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洛樱桃利落收好餐具。
师净涵卷起袖子，走近厨房：“你要刷碗？”
樱桃回身，冲他嘿嘿笑。
“行了，你放着吧，我来！”
洗净手，她退开几步：“我去看看奶奶。”
“等等！”
洛樱桃远远躲开：“干嘛，反悔啊？”
“事情办得怎么样？”
她舒口气：“还行。”
“办完了吗？”
“差不多吧！”
“还有事吗？”她接着问。
“没了，你早点休息。”
洛樱桃看了一眼师净涵，实在不忍心把下午听来的事情跟他联系起来。
卧室内，老人家已早早休息。
其实在她没回来之前，老人已经用过餐了。上了年岁，牙口也不好，晚饭只能随便吃点。
樱桃轻叩门，小声说：“奶奶！”
“是樱桃吗？快进来。”
老人歪靠在床上，微微睁开眼。
洛樱桃歉然，坐在床边：“不好意思啊奶奶，打扰您休息了。”
老人伸出手，握住她。
枯枝般，异常干瘪，这双手交握在洛樱桃丰沛的生命力之上，顿时显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她想，如果外婆没有对她们娘俩那么狠心，她是不是也不会单单对她一个人生出那样大的不满？
“我巴不得有人陪我说说话呢！”
老人平日里一个人在家，虽说出了门有街坊四邻，不至于没有说话的人；可是回到家中，只得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洛樱桃听老人说了很多话。
从紫龙镇的传说，到紫龙镇的现实；从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街坊，到伶仃茕茕的集巷。
最后还附带了很多师净涵小时候的糗事。
洛樱桃忍不住惊诧：“他看起来还挺乖巧的，怎么小时候这么调皮啊！”
奶奶也跟着乐：“那可不，男孩子都一样，狗不理的年纪，就差没有上房揭瓦了——他没有跟你说？”
“没有。”
奶奶的声音缓和下来：“这孩子从小跟着我长大，吃了不少的苦，就是长大后，过得也不舒心。他从小就心思重，有什么事情喜欢搁在心里，不喜欢拿出来说。有的时候你看起来他好像很坚强、很开心，可是实际上，心里藏着不少的苦。”
洛樱桃还没做好准备，老人家已经把话题往深重的方向推进。
她自作主张得说：“奶奶，您放心好了，很多事情，他心里都有数的。”
老人家拍拍她的手，点点头：“我现在就在想，万一我哪天不在了，他可如何是好？不过现在看来，我确实多虑了。”
这句话暗含深意，没等她细想，外面就传来一阵叮咚声。
洛樱桃赶忙抽出手，从衣摆下抽出一个红包。
“奶奶，我这次来的匆忙，没有给您带什么礼物，还打扰您这么久，实在过意不去。这点红包给您，也算是我作为晚辈的一点心意。您平日里多买点好吃的、好穿的，别给师净涵省钱。”
老人家作势起身，洛樱桃一把扶住她，抢先开口。
“奶奶，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您肯定会说，我自己有钱，小涵平日里给的多都花不完，我不能要你们小辈的钱，这不像话什么的。”老人听着她佯装起来的口气，果然笑了，洛樱桃继续说，“但这是我的心意，除此之外，还有我的祝福，我希望您平平安安、健康快乐。如果您不要的话，我明天就走。这里距离城里那么远，您舍得我吗？”
她说的可怜巴巴，老人家也不知说什么好。
这当口，师净涵推门而入：“你们说什么呢？这么神秘！”
洛樱桃把红包塞进老人怀里，眨眨眼，暗示她这件事不能告诉师净涵。
“这是我们女孩子的事情，你一个大男人少管！”
师净涵一噎，看向奶奶。
后者紧跟着说：“小涵，你去帮我把厨房里泡好的豆子洗一遍，然后打两碗豆浆出来。”
“打豆浆做什么？”
“樱桃说在街上喝过的豆浆很好喝，我特意给她泡上的，家里的比外面还好喝。”
洛樱桃没想到老人家这样周到、细心，一时间心中涌上暖意，握住老人家的手，也跟着紧了几分。
“行行行，我现在就去——两位女皇大人，小的遵命！”
师净涵离开后，洛樱桃微张着嘴巴。
