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死了，昨天，前天，又或者是一个星期之前。
早上喝的牛奶残留在黑色的衣服上，衣服上还有不知什么时候蹭上的油污。
她披着黑直的长发，散乱的头发很好地把她的脸挡住。
她的脸僵硬得就像进行了失败的整容，她的眼睛挤不出一丁点的泪珠。
很多人来跟她说“节哀”，很多人来跟她握手。
但她不会做出任何的回应，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是因为过度悲伤而引发的麻木。
事实上，她的心里没有任何的感受。
唯一的感受就是好奇。
她的眼睛从很早开始就锁定了死人的耳朵和眼睛。
她好奇：那个死去的人能听见吗——这些对他一生的恭维与超高评价；他能看见吗，这场葬礼的宏大。
如果听不见又看不见，那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是为了她吗？
真是笑话，她根本不在乎他是一位多么成功的企业家。她根本不在乎他的那些所谓伟大的成就。她也不在乎他白手起家、历尽千辛的创业的事迹。她甚至不在乎公司的归属以及有关她继承的问题。
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除了好奇，其实她还有一种感受，那就是遗憾。
她很遗憾此刻躺在那里的不是她自己。
事实上这种“遗憾”的感觉从她醒来时就有……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可怕而疯狂的噩梦。当她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竟然站在医院的走廊中。有人问她是谁，她随口说她是“李雪”，然后她就被带入了一个病房，看到一个男人带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
她记得那个男人在看到她时，眼睛睁大了一下。她木讷地走过去，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
“我是李雪。”她说道。
然后男人闭上了眼睛，之后再也没说过什么话。
直到最最后，在他被宣告死亡的前一天或者前半天时，他回光返照一般地隔着氧气面罩对她说“李雪……李雪……”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只能重复着那唯一句她会说的话。
“我是李雪。”她说道。
男人看着他，像是冷笑了一下，之后就是闭上了眼睛。
而这就是她与这位被称为“父亲”的人全部的对话。
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她得知在这个男人的两个女儿在十八岁生日后遭遇了一场交通事故。车辆与护栏碰撞爆炸起火，然后翻入海里。车辆被打捞上岸，但一直找不到女孩的尸首。据目击证人说，那天晚上两个女孩都大量饮酒，所以，酒精是罪魁祸首。外界传言，男人的女儿没死，男人把女儿秘密藏起来救治，只为她们不被逮捕。而现在她的出现让一切水落石出——那天晚上，两个女孩一死一伤。活下来的是无辜的，死亡的是这场事故的凶手。
“一切都是李静的错，她不会喝酒但却喝了酒，她不会开车但却非要酒后驾车。我在车上是因为担心她。”她顺着他们的逻辑，对他们说道。
因为没有找到尸体，外加男人一直病着无力操心，“李静”的葬礼一直没有举行。
她一直期待着葬礼，更期待着那天她能躺在“盒子”里。
她发现现在的自己对死亡有一种变态的执着和渴望。
因为……
她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包括活下去的希望。
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她就意识到了这一残酷的真相。
她虽然活着，但她却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脏。
她的头脑异常的清醒，多么复杂的算数她都可以轻松算出。
而经过计算分析她发现，自己的朋友数为零；自己的亲人约等于零——一方面因为那个男人病重而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对他的陌生；自己的恋人为零；自己熟悉且想要保持联系的人为零。
人际交往基本没有，而且对于友情、亲情和爱情，她没有任何想要拥有的意愿。她只是感觉无聊，感觉麻烦，甚至能感到它们可能带来的伤痛。
