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最后还是同意了。
二人在咖啡馆相对而坐，许久，谁也没说一句话。
李泉虽然和洛樱桃交情不深，但他在暮色多年，没有几分洞察人性的本事，恐怕早就被人大卸八块了。
明眼人一看樱桃的说话和行事风格，就知道此人绝非表面那样良善。
她虽然大多时候是笑眯眯，但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李泉问她：“你之前去过紫龙镇？”
“是。”
“小涵的奶奶你见过？”
“是——如果你再这样明知故问，我立马就走。”
李泉既然知道她去过紫龙镇并且见过师净涵的奶奶，只能是师净涵亲口对他说的。
即是如此，现在这样装模作样的问来问去，有什么意思？
“你别着急，我听说小涵奶奶挺喜欢你的！”
樱桃回以冷笑。
“他奶奶最近身体不好，我想请你看在她的面子上，听我说几句话。你放心，绝对不耽误你太长时间——可以吗？”
视线认真迎向樱桃。
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也许是看在老人家对她不错的份上，也许是她想给这件事情做最后的了结。
樱桃淡淡越过李泉，不带情绪地说道：“走吧！”
远处咖啡机传来呜呜工作的声音，李泉挪动身体，似乎终于想到了话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樱桃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然而那双戏谑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她就是故意的！
一开始，那个被林泽纠缠的夜晚，师净涵救下她，她故意挑逗、纠缠。
现在，她又故意让他的好友，亲口揭开他的伤疤。
像是在寻找某种报复的快感！
“知道小涵......”李泉不知道如何开口，“你明白我的意思。”
“当然——你是想说他被无数人，上或者被上，是吗？”
李泉表情没有任何起伏。
想来他在暮色多年，应该是比师净涵还要老辣，这样的事不过是小儿科。
樱桃偏头，翘起腿，看向窗外的天色。
李泉呷了口咖啡：“是谁告诉你的？”
“很重要？”
李泉不语。
天色暗下来，城市亮起五彩斑斓的灯光。马路上，各种车流、人流，穿梭不息。
樱桃突然觉得心中空落落，一切挣扎和愤怒都变得轻飘飘。
她真的想要报复？
洛樱桃现在很想变成一条蛇，找个地方，提前进入冬眠期。
她垂下眼眸：“每人告诉我！那天我收到一条匿名消息，混乱的视频就藏在里面。”
“你没有去甄别真伪？”
是的，现在这样的换头把戏，层出不穷。
从前，多是发生在女性身上，甚至连樱桃自己都收到过有关自己的不雅内容。
师净涵工作特殊，得罪了什么人，被别的什么人报复，也是有可能。
她也试着找人查过信息的来源，但这种事情每天会发生无数次，就连警察都没有好办法，她能怎么样？
也正是视频，让她联想到师净涵种种奇怪反应。
如果不是因为他曾经做过的“好事”，樱桃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让他这样心虚。
其实，哪怕没有查出什么来，她也还是怀疑过。
洛樱桃自认自己不会看错人，师净涵的眼神中虽然藏着冷冽和陌生的对抗，可良善的影子就藏在那对瞳孔之后。
人可以骗过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那天，站在酒店门口。当她对师净涵恶语相向，多希望得到他的否认的解释。
可是他承认了。
最后的弦在那一刻断掉！
樱桃回神：“这用得着甄别？看看他，再看看你，这件事还用说？难道他自己都承认的事情，你却要替他作保证？”
“我.......”李泉想了想，决定转到另一件事情上，“小涵奶奶最近身体不好。”
“你想说什么？”
樱桃眯眼：“总不至于老人家对我好了两天，我就要给她当牛做马吧！”
“我不是这意思！”
樱桃看她，想知道他能说出怎样的花来。
李泉似有心痛：“其实小涵不是这样的人......我是说，就算他真的做了一些事，但你要知道，每件事背后都有原因。人长大之后的选择，几乎都困在过往的经历中，现在的每一步都可以窥见过往的痕迹。”
“他小时候受过伤，这你知道吗？”李泉忽然发问。
“谁不受伤？”
“我是说他被人侵......”
