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月底，天气转凉，浮薇阁庭中的丹桂已经有了要开的迹象。
宋嘉欢随意披着一件外衣，懒散地倚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窗外探进来的藤萝叶子。
心里盘算着待到金桂满园，她是该拿来是做桂花糕好，还是酿成酒好。
回府后的这些日子她住的倒也舒服，鲜少像现在这样沉下心，悠悠地过着平淡的日子。
许是袁王妃她们没想到自己能在亲王府住这么久，颇能沉得住气，这些天竟不像以往那般，时不时路过浮薇阁转悠。
遂而，她也越发感到无聊。
过两天便是楚王婚期，她受邀前去观礼，本来她是不想凑那个热闹，偏生见宋卿云接过请帖时，眼神直勾勾看着谢筠的名字，心头莫名升起一股烦躁。
见不惯她那没出息的样子，接过帖子便回自己院了。
眼巴巴往前凑也不知道图什么？
玉珠掀帘进来的时候，见那藤萝叶子所剩无几，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道：“我的郡主啊，这已经是您半个月以来薅秃的第八株了，放过它们吧。”
宋嘉欢收回神思，不好意思地扫了桌上堆积的叶子，“咳咳”两声，“外面有事吗？”
“今日王爷在府中宴客，令人前来邀您过去。”
“我？有毛病吧？”
玉珠闻言不敢回答，下意识看向窗外，怕被人听到郡主这大逆不道的话。
宋嘉欢有些不耐地挑了挑眉，耳边传来院外若有若无的说话声，“没把来请我的人轰走？”
玉珠摇了摇头，“来人是王爷身边的福寿，看门的人只敢拦着，哪敢撵人。”
福寿？
他是跟她爹一起长大的老人，以前待她也有几分疼爱和看重的情谊在，几乎很少离开她爹身边，怎么今日亲自来请她了？
“今日宴请的人有谁？”
“阿蛮看见了谢大人、四皇子殿下、永安侯、云乐县主、还有几位书生......”
话没说完，只见宋嘉欢猛地坐了起来，直直看向她，“哪个谢大人？”
“谢...谢筠谢大人。”
日光洋洋跃进那双桃花眼中，好似闪过自己都未发觉的明亮。
宋嘉欢没有多想，一边起身飞速找着自己的鞋，一边朝玉珠开口说：“快去把我那件压箱底的曳地百褶凤尾裙备好！”
玉珠左右也习惯了自家郡主风风火火的性子，“欸”了一声便要去找。
却听宋嘉欢又道：“算了算了，太明显了，就那件妃红鸢尾长裙吧。”
待到玉珠为她簪好最后一对珠花，宋嘉欢看着镜子里雪肤乌发，眉眼冷艳高傲的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玉珠眼光随她，好的不得了。
出门前她特地带上了玉珠送予她的手帕，这种只属于她且绣艺精湛的东西自然是要拿出去显摆显摆的。
因着走得太快，她险些被装饰的鹅卵石绊倒，下意识扶了扶发髻上的金玉头面，长舒了口气。
眼见离宴会之地越来越近，她侧首看向玉珠，挑眉问道：“如何？”
玉珠笑得温柔，“仙人之姿。”
笙箫声绕叶尖一圈又一圈，想来是请了盛京有名的乐坊演奏助兴，听得宋嘉欢耳朵快要起茧了。
她到的时候胤亲王刚喝完与宋嘉懿碰杯的酒，素日严肃的脸上笑得分外和善。
她就站在海棠花丛旁，见宋嘉懿一席浅紫蝠纹锦袍，宽袖窄襟，束起的墨发被风吹动，掠过他明朗如星的眉眼，唇角噙着一抹恣意潇洒的笑意。
“今日为了参加皇叔的家宴，我可连早膳都没陪母后用，待会回宫定会被她好一顿教训。”
胤亲王“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皇嫂乃是一国之母，你可别说浑话，今日本就是家宴，你且安心享用便是。”
宋嘉欢闻言没忍住翻了翻白眼，扫了一圈最下首坐着的几个青衣书生，她怎么不知道宗室多了这几个“家人”？
谁知这样子刚好被宋嘉懿看见，他敛眼轻笑一声。
这堂妹虽看着空有外貌，实际心思比这胤亲王府的每个人都简单，看的也清楚。
他现在越来越能理解当年为何会是他父王登基了。