而更严重的是，她还没有梦想，没有兴趣，没有爱好。她无法说出一件她“爱”做的事。她记得自己曾经喜欢吹箫，但现在只是一想她就感觉恶心。她记得自己曾经爱好诗词歌赋，但现在她提不起一点兴趣。她记得自己曾经也喜欢那些美丽的事物，不管是珠宝、花束还是漂亮的衣服，然而现在一切都褪去光芒，变成了无聊至极的事物。
所有的一切，她看到的，她能想到的，都是无聊的。
她什么也不想做，没有什么让她想做……
“公司那边你放心，该是你的权益就是你的。”一个人的话让她回过神来。
她发现自己正在机械地和那个人握手，她低着头，并没有看他。
她没说话，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而她其实想说——她对于公司的事一点也不在意。
她知道如果她真是“李雪”，那她此时肯定会积极争取，像老虎抢肉一样，扑上去，绝不让肉被土狼分去。
而她只是一个可悲的冒牌货……
她现在，真是，除了钱，一无所有了。
准确的说，除了钱，她还有几辆车，以及几个房子。
但她不会开车，那些空空荡荡的房子像极了鬼屋。
她冷笑了一声。
她抬起头，葬礼还在继续。
黑色的人影在她眼前晃动，她感觉有些头晕想吐。
她一边盼着葬礼能赶紧结束，一方面又不想葬礼结束——因为葬礼一结束，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什么忙碌。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除了吃喝拉撒睡。
她叹了口气，也就是在这时，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身影。
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她甚至掐了一下自己，让自己清醒。
那是……猫？
她看到了一只黑猫正在向着棺椁靠近。
她看了一眼乌压压的人群，似乎除了她，没有人注意到这一怪异的场景。
“噌”的一下，那只猫跳到了棺椁上，然后停住。
它像是在认真看着遗体，她甚至听到了喵喵叫声。
她又看了一下人群，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奇怪的场景。
她想叫人驱赶猫，但她害怕那是她的幻觉而已。
她小心地走上前，屏住呼吸……
忽然，那个猫像是注意到她一样。“噌”的一下从棺椁上跳下，向外跑去。
她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也许是因为好奇。
奔跑的过程中她撞到了很多人，她听到了很多人的叹息。
那只黑猫跑得很快，但始终在她的视线里。
终于，在一个无人的角落，猫停了下来。
它端庄地坐着。她注意到了它发黄的眼睛。
它警惕地看着她，她小心翼翼地靠近。
“你为什么在这里？”她小声地问道，一点点蹲下。
“或者说，你是真的存在吗？”她继续问道，把左手向它伸去。
她的手离猫越来越近，那个猫就端坐在那里，睁着大大的眼睛。
她感受到了它的毛发，但奇怪的是，它的身上散发出阵阵凉气。
她把手放到了它的头上，她摸了它的头一下。
她笑了一下。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地，非常快速地，她的手被它咬到了嘴里。
她惊讶地看着它的牙穿过了自己手背的皮肉。
她想要把手抽回，但身体已经僵住。
她听到沉重的喘息声，她似乎意识到这只猫皱着眉头。
她发现自己的血正在滴下，她张开嘴但是没有大声呼救。
僵持了大约一分钟后，那只猫终于松了口。
她快速地收回自己受伤的手，而那只猫并没有接着逃走。
它没有叫，也没有任何其他举动，只是看着她，微微转动着眼珠。
血从她的手上流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之后，它噌的一下跑开了。
她缓缓站起身，感受着手的疼痛。
她下意识地走到卫生间去冲洗伤口，她感觉自己整个左臂有些麻木。
她知道自己应该赶紧去打狂犬疫苗，最起码也应该给伤口消毒。
但她没有，相反，为了防止其他人发现，她还特意把左手放入口袋中。
刚才的一切太过诡异，她想不出这背后的含义或阴谋。
她回到礼堂，仔细看了一下——没有猫的身影。
要不是手传来的阵阵疼痛，她会以为这是自己做的梦。
“他是位好父亲啊。”一个人的说话打断了她的思绪。那个人伸出手，她赶紧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和他握手。
“这都是你们出事把他急病的。”那个人继续说道。
她没说话，只是机械地点点头。