“知道。”
这件事师净涵的奶奶跟她说过，被身边亲近的人差点侵犯，对一个孩子来说，确实残忍。
可是，这难道可以成为放纵的理由吗？
李泉自顾道：“那件事对他打击很大，我也是在他醉酒之后才知道的。被熟人侵犯，不仅是身体，心理上的创伤更大。他曾经跟我说，哪怕这件事情过很久，哪怕他后来长大了，还是有无数次想过要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他奶奶年纪已经大了，身体也不好，前些年生了重病，花了好大一笔钱。她辛辛苦苦将他拉扯打，她是无辜的。他不能做傻事，至少现在不能。”
“被侵犯？”
樱桃疑惑，不是没有得逞吗？
“小涵奶奶知道这件事后，非常生气，要说她身子不好，也是从那个时候埋下了祸根。小涵却告诉她，自己并没有受到实质伤害，可实际上......”
原来如此！
洛樱桃重重呼气。
二人在此刻沉默。
马路上车流如织，一阵刺耳的鸣笛，将沉寂打破。
“所以，他就这样自甘堕落？”
李泉看向她：“小涵曾经跟我说过，他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我问他好在哪里，他说你是第一个跟他说，不介意他工作的人。”
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樱桃哪能不明白他语意未尽的真实意图？
“你想说我是一个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人吗？”樱桃可笑道，“是，我当然知道在会所工作，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在暮色，一定少不了各种各样的诱惑。红颜祸水，不是女人的专利。我理解，我试着让自己想尽各种糟糕的可能，我甚至，甚至......”
她好像没想好怎么去接下面的话，迟疑片刻：“甚至我告诉自己，一定会有很多女人骚扰他。我知道，从人作为个体的角度来说，总归不是圣人，总会有犯错的时候。我理解，我允许，我也说服自己接受。”
她有很多话，可说起来总要分成好几段，否则就会喘不过气似的。
“可是，你自己看看他做了什么？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你不要再说什么为了他奶奶、说什么他受到创伤之类的屁话！我告诉你，他现在这样，已经走向了违法犯罪的这条路。你自己看看，他和妓女有什么两样？不，应该说比她们更可悲。”
樱桃平复的心，又开始波动起来。
她及时住嘴，平放双腿，探身，把面前的咖啡喝完。
她说：“谢谢你的咖啡，我想我们以后没必要见面了。”
樱桃起身欲走，李泉喊道：“我想再告诉你最后一件事。”
樱桃停住，微微侧身。
“你不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吗？其实除却小时候的经历，在他初来暮色的时候，还发生过一件事——我觉得你还是坐下比较好。”
樱桃看他一眼，李泉却微笑起来。
好像整个人轻松不少，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他解脱什么束缚似的。
眼见樱桃坐下，李泉轻声说：“其实他一开始来暮色的时候，的确只是应聘普通的服务生。可是后来，上面的人找到我，希望我说服他可以考虑再额外做一些别的服务。我也是替人卖命的，就把这件事跟他说了。他一开始很生气，甚至第二天就准备辞职。可那会他奶奶身子不好，这份工作对他很重要。但凡他工作，有很多人是冲着他过来。试想一下，这样的人，暮色怎么可能会让他轻松离开？”
“他被钱打动了？”
李泉摇摇头，继续说：“让我想一想......那天......好像是一个暴雨天，当时同事聚餐，正好就在暮色。小涵很少喝酒，可那天他喝了很多，平日少言寡语，那会却说了很多酒桌上的场面话。我去到包间的时候，也是醉醺醺的。屋子里乱成一片，我坐到他身边，发现他有些不清醒。或许是因为我们住的比较近，所以照顾他比较多。我捞过桌上的清水喝下，脑子清醒一些后，就把他送回去。
“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很快又开始糊涂，身子也开始发热。好在顺利回家，我安顿好他，拿凉水冲了把脸。转身时，他已经因为酒精的作用，把自己的衣服弄的七零八碎......”
樱桃哼笑，似乎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所以，你就把他......”
