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都察院的私狱是用青砖建成的,内外两院皆有护卫看守,院中没有任何树植,仅有一石桌,两石凳。

    细看可见从屋顶檐角到围起的高墙上围了一圈悬着铃铛的透明渔线,铃铛隐在屋檐下,寻常角度根本看不见,一旦有人从上方落下,便会铃动。

    此刻酉时的日光无法照进,只在地上拉扯出长长的影子,谢筠站在门外,抬眼望向西落的太阳,顿了顿,才推门而进。

    风灌入,将室内的烛火吹得晃了晃,左侧有致的排布着数十个书架,上面陈列了都察院私狱建成以来,关押之人的所有名单和案情信息。

    都察院不比刑部和大理寺,关押审讯之人皆是官员与涉及朝廷大案之人。

    而朝堂中人哪个背后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若在刑部,那些人有的是办法灭口。

    室内右侧则是一张方桌,桌前之人见他进来,恭敬行礼,随后走到书架前的某一处,拿出了本册子。

    伴随着机关运作的声音,前方墙面缓缓展开,露出一条宽长的甬道。

    甬道两旁除了一间间牢房,还有墙面上记录了历代御史画像和生平作为的刻文,在火把的照亮下,显得分外肃穆。

    谢筠目不斜视走过甬道,尽头处是空旷的内室,下过六层台阶,可见左右放置着两个水缸,正中间的木架上绑着一个人。

    内室上方掀开了几个四方小孔,刚好能将一天的日光悉数纳入,光斑落在人的眼睛上。

    伴随着上空不断滴落到眼睛上的水珠,在四下安静的空气中,让人没有一刻歇息的机会。

    谢筠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几张纸,上面是他平日所画的一些画像,缓步走下台阶,坐到那人面前。

    那人早就听到动静,只讥讽地看着他。

    左右自己也不能说话,这位风光霁月的大人日日除了偶尔问一两个问题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又能知道些什么。

    然而,当他看到谢筠从身后侍从手里接过一个荷包时,瞳孔不自觉猛地收缩起来。

    一股诡异的恐慌感自心底升起,那荷包他分明悄悄扔掉了。

    谢筠端详了荷包片刻,淡淡开口道:“绣艺不错,这上面用的蜀绣锦纹针在盛京除了珍绣楼的娘子外,倒无人会绣。“

    那人闻言低头不语,心跳声越发急促,他不敢对视谢筠那双眼睛,生怕自己又被看出来什么情绪。

    “听闻西市槐花巷有位体弱的李娘子是从蜀州过来的,平日会接些绣活,前几日却不知为何闭门不出。”

    说到这里,谢筠顿了顿,茶褐色的眼珠定定看向他,在四面烛火的环境中显得越发幽深。

    清润的声音夹杂着几分压迫感,“这个荷包便是出自她手,倒是巧了。”

    语毕,谢筠随意抽了张纸,将正面对向他,“认识她吗?”

    画纸上是一副人物肖像,墨黑的线条简单却传神的勾画出人物的神情和五官,甚至精确到了面部细小的痣。

    那人死死地看着画像,不敢露出一丝其他表情,然而双唇止不住的颤抖却将他恐慌的内心暴露无遗。

    谢筠将他的神情收入眼中,将手里的纸张放到一旁。

    起身走到他面前,看着他淡淡说道:“你可知她昨日去了你之前每八天去一次的福林酒楼,若非侍卫赶到,你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人闻言身形一僵,防止咬舌的粗布被他紧紧咬着,心口弥漫出绝望和恨意,眼里再也没了伪装,只能不停地发出呜咽声。

    他舍不得死,只是因为舍不得体弱的夫人孤苦无依地留在这世上。

    那人曾跟他保证过一旦情况有变,只需服了哑药,让他们拿不到供词,自会找人救他出去。

    可恨他早该知道兔死狗烹的,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就是因为他舍不得。

    谢筠静静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怜悯。

    他无法理解这种为了所谓虚无缥缈的感情,将命脉广而告之的行为,于他而言太陌生了。

    遂而转身拿起另一张画像,冷声道:“张达,我现在问你,让你与皇寺女僧接头,监察皇寺进出女眷和德妃娘娘起居信息,还有给你药粉,命你定期下到工部侍郎孙大人饮食中的人,是不是他?”