“别看他一直为了公司……但他是真爱你们啊……”那个人继续感慨道。她有些敷衍地对这个陌生人点点头。
像“父亲”这样的有钱人一定会有“遗嘱”的。“遗嘱”中的很多内容她都忘了，她只记得他把绝大部分钱以成立基金会的形式捐了出去，剩下的小部分的钱——当然也足够保障她衣食无忧的生活——“留给我的孩子”。对，她记得，是“孩子”，而不是“孩子们”。也许，他忘记在“孩子”前加“两个”，又或者真是忘写了“们”，再或者，这里的“孩子”本就是复数概念，就比如在“你们都是我的孩子”这句话里，用的是“孩子”而不是“孩子们”。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纠结这个词。
她似乎记得，遗嘱中有提，要让“李雪”进入公司管理层之类的。但似乎，又没有这句。
她知道，他本来是想让“李雪”去国外名牌大学学商科，毕业后直接进管理层，之后再接手公司的。不仅是她，所有人都知道，这条无比清晰而明确的路径。
可是现在……
她希望她家的公司可以倒闭。她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因此破产，但她就是希望公司可以变成一坨废弃的垃圾。
“哎，可怜的孩子……要坚强……坚持下去。”那个人还在握着她的手激动地说道。
“知道了，知道了！”她终于忍受不下去，用上了不耐烦的语气。
那个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松开她的手，默默离去。
“之前还说死是因为，为了公司的发展殚精竭虑，又是为了公益事业耗尽了心力，现在又说是因为对我们的担心——这些莫名奇妙的陌生人……”她在心里说道，发出一声轻轻的冷笑声。
她受够了这一切，她径直向着礼堂外走去。
她让司机送她回家去，然后把手机关机。
她闭上眼睛，头靠在玻璃上，她很困很累但却睡不着。
她睁开眼睛，看到红色的灯笼已经在大街小巷挂起。她看到房屋和树上还有白色的残雪，她听到礼花和鞭炮的声音。
要过年了，明天，后天——还是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星期……
她根本不在意……准确的说，从现在起，她应该永远不用在意。
想到这，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很好笑，她喜欢这种反讽的味道。
从她回来后，第一次，她笑出来了声音。
不过很快，她收起了笑容，她似乎听到司机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她看到了大海，她打开车窗，大口吸着湿冷的空气。
阴沉的天空，没有阳光，也没有雨滴。
这恶心的颜色，就像是燃烧过的灰烬。
她关上车窗，继续用头顶着车玻璃。
她慢慢地闭上眼睛，意识变得模糊……
忽然，一个急刹车。
她的身体向前飞去。
“怎么了！”她大声说道，声音里是满满的怒气。
“好像撞上了一条狗。”司机说道。
司机打开双闪，下车查看。
她也一起下车去看。
在车前面倒着一只泰迪。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被什么击中。
她记得李雪之前曾经养过一只狗，但后来莫名其妙地就没了。
那只狗，她见过，就是一只小小的泰迪。
她看着那只一动不动地狗，感觉眼前一片模糊。
她发现自己哭了，虽然她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这时她回来后的第一次哭，虽然她刚参加完父亲的葬礼。
她感到头晕，感到天旋地转……
她感觉自己向后倒去，眼前漆黑一片。
她听到司机在说话，她感觉自己也在说话，但她听不清自己和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之后，她感觉自己被扶进了车里，然后车继续行进。
很快，她恢复了清醒，她直起身子，看着周围……
难道刚才只是一个梦？
不过她确实感觉到有些恶心，她分析是晕车的原因。
没过多久，车停在了她家的别墅前。
司机下车给她开门，她踉跄地走出……
“节哀。”她听到司机说。
“你早上说过了。”她冷冷地说道。
她打开门，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真是，“无与伦比”的，安静。
安静得，就像是坟墓。
想到这，她又控制不住的笑了一下。
她的嘴角在不受控地颤抖。
屋里的光线很昏暗，但她并不想开灯。
她走向沙发，然后一头扎了下去——她的胃传来阵阵刺痛。
她感觉自己好累，好困，四肢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
