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篇——石头屋

    空洞洞的黑暗，背靠着石头垒成的墙壁。

    她能感到地面在震动，于是把眼睛凑近了那个被她当作瞭望孔的小洞，恍恍惚惚，似乎有重叠的人影，她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无论是谁，都别想靠近。

    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躺在地面上，压着细滑的泥土，带着笑容，闭上了眼睛。

    她舒展开手脚，呈现一个“大”字。

    她的指尖敲打出节拍，她的脚在摇摆、晃动。

    她有点出汗，也许高昂的火焰吞没了石头屋，她似乎又闻到了硫酸的气息——不知道是谁在徒劳地尝试，真不知道，这是何苦。

    不过没过多久，她皱起了眉头。她警惕地从地面上坐起，把手枪从墙上的孔洞抽出。

    她对着地面开始疯狂的扣动扳机——任何东西别想进入，哪怕只是鼹鼠。

    地面停止了震动。

    她笑了笑，躺回到地上。放松神经，闭上了眼睛。眼睛里溢出白色的泡沫，鼻腔中回荡着洗涤剂的气息……

    更加剧烈的晃动，伴随着土石的塌陷声。

    她坐起身，拿起手枪，庆幸源源不断的子弹供给。

    地面塌陷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她屏住了呼吸。

    柔和的光，却刺痛了她的眼睛。

    一簇火苗在枪林弹雨中缓缓升起，与之一起的，还有一双眼睛……

    “这里不是外面，看来我挖错了方向。”那个男孩说道。

    “我数到三，赶紧离开这里。”她对着他大叫道。

    话音未落，他便消失在了尘土中。

    她依然举着枪，虽然已经松了口气。

    她慢慢地靠近那个坑，发现坑底有东西在发光。

    “不，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她继续躺在地上，虽然那若隐若现的光有些让她恼怒。她闭上眼睛，心里又恢复了平静，但她总是能听到“叮叮砰砰”的声音。

    她从地上坐起身，拿着枪指着洞口。

    她琢磨着怎么才能填上这个讨厌的空洞。

    忽然她发现有一个东西——像是一块彩色的纸片，在若隐若现的光中上下飞舞。

    “不，那没什么的，”她摇着头对自己说道，“无聊至极，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她尝试着向那个洞里填土，没过多久她就发现那是徒劳的举动。于是她又躺回到地上，闭上了眼睛。她发现她眼前的黑暗中又出现了刚才的景象，而那闪烁不定的色彩和形状竟让她感到好痒，无论她挠身体的哪个部位，这种感觉都不能止住。

    她开始发怒，她坐起身，拿起手枪，对着洞里的光还有那个飞动的东西一通乱射。

    然而一切并没有止住，相反，那个东西却在向上升起。

    她有些愣住。

    色彩、形状、黑暗中的怪物……但是却可以锁定人的目光。

    她看着它，看着它那变幻的花纹，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枪。

    有这么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像是中了魔咒，因为她突然在想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乏味而丑陋。

    “不，不！”她摇摇头，“走开！离开这里！”她又举起了枪。

    那个东西像是明白了她的命令，于是又飞向洞里。

    她看着它一点点地变小，直至消失在黑暗中。

    她竟有一种想要哭的冲动，而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受。

    她闭上眼睛，又躺到地上，然而，却无法舒展紧皱的眉头。

    她站起身，在黑暗中徘徊，她用手敲打着墙壁上突出的石头。

    她从墙上的小洞看向外面，看到的却还是黑洞。

    她扣下扳机，枪在黑暗中响了三声。

    “啊！”她大叫了一声。

    她看不到光，但那个东西一直在她的脑海里飞舞。

    忽然，又有光从洞底射出。

    她跳了下去，“砰”的一声，她的头碰上了石头。

    “石头房子里不仅没有蝴蝶，其实它一无所有。”她看到一簇火苗以及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如果要去外面，我来给你带路。”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她摇了摇头，却还是跟上了他的脚步。

    “你已经忘了你在这里待了多久，对吗？”他继续说道，“你以为你生来就在这里对吗？你以为外面处处险恶，而这个石头屋才是最安全的去处？别傻了，我们只是被囚禁的俘虏，所谓的安逸与舒适只是我们自欺欺人的计谋。你知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忽然，刺眼的白色从前方涌入。

    好亮！好亮……

    她睁开与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白茫茫。她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身体，虽然她能听到自己的喘息。

    这里是哪里？我又是怎么到了这里？

    她听到了敲门声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May I come in ?”