    近在咫尺的画像清晰地透露出一个人的神貌,张达恨恨地看着那上面熟悉的样子,使劲点了点头,内心却极为震惊。

    对视上谢筠那双看不透的眼睛,他忽的意识到,这次参与的人一个都跑不掉了。

    即便他们交易多次,他也鲜少见到此人的全貌,谢筠却能在抓捕过程中将他的肖像完整画下来。

    这个人不论是心思还是能力都太浓重了,让人根本猜不透他还能做出什么抉择。

    谢筠转身不再看他,慢条斯理道:“明日我会让人将整理好的证词给你画押。”

    见他要走,张达使劲晃动着身体,引得铁链“哗哗”作响。

    墨云刚想斥责,却见谢筠回身,负手而立站在台阶上,绯红官袍为他多添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威严。

    “我会让人给她一笔钱,从此远离盛京。”

    张达闻言欣喜地点着头,眼中却再无生气。

    走到院子中时,已经看不见西沉的太阳,谢筠缓缓舒了口气,看向墨云,“去英国公府请昭阳郡主。”

    ......

    站在官署门前时,宋嘉欢心里实际上有些忐忑。

    世人都知道都察院是监察弹劾百官的衙门,却不知还有私狱的存在。

    私,既为隐私,亦为隐秘。

    她都将轻易不戴在身上的腰牌挂至腰间了,却没曾想,自己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进到内院,简直随意至极。

    踏进院子,一眼便看见谢筠正坐在不远处,一手撑着额头,似在闭目养神。

    闻声他抬起头来,宋嘉欢还是第一次见他穿着官服的样子。

    绯红麒麟袍将他衬得面冠如玉,少了几分疏离感,多了几分温润。

    抬眼看向她时,茶褐色的眼眸似有流光掠过,好像高山上孤傲的青松也有被暖阳映照的时候。

    她忽的能明白,当年他高中状元打马游街时为何会那般轰动了。

    见他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装扮,宋嘉欢抬手用食指抚了抚眉尾,“咳咳”两声,“探监自是要低调行事。”

    身后的墨云望着她,嘴角抽了抽,这叫低调?

    天色还没彻底暗下来,她一身黑衣,还披个黑色披风,站在官署前时,偶尔路过的人哪个不打量她。

    若非带着面纱,怕是不到一个时辰就会传遍“昭阳郡主要劫狱”的传言。

    也就公子提前打点好了上下,今日这才没什么人在,免了不少麻烦。

    等到宋嘉欢将手放在紧闭的门前时,心里没得一阵紧张,想到阿蛮飞鸽传来的信笺,更是有点不敢推开门。

    她总感觉那后面像是有洪水在等着,一旦打开,便会将她铺天盖地的淹没在其中。

    忍不住斜斜看了眼一旁的谢筠,她轻声道:“进去就是吗?”

    谢筠视线掠过她垂着的手,那里的衣料被她捏得皱巴巴的,他本也能猜到什么事情,遂而朝她温声回道:“会有人带你去那里。”

    宋嘉欢点了点头,长吸了口气,刚准备推门,却听谢筠又道:“天色已晚,郡主想来还未用膳,待到出来之时,不知能否与我一同坐坐?”

    语气轻柔温和,彷佛在说一件日日会做的小事一般。

    他的声音本就清润,侧首朝她轻声说话时,像是在她耳边吹了一阵温和的春风,淡淡的玉檀香掠过鼻尖,让她沉重的心情也没得缓和了些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谢筠总会在她难堪和危险的时候站在她身边。

    维护也好、开导也罢,那份与别人不同的支持和肯定是她从未想过能得到的。

    更何况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主动请求,所以宋嘉欢的头比心先一步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迈入阴冷的牢狱中,宋嘉欢拢了拢披风,沉默地跟着人走到一处停下,那人将她带到后便离开了。

    推门而进,正中央的木架上用铁链绑着一人,杂乱的长发将她的面容遮盖住了大半。

    那人闻声抬头看了过来,一双许久未休息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冷冷地打量着她。

    哑着嗓子道:“达官贵人家的小姐也会屈尊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来?”