她看到一架巨大的风车在夕阳下转动，还有一个芭蕾舞演员在踮着脚跳舞。
她感觉有些胸闷喘不上气，她翻身朝上。
忽然，她惊恐地发现，那只黑猫坐在她的胸口。
它黄色的眼睛发出渗人的光，它喵喵叫着，奇怪的是，她居然能听懂。
她听到它在说：“我对你很失望。”
说着，它举起爪子抓向她的脸，她举起手阻挡，她的左手被它抓伤。
正当更激烈的冲突要爆发时，她听到了敲门声。
猫一下子消失了。
她松了口气，庆幸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或者是梦。
敲门声还在继续。
她听到外面在打雷和下雨。
她走到门口，打开门……
没有人站在那里。
她好奇地走到门口，东张西望……
她听到家里时钟“当当当”的报时声。
她发现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有一个黑影。
她好奇地走了过去，她感受到雨滴的凉意。
她发现那个黑影正在挖坑，而他挖出来的是一铁锨一铁锨的金币。
那些金币闪闪发光，雨打在金币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她光着脚踩着那些硬邦邦的金币。
她走到坑边，然后向下望去。
她看到一个棺木，那个棺木发出敲击的声音。
她感觉到有些害怕，但又十分的好奇。
“砰砰砰”，“咚咚咚”，“嘣嘣嘣”……
“里……里面……有……”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四处张望。
轰隆隆的雷声把她的声音盖住。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跳了下去。
强烈的失重感让她心跳加速。
她落到了坑里，她使劲打开了棺木。
她害怕但又好奇地向里看去，她没有看到任何尸首。
她只看到了一个手机——那是她的手机。
手机屏亮着，手机还在震动。
有人在呼叫她，那是一串非常长的号码。
“喂。”她把电话接通。
电话那边的声音有很重的杂音，她根本听不清。
“你说什么！”她大声说道，努力抵抗着轰隆隆的雷声。
“滋啦……滋啦……是……心理医生……滋啦……滋啦……都是假的……滋啦……创伤……别怕……滋啦滋啦……滋啦……催眠……滋啦滋啦……精神分裂……”
她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精神分裂”还是“精神分析”，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心理医生”还是“星理因生”。
她感觉雨越下越大，坑里的水快要漫过她的胸口。
忽然她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声伴随着炸裂的雷声。
她抬起头，看到砸向她的梧桐树。
“啊！”
她大叫一声睁开眼睛。
她一下子从沙发上坐起，紧张地看着四周。
周围一片漆黑，黑暗中有电源插座发出的光束。
她长叹了口气，庆幸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梦。
她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长时间，一觉睡到了天黑。
她听到风的呼啸，她似乎听到噼里啪啦的雨声……
她的头晕晕胀胀，她感觉自己脸很烫但身体发冷。
她猜想自己发烧了——也许是被猫咬的缘故。
她缓缓坐直身体，努力站起，想要给自己倒杯水……
“砰砰砰。”
她听到了奇怪的声响。
“叮咚。”
那是她家的门铃声。
她感到有些害怕，尤其是刚才又做了那么一个诡异的梦。
屋里漆黑一片，但此时，她更加不敢开灯。
“砰砰砰砰。”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门，然后查看着电子监视器。
“叮咚。”
一片黑色，就像是摄像头被人刻意挡住。
“开门，李静。”一个低沉的男声说道。
她心里一惊。从她回来到现在，她没告诉任何人她不是“李雪”。
并且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身体——已经变得跟“李雪”一样……
没人知道——她是冒牌的……
没人知道——她其实是“李静”。
正当她思索的时候，她惊恐地发现，门——被打开了。
她本应该快速跑开，但此时她像是被吓傻，只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她还在动，只不过是在颤抖。