    之后，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出现在了这个洁白的空间里。

    他在微笑，手上还拿着玻璃瓶。

    玻璃瓶里塞满扇动着翅膀的蝴蝶。

    他笑着说：“Vi Vi, 去死吧石头屋！”

    之后，蝴蝶与色彩开始一起从玻璃瓶里涌出。

    形状与色彩开始从白色空间里显现而出。

    花、草、云，还有雕花的拱梁与立柱……

    “为什么要拒绝缤纷与色彩，为什要拥抱单调与丑陋？看看这美好的一切，你所住的地方是最丑陋的建筑，现在你还想回到那个石头屋？”

    她睁大眼睛，感受到一股气流。她感觉全身在颤抖，虽然双腿想要跑路。

    她环顾四周，还是看到不自己的身体，她看到天空上飘着几个鲜艳的氢气球。

    黑暗从她眼前闪过，她的身体似乎又沾上了尘土，她的背被石头硌得好痛。

    “石头屋——为什么……还要回到……石头屋？”

    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闭上了眼睛。

    于此同时，她听到烟花和炮竹一起响起。

    当然还有“轰轰”的礼炮声。

    喊叫声在她的耳边此起彼伏“Out,Out……”

    不行！

    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因为她看到了一只黑色的怪物。

    她环顾四周，抓了一把地上的尘土。

    原来刚才只是一个梦……

    不对，不……

    她惊恐地发现地上确实有一个空洞。

    她摸索着自己的手枪，与此同时，有东西从洞里爬出。

    “手枪……手枪在哪里……”

    一只胳膊从洞口伸出。

    胳膊上还有一个标记……

    “L”。她小声地说道。

    她不再寻找手枪，她慢慢地靠近洞口。

    那只手向她伸来，像是在向她求助。

    她想要握住那只手。

    她伸出了手……

    忽然，地面开始剧烈的晃动，土石开始疯狂地向洞里涌入。而那只手在尘土中挣扎向上，等待着她的拯救。

    土石开始加速。

    她听到一个声音从洞里传来——“静……李静……我是……S……救我……救……”

    一个清晰的女声在她的耳边响起——“What’s wrong with you?”

    她的身体随着地面一起颤抖，她的手不听使唤地在空中抓动。

    “真相……我可以告诉你……真相！”洞里的声音大叫道。

    突然，混乱停止——土石止住，而她的手也不再乱舞。

    她抱着双膝坐在洞边，凝望着那只手。

    没过多久，一个头，半个身子从洞里探出……

    她开始向后挪动身体，一边思索手枪在何处。

    他的上半身已经趴到了地上，但他始终没能爬出洞口，他的双腿像是被卡住。

    他终于放弃了挣扎，只是趴在地上，用手臂撑起身体，努力抬高头看向她……

    “静……你还好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身体突然僵住。

    “你还认识我吗？”

    她似乎看到了他的微笑，她的手指又开始拨弄尘土。

    “你到底怎么了？”

    她心里一惊，想起了那句话“What’s wrong with you?”

    她紧闭着嘴唇，看着他那翘起的脖颈，想起了蛇在捕食猎物。

    “好吧……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之前你把我想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所以现在你又把我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但是，你要知道，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也就没你想象的那么坏……我做的事当然要对我自己有利，我确实在利用你，可是你不是也一样吗？”

    什么？她皱起了眉头。

    “你觉的我骗了你，对吗？”他的头落回到地面上，喘着粗气说道。“你怨恨我让你签了太多契约，怨恨我没有对你无私的奉献，没有对你全心全意的付出，觉得我从你身上得到了太多好处……”他停了停，又撑起身体，努力抬高头看向她说道，“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想想你的过去……谁才是那个一直索取的人？你想让我完全为你着想，可你又为我想过什么？如果你做不到，凭什么要让我做到！你一心想要变漂亮，我一心想要更多的契约，你利用我成为现在的样子，我利用你去维持我现在的地位……你真觉得我对不起你吗！”