她转过身，看向老人：“奶奶，是我看错了吗？我怎么觉得他这几天变得活泼了呢？我刚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一副不喜欢搭理人的样子，现在倒学会说讨巧的话了。”
老人心领神会——她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感觉？
自家的孙子，她比谁都了解。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师净涵就好像戴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呈现在外人面前的是一副相安无事的模样。
人后，却在无数个黑夜里，望着漆黑的夜色发呆。
“樱桃，谢谢你！”
“谢我？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老人也不解释，垂首，身子往下放了放。
洛樱桃刚打算告辞，可内心有个声音将她按住，似乎有什么东西一定要问清楚。
老人家到了这岁数，什么东西看不出来？
“樱桃，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洛樱桃抿唇，似乎不知从何开口。
老人静静看她，等她理清思绪。
片刻后，洛樱桃斟酌道：“奶奶，他是不是小时候受过什么刺激啊？”
“你都听说了？”
洛樱桃刚想摇头，自己不过是听到了碎嘴子而已，算不得事。
很快，老人接道：“估计是村里或镇上的女人说的吧，老娘们都这样。难怪跟你说了这么多，也没见你对这件事有过疑问。”
洛樱桃勉强扯开嘴角。
老人自顾道：“也好，这件事情本来不该瞒你，你应该知道真相的。”
洛樱桃有些后悔，老人的口气让她觉得，师净涵的童年，一定发生了残酷的事情——尽管她有了猜测，可到底不如亲耳听到来到震撼！
那个少年，一定跋涉了很多个黑夜，才走到现在。
她想撤退，想走开，可是老人家已经开口了。
彼时，老人还很年轻，不到六十岁，师净涵也还在上小学。
那是一个夏天，师净涵的奶奶走娘家去了。
本来应该到了晚上就可以回来，可是放学回家后，师净涵接到电话说，奶奶的妈妈生病了，舅姥爷又出门了，奶奶晚上没法赶回来。
他们当时还住在镇上——说起来，不太发达的二十年前，镇上和现在的村子，没什么两样。
师净涵是个懂事开朗的人，满口说着没什么要紧。
奶奶想，家里面都是人，邻前居后，不过一个晚上，不会有事。
可世界上所有的意外，都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那天晚上，家里停电。
师净涵出门买雪糕，发现只有自己家的电坏了。
小孩子只要遇到吃的，什么都可以抛在脑后。
小师净涵走到巷子里，随手把雪糕棒一扔，晦暗中传来一声“哎呦”。
“是谁？”他问。
“你是谁？”一个浑浊的男人声音。
“我叫师净涵，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外地来的吗？”
“哦，是小涵啊，我是你舅姥爷。”
黑夜中走出一个人来，师净涵微微警惕地心，立马松懈下来。
“怎么不在家里？”男人问。
“我奶奶去看太太了，晚上没回来。现在家里又停电了，我就出来买个雪糕吃。”小师净涵说，“舅姥爷，你怎么没回家？”
“我正好出来办事，晚上来不及赶回去。”
男人看了一眼不远处黑漆漆的屋子：“怎么没有找电工？”
“不要紧的，夏天都是这样，我家总容易跳闸。”
男人蹲下，双手握住男孩的手臂。
月光混着灯光，一同撒在男孩的身上。
师净涵从小就生的俊朗可爱，小脸肉嘟嘟的，可并不胖。
他有着长长的睫毛和大大的眼睛，乌黑发亮的眼珠，白净剔透的牙齿。
男人的手掌紧了紧，大火在燥热的夜色中点燃。
小师净涵笑出声来：“舅姥爷，好痒啊！”
男人跟着笑了，他说：“小涵啊，舅姥爷给你看一件好玩的东西，好不好？”
“好啊，好啊。”
就这样，男人牵着小师净涵，慢慢走向黑暗的巷子深处。
“舅姥爷，是什么好东西？”
“到了你就知道了。”
“这里好黑，什么都看不到，我想回去了。”
“别着急，这就到了......”