门开了，她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个黑影比门都要高，比门都要宽……
风把它黑色的斗篷吹动。
虽然没有电闪雷鸣，但狂风和雨声足以把紧张气氛渲染到顶。
她现在不在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在想——这个梦什么时候能醒。
“很高兴能见到你，李静。”那个黑影礼貌地说道。
她没有说话，感觉到冰冷的风整把她的身体穿透。
“不好意思用这种方式进来——但外面的风实在太大了……我们可以进去谈吗？”
她没有说话，依然愣在那里。
唰的一下，一阵风吹过。门砰的一下关上了。客厅茶几上，多了一盏发着微弱光线的油灯。
“我一直很期待见到你，李静。”那个黑影说道。
她一步步地走了过去，仿佛油灯有某种魔力。
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但她无法把记忆拾起。
她知道眼前的一切不管是不是梦都是超现实的场景。
沉默了一会，思考了一下后，她鼓起勇气说道：“所以，你是——死神吗？我……也要……死了吗？”
“我不是死神，我是，”他停了停，然后说道，“魔鬼。”
听到这两个字，她打了个冷颤。
很多画面开始在她脑海里翻滚，虽然它们像是从噩梦中摘出的碎片。
“我来找你没有恶意，只是想谈一笔划算的交易。”“魔鬼”说道。
“交……易……”她小声复述道。
“取之不竭的财富，事业上的非凡成就，以及，光鲜美丽，万众瞩目，”魔鬼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都可以属于你。”
“哼，无聊至极的俗物。”她冷笑了一下说道。
“你说——什么？”
“谢谢了，不过我不需要。”她像是打发街上的推销员一样硬气地说道。
“我以为现在的你很想要。”
“你似乎很了解我嘛。”
“当然，我可是特地……”说到这他忽然停住，就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什么秘密说出。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又变得庄重而严肃。他说：“因为我是魔鬼，了解客户需求才能更好地为客户服务。”
“那你不怎么成功啊，”她嘲讽道，“你给出的东西，只是最常见的世俗套路，就像不动脑筋的下属随便抄袭拼凑的产物。”
“你不想要？”
“俗。”她冷笑一声说道。
“好——那就……”
忽然，一双宽大而肥胖的手出现在了油灯的光亮里。
她看到那双手指甲涂成黑色，每根手指带着细细的银色戒指。
那双手从黑暗中拿出了一个雕着繁琐花纹的木头盒子，然后把盒子打开……
那是……
她看到了一块闪耀的石头，红色的，密密麻麻镶嵌着很多小宝石的石头……
“这……很漂亮——但不好意思，我对宝石不感兴趣。”她说道。
“这不是普通的宝石，这是一颗‘心脏’。”
“心脏？”
她这才注意到这颗石头是心脏的形状。
“我承认做工不错，但我……”
“有了这颗心脏你可以变得完美，”他打断她，高声说道，“并且可以永恒和不朽。”
“永恒？不朽？”
“对，你可以以完美而理想的姿态，永远地存在。”
三秒的安静后。
“哼，可我要永恒和不朽干什么？”她说着，冷笑了一声，“我才不想永远存在。”
“那完美呢？你可以有完美的脸庞，完美的身体……”
“可我为什么要完美？完美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打断魔鬼的话反问道。
这位魔鬼没有说话，火光似乎熄灭了一下。
“那你想要什么？”黑暗中传出的声音似乎有几分丧气。
“我想要……”她停下，眼睛看着火光，之后又向着空洞的黑暗望去……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我……我想要……”
“想要什么……”
“一切……毁灭。”
“什么？”
“我想要，所有的，包括我在内，包括世界在内，全部毁灭。”
说完这句话后，她发现自己不受控地大笑起来，虽然她也不知道原因。
“你在开玩笑吗？”魔鬼问道。
“啊？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笑。”她一下子倒到沙发上，然后继续在笑。
“不好意思，你这个愿望我做不到。”
“你不是魔鬼吗？难道你是不会吗？”她一边说着，还在哈哈大笑。
“她看到你这样，应该会后悔救你。”
听到他这句感慨，她一下子停止了笑。
“你说什么？”她坐起身说道。
“你说的毁灭世界我做不到，这颗心脏是我能拿出的最贵重的东西了，如果你不想要那就再想想你想要什么……”