    这个人，在她模糊的印象里，似乎从没这么激动……她能感觉到他在模糊是非，可又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她已经给他打下了坏人的标签，现在却又觉得这与实际不符。她原本坚定的立场有些动摇，她不知道他是真情流露还是只是想给她洗脑……她的皮肤隐隐作痛，她又攥紧了拳头。

    “我承认关于灵魂的事，我是骗了你……但如果我告诉你完全丧失灵魂后，你会变成一个像野兽一样的怪物，要被永远的奴役，那么你还会签契约吗？如果我告诉你，你会缩手缩脚，什么也不敢干，最后一事无成，还是原来的样子！”他大声吼道，又爬回地面上。

    “我宁愿是原来的样子，也不要变成一个怪物。”她冷冷地说道。

    “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他近乎咆哮道，“哪怕剩下一丁点的灵魂，就不会变成怪兽，除了那一丁点灵魂，其他的，就算你留着，也是没用！傻瓜，你真以为我会看着你成为怪物？”他又抬高身体，看着她重复道，“你真以为我会看着你成为怪物？”

    她的心咯噔一下。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可又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她感觉整个石头屋颤动了一下，似乎有明亮的光线涌入。

    她犹豫了一会，磕绊地问道：“难道……难道……你……真的……难道……你……不会吗？”

    他没有接着回答，而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脸贴到了地上。

    沉默了一会后，他有气无力地说道“不会。”

    那种神秘的感觉更强烈了，她觉得地面又在颤动。某种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此时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虽然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何物……

    “为什么？”她的声音在颤抖。

    “不知道。”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她慢慢地向前移动了一下。一块石头落到了她的身后。

    “我们俩到底什么关系？”他抬起头，看着她说道，“你像是我的顾客，我的同盟，我的朋友……”他冷笑了一下，“我会欺骗顾客，背叛同盟，出卖朋友……”他停了停，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能这样对你……”

    地面在上下左右的晃动，地面上的土石飞奔向那个空洞。

    他“啊”的尖叫了一声。

    他的身影消失在尘土中。

    她那只想去拉他的手僵在半空中。

    然而，她被土石冲刷而下，也坠入那个空洞……

    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受。

    白色的亮光把她的眼睛刺痛，她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她想要放声大哭。

    混乱中她似乎听到有人一边大笑着一边在说：“Vi Vi ，崩塌吧，石头屋！”

    她的脚踝传来阵阵勒痛。

    她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自己面前是一扇开着的门。门外是昏暗的景物。

    明亮的光从她的身后传来，她转身向后。

    一座似曾相识的花园，两排修剪整齐的树中央是一条洁白的路。

    她看到一个落寞的背影正在路上行走。

    不知为何，她竟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虽然对于发生的事，她头脑一片模糊，虽然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应该走出门口，她跑向那个背影，迈着大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忽然，那个身影转过身来。

    那张脸上带着泪和笑容。

    她忽然想到，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么镜头会永远定格在这一刻，如果这是一个童话，那么这无疑是全书的结局……孤独的诅咒终将解除……

    突然，她停止了脚步。

    她看着他，看着他的笑容一点点僵住。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皱起了眉头。

    “我以为我已经解释清楚。”他苦笑了一声。

    “我……刚才就在这里？”她困惑地问道。

    “静，你怎么了？”他疑惑地看向她。

    “我刚才……好像不是在……这里……”她环顾着四周，看着这座色彩鲜亮的欧式园林小声地说道，“那似乎是一个石头屋……很黑，而且全是土……”

    “那刚才我跟你说的话……你都不记得了吗？”

    “石头屋里有你……虽然你卡在一个洞里……你跟我解释了……你为什要……骗我……契约……灵魂还有……怪物……”

    “所以，你……原谅我了吗？”

    她看向他，点了点头。

    “很好……太好了！”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笑着说道。

    “但是在这之前，我是怎么到这里的？”

    “我进了女更衣室——当然，眼睛上缠着纱布，我问你为什么一直不去跳舞，你捂着耳朵一直摇头。之后，我说我有话对你解释，所以我们就到了这里……”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去跳舞了？”