有挣扎的声音传出来，紧跟着听见短促的“唔唔”声。
易拉罐和纸盒子倾然倒地。
狗叫声四起，可是它们被拴在自家门前。即便有危险和陌生的气味，也无能为力。
老人的声音有些梗塞，像是有些疲惫。
洛樱桃听罢后，只觉无比愤怒，同时又无限唏嘘。
人们以为自己被爱和熟悉包围，却不知，伤害自己的正是这些所熟悉的人。
“虽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可到底给孩子留下了阴影。再往后，估计你也听说了，我拿着刀跑到娘家去。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我不能杀了他，那样的话，小涵留给谁照顾呢？”
洛樱桃理解她的做法：“所以你们就搬到了这里？”
“没错。后来我一直留意着，生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老天保佑，他平平安安。”
洛樱桃看着老人。
师净涵真的没有动过傻念头？
不过是被人救下了而已！
又或者，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边缘，最后念着这个老人，才从悬崖边撤退。
洛樱桃抱住老人：“奶奶，事情已经过去了。日子还长，我们要用心地把未来过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
洛樱桃看着她。
老人摇摇头：“没事，就是有些困了。”
洛樱桃何尝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奶奶，你放心，每个人都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这些是别人的错，我不会把它安在师净涵头上。应该感到羞耻的是做出这件事情的人！”
老人感激的捏了捏她的手，真诚道：“樱桃，谢谢你。”
洛樱桃笑着回应。
“你早点休息吧！”
老人躺回床上，把脸扭向里侧，只留下一个躬起来的瘦弱身影。
洛樱桃只消一眼，便觉得难过，赶紧轻身退出。
方一转身，便见师净涵支着脑袋，趴在方桌上打瞌睡。
面前的豆浆还有些温热，将他的发梢蒸腾出一小片水汽。
踮起脚尖，洛樱桃慢慢靠近，坐在长凳一边。
师净涵的脸被扭曲，可面孔依然精致、好看。
他的睫毛很长，眼睛大大的。眉毛更是天成，不仅黑的发亮，而且眉形很标志，好像被精心修理过一样。
这样好看的脸，却让他小小年纪就尝到了残酷的滋味。
洛樱桃把头慢慢凑近，师净涵鼻息均匀，带着些微热的潮度。
她用手触碰他的睫毛，挺拔的鼻尖——那上面泛着累积一天的油渍和几颗黑头，再到他红润的嘴唇。
洛樱桃打从看到他的第一眼，浅表的爱意便始于这张容颜。
此刻，她发觉自己的爱意慢慢渗透，就快要控制不住了。
一步步靠近，洛樱桃的呼吸早已被屏住。
还剩咫尺的距离，师净涵睁开眼睛。
洛樱桃故作镇定，师净涵眨眨眼保持姿势，不动。
“你干什么？”
“没什么！”她退开。
“豆浆好了，赶紧喝了吧！”
“好。”
她也不废话，一口气，咕噜咕噜，碗见底了。
师净涵觉得她有点不一样，不过是一个恍惚的片刻而已。
可具体是哪里，又说不上来。
他愣愣地看着她，想说些什么，一时间又找不到话，只好说：“床铺好了，床品都是新换的。”
“你住哪里？”
“就住你旁边，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好！”
如此，戛然而止。
二人一时无话，短暂的静默中，洛樱桃仍是盈盈笑。
他赫然发现，眼前人的眼中拥着亮光。
他一时间无暇思考，只听她突兀道：“我今天很开心。”
他含糊回道：“嗯。”
“那你呢？你今天开心吗？”
“什么？”
他不太明白，这个人经常说一些叫他莫名其妙的话。
莫名其妙的戏弄，莫名其妙的搭讪，莫名其妙的遇见。
现在，连他自己都变得莫名其妙起来——那种心甘情愿，生发得如此陌生，却又如此娴熟。
洛樱桃说：“我可以抱你吗？”
明明是一句请求，不待师净涵应允，她已小跑过来。
紧紧抱住。
师净涵一时间忘记呼吸，他听见内心深处有沉重的碎裂声，似乎有什么崩开。
“早点休息吧！”他轻声说。
“好。”还未松手。
“明早想吃什么？”
“都可以。”
“明天有什么打算？”
洛樱桃仰头看他：“还不清楚——你有安排？”
师净涵心绪平复：“明早带你去看看好东西？”
又是好东西！
洛樱桃一霎惊芒闪过，连忙说：“好啊，明早叫我。”
她松开手，往洗漱间去。
师净涵看向背影。
“喂！”
樱桃站定，歪头说：“有事吗？”
稍顿。
他摇摇头：“没事，只是想跟你说，往左边扭是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