“我今天就一定要和你交易吗？”
“我希望我们能尽快定下合作。”
“等等，不对……对……你一直在说要我给你什么，你还没说你想要我什么？”
“我想要——你……”他拉长声音说道。
“我？”
“你把李雪救回来。”
“你能不能一口气说玩，吓死我了，”她笑了一下说道，“说来说去，你是想让我去救李雪——真有点意思了——一个魔鬼给我一堆东西只为了让我去救我自己的姐姐。”
“你恨她，不是吗？”
“我……怎么会——她是我姐姐，我——很喜欢她——和大家一样喜欢她。就算你不给我东西，我也会去救她，你都想象不到，我多么希望，她能回来，回到这里。”
“这很好，非常好。”
“哦，我想到了我的心愿，就是——李雪回来。”
“不可以，交易同一件东西，交易就是无效的。”
“为什么非得要交易？”
“因为交易意味着签订契约，而契约可以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交易都会被执行。”
听到“契约”这两个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等等，我有个问题？”她问道。
“你是想问她怎么了吗？”
“不，我是想问，你，一个魔鬼，为什么非得要去救她？”
“这跟你没关系。”
“我就是想知道——不然，这就是我的条件吧，我去救她，你让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救她。”
黑暗中没有声音响起。油灯下的手消失了，窗外似乎有雷声响起。
“好，”安静了许久后，魔鬼又说道，“不过本着职业道德我还是要提醒你，最好还是要些实在的东西，比如功名利禄，比如那颗心脏。”
她听着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痛苦，拥有了一切但却无法享受。”她说着，感觉眼前一片模糊，“拥有了一切但却一无所有，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赶紧结束。”她闭上眼睛，泪从她的眼眶涌出。
“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医生？”她听到魔鬼说道。
她又笑了，她用手擦了擦眼睛，然后继续在哭。
她哭着，感觉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今天葬礼上黑压压的人群，以及那个倒在车前的泰迪狗。
“那个……所以……我们可以……”她听到魔鬼用温和的语气小心地问道，“先……签约吗？”
“当然，签，赶紧签。”她深吸一口气，眼泪往下流着，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一张白纸出现在油灯下，她条件反射一般地把食指按在白纸上。
红色的条形码出现在白纸上——这一切是无比的熟悉。
她忽然从沙发上站起，然后像是跳舞一样地张开双臂转了好几圈。
她听到了碰撞声和破碎声，她应该是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
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今天她已经听了太多次类似的叹气。
“那就……走吧。”黑暗中的声音说道。
“好的……走吧。”
黑影来到了门前，门打开了，涌进一股冰冷地空气。
她跟着黑影走出了房子，她没拿其他任何东西。
她忽然发现一根粗粗的梧桐树倒在房子周围，而那个黑影直接从树干穿了过去。
她小心地踩着掉落的枝干，然后跨了过去。
那个黑影走向了一个小汽车——那车根本不适合他庞大的体型。
它像是被塞进了车里，那个车发出绿色的光束。
她走了过去，拉开门，坐了上去……她似乎听到了远方的烟花和炮竹……
之后，车发动了，窗外漆黑一片，她闭上了眼睛。
“哦，对了，”她微微睁开眼睛说道，“还没问，李雪她怎么了？好像你说她救了我？”
“这很复杂，很难说清楚。反正就是她救了你。”
“还有个问题，我要怎么救她？看你的样子，是只有我才能救她。”
她等待着黑暗中的声音，但那个黑影并没有回答。稍微聪明的人会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当然她也不傻。
她叹了口气，在心里感慨，李雪命真好，所有人都赶着来救她。
至于李静呢？
又有谁，真正关心她。
她闭上眼睛，眼泪留下了她的脸颊。
“李静，但愿也会有人专门来救你，”她在心里说道，“但愿，被救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