    宋嘉欢本就紧握着双手,想让它们不再颤抖,但在她看清被绑之的人的面容时,却抖得更加严重。

    若当日不经意的瞥见她还能在心底保留着一丝侥幸,那当故人的神色音容全部展现时,那道防线已经彻底溃败。

    已死之人又出现在眼前,还是熟悉的人,多么匪夷所思。

    缓和半响,她才轻声道:“原来你真的没死啊,湘云。”

    尘封多年的名字被人喊了出来,那人猛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厉声道:“你是谁?!”

    宋嘉欢将面纱摘掉,莹莹烛火下,露出了那张美艳明媚的脸,冷冷看着她,“认出来了么?”

    六分相似的容貌,熟悉的桃花眼,还有眼睑下天生的红痣。

    湘云心底涌出一股不可思议,她颤了颤嘴唇,“小郡主?”

    宋嘉欢敛眼嗤笑一声,“十几年过去,还能认出来我,当真意外。”

    湘云苦笑一声,恍然间又回到了胤亲王府春和日丽的下午,温柔的妇人轻轻推着小女孩荡秋千。

    她轻轻回道:“郡主太像王妃了。”

    宋嘉欢抬手抚上脸颊,微怔片刻。

    能像母妃是她的幸运,这样外祖母也好,舅舅也好,看到她这张脸也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收起心底的追忆,她开口冷冷道:“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叙旧的,我也不管你参与了什么案子,我只要你回答我两个问题。”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意味不明地看着湘云,“我在圣上面前还能说上几句话,你若实话交代,我定会力保你性命无忧。”

    谁知湘云却摇了摇头,“奴婢本就是该死之人,早死晚死有何分别。”

    那些尘封的往事她宁愿死也不要说出来,牵扯的人她得罪不起,还有良心上日日遭受煎熬的痛苦她也不愿再提。

    “你没听出来吗?”

    宋嘉欢陡然提高了音量,语气中夹杂着不可蔑视的高傲与严厉,“本郡主不是在让你选择,只是通知你而已。”

    少女姿色美艳至极,一袭黑衣哪怕在这幽暗的内室中也有种明媚的生辉感。

    此刻眉尾扬起,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着,为她平添了几分上位者的压迫感,让人不敢直视。

    这般高高在上的倨傲样子让湘云一时竟被慑住了。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小时候那个爱甜甜地笑,黏着人要抱抱的小姑娘会变成这样,就像是一颗饴糖变成了寒冰。

    她叹了口气,看向宋嘉欢的眼底隐藏着一丝怜悯,低声回道:“郡主想问便问吧。”

    “第一,你当初为什么要假死?第二,为什么假死之后只躲在青城寺.......”

    “又或者说,你当初到底知道了什么秘密才会假死隐世?”

    湘云用力闭了闭眼,她大概也猜到会是这个问题,只忧伤道:“当初王妃娘娘早逝,奴婢害怕袁侧妃会将我们发卖到军营,便想着假死离府,只愿在这寺中日夜为王妃祈福。”

    “你说谎!”

    宋嘉欢气极反笑,走近她面前,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厉声道:“且不说你一个小小的婢女如何拿到假死药,如何能从戒备森严的王府逃出来,就说你在襄阳的家人吧。”

    “他们早在几年前就被人接到了盛京,你在这寺中多年,鲜少外出,又是如何能安排得到的?”

    闻言,湘云慌张敛眼,不再言语,心中打定主意不再回答,能说的她都说了,为什么非要追根知底呢?

    见她垂着头,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宋嘉欢冷漠地看着她。

    视线瞥到一处,她抬手握住她的手腕,那里是陈年被烫伤的斑驳伤疤。

    “这是我小时候你帮我挡开滚烫的白粥造成的,母妃一直让我记着,她总告诉我要将别人的好记在心里,不分高低贵贱。”

    说到这里,宋嘉欢微微昂着头,鼻尖涌来的酸楚让她不可避免地思念起母妃。

    她接着又道:“阿乐说你当初差点被父兄卖到青楼,是我母妃拦住了打手,将你收留在府中,你扪心自问,我们待你如何?”

    湘云痛苦地摇着头,喃喃自语道:“郡主不要再说了,不要说了......”

    “母妃死了,阿乐为了救我也死了,其余的人也都被流放去了益州,只有你,只有你还在这寺中,宛若新生一般活着。”

    “对不起,奴婢对不起......”湘云哭喊着,“对不起王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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