“是！”
十分干脆！
李泉深吸气，把头埋在膝盖里，双手胡乱揉了一把头发，原本精致的发型顷刻一团糟。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李泉似乎很苦恼。
“他没有反抗？”樱桃攥紧拳头。
李泉垂着头，不知道是内疚还是痛苦。
“或许是酒喝了太多，他脑子清醒过来，可还是使不上力气。我...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好像发疯了一样，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只觉得有把火，烧得我心口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窜出来，就......”
“所以你明知道他曾经有过被侵犯的经历，于是，你在他创伤未愈的时候，让他再一次被认识的人侵犯？”
樱桃的声音很平淡，可隐约其中的怒火，恨不得将他化为灰烬。
她恍然明白过来！
是不是因为这样，师净涵才对她说自己几乎从不醉酒？
因为喝酒，那已成为他一生的噩梦！
李泉悄无声息地点头。
樱桃霍然起身。
李泉仰头看她，眼中盛满了内疚和忏悔！
有什么用？
“李泉，你真够卑鄙！”她从齿缝中逼出几个字。
她紧跟着控诉：“你这是强间！”
“我......”
樱桃不想再看到这个人，她转身走开。
李泉窝靠在沙发上，褐色的单人沙发，顷刻间陷下一块。
听到咚咚声，李泉抬头，竟是去而复返的樱桃。
“你......”
樱桃走近，端起面前的咖啡，猝不及防却准确无误地泼了李泉满头满脸！
她放下杯子，在“咚”地碰撞中，恶狠狠地说：“如果可以，我真想一刀把你捅死！”
李泉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咖啡色，瞧不出里面的情绪。
他突然有些后悔，拿起手机。远处，樱桃的背影已经消失。
李泉点开相册，右下角有一个隐秘设置。
输入密码，点开，是一段灰暗的视频。
他的手有些发颤......
樱桃走出咖啡厅，最后干脆在街上跑了起来。
人流如织，她好像一条疯狗。
心中藏着满溢的怨怼，好像随时会把周围的人吞噬得一干二净。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等她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跑到了城市公园。
从外墙的栅栏看过去，里面的草坪还泛着绿色。
樱桃陡然想起紫龙镇那个小桥流水的夜晚，身下是柔软的草地，头上是灿烂的星空，身边躺在隐忍克制的他
可惜，说好的萤火虫却没有看到。
洛樱桃泄了气——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气什么。
要问她现在在想什么？
她什么也没想，只想回家睡大觉。
拿出手机，叫完车，樱桃无力地坐在旁边的石墩上。
她盯着前方宽敞的一角，那里有一只小鸟在啄食。刚蹦跶没几下，就被驶来的车子吓走。
那车停在它觅食的地方，过了一会打起双闪。
此间，洛樱桃手机来了电话。
她挂断，转身朝车子走去。
洛樱桃弯腰低头，从主驾驶一侧上了后座。正好看见镜子上挂着两个鲜红的塑料樱桃，她难得笑了下。
“您好，您的手机后四位......”司机问。
樱桃说完，无限疲惫似的，往后座一躺。
车子启动，惯性将镜子上绑着的樱桃晃下来。
那竟然是个女人的头绳，被司机巧妙的绑在上面做装饰，倒挺别致。
“师傅，我们还挺有缘分——我也叫樱桃，跟你镜子上挂的小玩意是一家！”
司机没回话。
便是此刻，樱桃感觉到车子似乎偏了下。
樱桃笑说：“我不着急，你慢慢开！”
司机仍然不说话，只剩下前方的樱桃挂饰一晃一晃，似乎在回应她。
洛樱桃没当回事。
等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无数次，发现自己根本就静不下来心。
她叹了口气，换上一贯的标准笑容，探身，扒住主驾驶椅背。
视线扫过前方的路口，樱桃侧头，一边想着能不能在最后几秒钟驶过绿灯，一边说：“师傅，你好高冷啊，都不带吭......”
话音顿住。
那人没有回头，可洛樱桃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车子最后没有穿过绿灯，在这个红绿灯等候时间最长的路口，停下。
绿灯变红。
师净涵转头，看着她。
樱桃想到无数次二人再见面的第一句，也许是寒暄，也许是不说话，也许是识相躲开......
不管怎样，她都没想过这句。
“好久不见，”师净涵看着边上摇晃的樱桃挂饰，轻声说：“你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