    “很长，长到你的位置已经被别人占据，舞蹈线也不知道被别人扔到哪里。”

    她低下头，使劲回忆着过去发生的事……

    她只记得自己呆在那个石头屋里，无法明确开始的日期……

    不过有一段模模糊糊的片段出现在她额脑海里，不知道是幻想还是记忆。那是在女更衣室，她背靠着柜子，看到远处，一个女人把萧拿在手里挥舞，之后，那只萧从女人的手里飞出，她的身体感受到了疼痛，她似乎听到了保龄球击打球瓶的声音。但她似乎并不感到疼痛，之后……

    “静，静，”他走近她，晃了晃她的肩膀，“你还好吗？”他关切地问道。

    她抬起头看向他，点了点头。

    “别怕，放心，没事的，”他扶着她的肩膀说道，“你不会变成怪物的，我不会让你变成怪物的，我保证……”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嘴角向下撇，她闻到了柠檬的气息。她眼前一片模糊，她听到了自己的抽泣。

    “没事的，都怪我之前没跟你解释清楚，所以才让你被坏人吓唬，”他拍着她的背说道，“他以为他在帮你，其实他是你的阻力，他只是想把你同化，让你变成和他一样的失败者，想以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影响力——真是个自私自利的东西。”

    “对不起，我……我也不应该错怪你……”她哭着说道。

    “没事，被错怪，被误解，被忽视——都是故事里‘好人’自带的情节，‘好人’会有好报的……”他微笑着说道，“不过你确实不能签太多契约了，而且你也要尽快回到舞厅。”

    她用手擦了擦眼泪，稳定住呼吸，点了点头。

    “可是，我的位置，还有舞蹈线……都没有了……”

    “是陷入困境了，”他叹了口气，收起了笑容，“我们都面临着难关……你的兴衰与我的生死……”

    “‘生死’？”她疑惑地重复道。

    “其实……一直以来……”他欲言又止。

    “你到底怎么了？到底有什么问题？”她急切地追问道。

    “好吧……既然我们应该坦诚相待，既然今天已经说了这么多话，就干脆多说一些……”他笑了笑，继续说道，“也许在你眼里，我——无所不知，对于应对这里的一切可以——信手拈来……而且看起来风光，整天被他们团团围着，受着他们的仰慕，似乎没有人可以把我欺负……一直以来，我都……不好意思……甚至有些羞愧，向你展现我脆弱的一面……”他停了停，叹了口气，小声说道，“不管我是多么会利用这里的规则，我始终无法摆脱出局的可能。我的任务就是与你们交易，而这也是我存在的意义。你们不买，可以存在；而我不卖，却不能存在……契约数不达标，我照样会被惩罚……那天……其实没告诉你，那天……你看到的那些搬东西的怪物，曾经也是乐手……就像我一样……但就是因为没达标……”他又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不过他们还算幸运，至少还能发挥作用，还没有彻底消失……没有任何痕迹……”

    确实，她从没有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模样。他低着头，耸肩驼背，就像被雨淋过的纸片，绝望而无力……

    她拿起他的右手，把它紧紧握住。

    “有没有办法可以帮你……”

    “应该会有办法……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他又微笑着看着她说道，“只是还没想到出路……”他停了停接着说道，“不管怎么样，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会一起面对……”

    她没有接着点头，而是愣在那里，小声地重复道：“不管怎样……我们……都会……一起……”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舌头上像是躺着棉花糖，而鼻孔里却塞着洋葱。她深吸了一口气，快速眨着眼睛，还是没能阻止眼泪的流出。

    “没事的，放心，不会有事的，”S微笑地说道，“办法总是有的，只是要等待时机……对了，快敲钟了，我们应该离开这里……”

    当李静躺回水泥台时，她竟觉得一切是如此的陌生。这次她特地地喝了一大口那透明的液体，没过一会，她就进入了梦里。

    她疯狂地向嘴里塞着各种的东西，就像一个吸尘器。她甚至没有咀嚼就把它们咽到了肚子里。而面前的传送带，源源不断地向她运送着食物……一直，一直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