。
愤怒、悲痛……
“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愤怒，更不悲痛。”
“其实，要不是盒子被锁住，我可以帮你……不过还有一个办法，要想复活玫瑰还有一种方法……既然玫瑰在你们人类的世界是什么浪漫的象征，只要足够浪漫也可以让玫瑰复活……”
“足够浪漫？”
“光着脚踩着玫瑰刺跳舞……”
她打了个冷颤。
“你说什么！”
“你一边跳舞，玫瑰一边起死回生，多浪漫。”
你真以为我傻吗？还是你在得寸进尺……
“什么破玫瑰，我还不要了！”
“李雪，我劝你还是按我说的做，你已经毁了魔鬼的墙，你又发现了他隐瞒已久的秘密，现在放弃，你说他会不会生气……”
“你在要挟我？”
“我这是在为你着想。”
“Fine，你开心就好，我就按你说的办，”她说道，“不过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相信我，他会很感动的……对了，为了祝你一臂之力，我可以给你配乐……”
她脱下了鞋。深吸了一口气。
她踮起脚——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全身冒出了冷汗。她咬紧嘴唇，颤抖地向前迈步……她挥舞着手臂，她能感觉自己的皮肤被戳出小洞……
“记住要优美……”
她开始跳小时候学的芭蕾舞。
她旋转身体，她并不想哭，但她的眼睛一片模糊，因为脚下实在疼痛。
也许，疼久了，脚就会麻木……
玫瑰始终没有长出，她听到了盒子里传出了他的哼唱……
她努力和上他的节拍……好熟悉的旋律……
忽然，她全身像是触电了一般，又像被瞬间石化，她愣在那里，心里却在跟唱——“洋娃娃和熊宝宝跳舞，跳啊跳啊一二一……”
“你……”她蹲下身，膝盖跪在地上，对着盒子大喊道，“是你……你在耍我！”
“哈哈哈……”盒子里传来一阵狂妄的笑。“哈哈哈……你真是个傻瓜，这种鬼话都信……还真是个奴隶！你以为我是他的使者……哈哈哈……脚很疼吗？不疼的话，再给我跳一支……哈哈哈……”
“你……”脚底的疼痛，让她趴倒在地上，她拿起那个盒子，狠狠地把它扔了出去……
她咬紧嘴唇，她不想哭，但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涌出……
够了，够了！我为什么要受这种折磨和侮辱！
她想从地面上站起，但她的脚一接触地面就像是被电击……
Shit！
她又倒在了地面上，手掌和手臂又传来刺痛……
狂妄的笑声还在继续……
忽然，她感觉到地面在颤动……
她感觉到有东西在从地面向上捅起……
难道是……
她的旁边有一小块没有枯枝的空地……她一把抓过油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那里……
当她抬起头时……
她已经被团团围住……被长满尖刺的枝干围住，被盛开的玫瑰花围住！
她慢慢从地上站起，举高油灯……
玫瑰的海洋，无边无际……
“哈哈哈……梦想成真了吧！”她转过头，发现那个盒子在“浮”在玫瑰花上。
她沿着小路，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她使劲伸出手，终于够到了那个盒子。
“不用谢我……”
她苦笑了一下，举高油灯，看着这片玫瑰的海洋……
好香啊……
她见过很多的玫瑰，但那些阳光下或是灯光下的玫瑰，都太过鲜艳而俗气，
都太过直白而无聊……而这些玫瑰，在油灯昏暗的灯光与黑暗的交织中，隐隐约约，若隐若现，模糊了生硬的轮廓，退去了耀眼的光泽，神秘却不是故弄玄虚，优雅而没有矫揉造作，即留有人类热烈的情感又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度……
这真是一种值得用鲜血和眼泪灌溉的美丽……
她用手轻轻抚摸着那新生的花瓣，一阵风吹来，她闭上了眼睛……
“当初就不应该留下你。”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她的身后响起。
她赶紧回头，看到了那个黑影。她抬起头，举高油灯，看着他那张紧绷的脸以及黑洞洞的眼睛……严肃中压抑着愤怒，冷漠中包含着愤怒……
你这个魔鬼，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忽然，他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盒子。
“哈哈哈……怎么样，高兴吗？人家可是流了很多血和泪才给你复活的玫瑰，而且还是愤怒的血和悲愤的泪啊……不用谢，不用谢我，想想你那副样子就是给我的报答了……哈哈哈……”
他使劲地把那个盒子扔出……那个盒子变成了一团火球，落入玫瑰海中，开始快速地喷撒火焰……
火光中那些玫瑰花瓣摇摆着，苦苦挣扎着，却被榨干水分，变得枯黄，化为灰烬……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她对着他大叫道。
“是你的错，也是我的错。你的贪心加我的大意，造成了这麻烦的后果。这再次证明，我真的不该再留下你。”
“好啊，我走，赶紧让我走，我彻底受够了！你先让那个盒子告诉我只要复活玫瑰就能原谅我，让我又流血又流泪，忍着痛像傻子一样踩着刺跳舞，现在等玫瑰长起来了又过来烧玫瑰，来指责我……盒子，猫？哈，不用再玩这种把戏了，我欠你的我都还清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闪烁出奇怪的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光，一种与他要寻找的相同又不同的光……他看着她，他眼里那个空荡的轮廓忽然具体起来，他闭上了左眼，看她依然长着毛发和爪子，他闭上右眼，睁开左眼，发现那些堆叠的空间似乎有些变化。他睁开双眼看着她，看着她皱着眉头，流着泪看着自己。透过玫瑰的味道以及烧焦的气味，他闻到了浓重的血味，他注意到了她满是血迹的脚……
“我说过你根本不用让我原谅。”
“放心，我再也不会了……”
他们一起沉默了一会后，他又冷冷地说道：“你很喜欢这些玫瑰花。”
她没有说话，扭头看向那些浴火的玫瑰。
“艳俗招摇是丑陋的象征，吸血饮泪倒不如永远沉寂。耍人为乐，艳丽为证，对，你是会喜欢它们……”
“对，我就是喜欢它们。”她打断道。
忽然，火光一下子熄灭。她看向他，他还是面无表情。
“你喜欢它，你就留着它。这是我的花园，我不要它。”
“你说什么？”
“花冠可以被烧掉亦或被拔取，拔掉花瓣，这是你的任务，留下花瓣，这是你的补偿，”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先回水房处理伤口。”
她听到“伤口”这两个字，脚底又痒又痛 。
那个黑影从她身边走过，她站在原地，没有跟上。
他停住了脚步。
“不能走了吗？”他问道。
如果我说不能走，他会背我吗？
“我能走。”她望着他的背影坚定地说道。
她一瘸一拐地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她以为他很快会消失在黑暗中，而奇怪的是，这次他一直走在她的前方，而且似乎与她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虽然她走得很慢，很慢，慢到时间似乎都已经静止……
……
“我不想你受伤。”他来到池边，把绷带放在她的腿上。
她把脚从水池里抬出，曲着腿，脚后跟着地，翘着脚，坐在水池旁。
那些“垃圾”还浮在水面上……用这水洗脚，化脓、感染，伤口怎么会治愈？
“我从不想你受伤。”他也坐到池边对她说道。
“但我还是受伤了，一直在受伤。”
“以后不要这样。”
“那下次的你会变成什么样？还是盒子？”
“那不是我，那是我的敌人。”
“敌人？那为什么不毁了他，为什么还要让我碰到他？”
“我近乎消灭了他，而他又因为你变得强大。”
“这么说来，还是我的错，”她冷笑了一下，看着那些漂浮的垃圾说道，“一切都是我活该，是我自作自受的？”
他没有回答，把手浸入水中。
“还有，那个火炉是真的吗？”她接着问道。
“是。”
“那些话也是真的吗？”
“你认为呢？”
她沉默了一会后说道：“这还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这里本不奇怪，而是因你奇怪。你不出现，这里也不会有焚化炉。”
“等等，你是说，我把那个火炉带来的？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堆叠物，移动的垃圾堆还是错位的建筑，野兽的躯体被抛光、打影，撒上理性的装饰物，这便是你，你们人类。你只看到了火炉，你并未看到所有……”
又是奇奇怪怪的话……又是不是“回答”的“回答”。
“所以，又是我的错，我带来了火炉，造出了臭气，弄脏了水池……一切还是因为我……”
他沉默了，但她一直等着他说话……
“不管怎样，”她失去耐心，打破沉默，“你不用再折磨我了，如果你让我走，我会选择服从；如果你让我留下，我会全心全意地配合。我发誓这不是骗你，因为——我不想回家了，所以我们没有利益冲突了……”
“你曾经急切地想回家……”。
“曾经……”她冷笑了一下。
“为什么不想……”
“因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讨厌我。”她打断他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又是她率先打破沉默。
她笑了笑说道：“我还以为我不在乎……”
“逃避、躲避，实则无用，改变、改正，才是出路。”
“改变……如果彻底改变了，那我还是我吗？”她看着那堆垃圾说道，“我要做我自己，我不想改变，我也不要改变……”她捋了捋头发继续说道，“哪怕没人喜欢我，哪怕你们都讨厌我……这就是我，就好像你就是你一样……”
“可以缠绷带了，松紧适度，自己动手。”他一边说道，一边站起身。
“喂，你还讨厌我吗？”她仰起头看着他问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快速地向黑暗中退去。
“你现在是不是更讨厌我了？”
她的目光始终跟随着那个移动的黑影，直到他又消失在了黑暗里。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她认为自己应该是在笑……
她把绷带歪歪扭扭地缠到了自己的脚上，一圈、一圈又一圈……
奇怪，那是……
一块板子正向她漂来，而她的鞋正放在板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