眼下储君之位争得火热，他却在胤亲王府和那些赶考的学子喝酒聊天，传出去朝堂和宫里的人该怎么想？
又该怎么看胤亲王府这个本就处在风头上的角色？
不过他本也是借机想挖出点眼线，便顺水推舟来了，至于何时离开，便由不得他们了。
扫了眼下方端坐着的谢筠，眉眼淡漠，宋嘉懿又将宋卿云羞涩的神色收入眼底，唇角勾了勾。
他意味深长地扣了扣桌面，反正每次都是阿筠表兄收拾烂摊子，这次，估计也不例外。
不待他开口，宋嘉欢先一步走出来，晨风将她艳丽的裙摆吹起，颇有几分傲然的意味。
她朝胤亲王嗤笑道：“父王说今日是家宴，怎么没得多了这么多不知道是谁的人？”
此言一出，在场部分人听出了意有所指，面色有些难看，胤亲王生气地朝她呵斥道：“长辈在此，你既然不认识便少说话！”
不让她说话也那别请她过来啊。
宋嘉欢没好气地瘪了瘪嘴，想反驳的话在看到宋卿云时不时瞥向谢筠的眼神时，顿住了。
只见谢筠一席竹纹雪白锦袍坐在永安侯身侧，对面是云乐县主，云乐县主旁边便是宋卿云，刚好斜对着谢筠。
谢筠此时正敛眼提着铜壶往茶盏中注水，神情淡漠，许是察觉到她的眼神，抬眼看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双隐在水雾后的眸子在看向她时，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她深吸了口气，冷眼扫视一圈。
见袁王妃和云乐县主之间明显空了个位置留给她，倒有些意外。
往常她从不参加府内的宴会，便是府内再吵闹，浮薇阁都关得严严实实的。
然而今日这位置，袁王妃像是算定她会来似的，留得格外自然。
不过，她偏不要她顺心。
宋嘉欢缓步走到云乐县主身前，俯身敲了敲桌面，莹润的玉珠衬得她的眉眼越发冷艳，“县主是贵客，自然是要往上坐的，你觉得呢？”
云乐县主：“......”
这是反问吗？这分明是威胁！
她是县主，哪有昭阳郡主尊贵？！
到底是宗室贵女，她也只微愣了片刻，看着宋嘉欢笑意不达眼底的眼睛，轻笑一声。
“郡主敏静大气，云乐怎好拂了您的美意，先在此谢过郡主。”
话语挑不出毛病，胤亲王虽觉得有些唐突，但也没理由揪着她继续发火，毕竟她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他闹事，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唯有宋卿云暗暗揪着裙摆，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对坐的两人格外刺眼。
此时胤亲王本也想岔开话题，见她面色微沉，不由关心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宋卿云快速松开攥紧的手，朝他笑着摇了摇头，“丝竹悦耳，卿云并无不舒服，只是想着今日贵客甚多，怕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好姐姐...咳...郡主。”
装模作样，是不是还要她夸她一句贤良才好？
宋嘉欢讽刺地瞥了她一眼，然而不待她开口，一旁的永安侯夫人倒先莞尔一笑。
“早知卿云姑娘得袁王妃教导，知书懂礼，便连待自己嫡亲的姐姐都这般周到，当真是盛京贵女们的表率。”
“夫人过誉了，我与郡主本就是嫡亲姐妹，能多为她考量周到也是我应该做的。”
“呵。”
宋嘉欢没忍住笑出了声，颇为认同地向她点了点头，“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不过你也就是个继妃之女，怎配与我是嫡亲？”
这般直白地指出别人身份有别，到底是不好看的。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场面顿时有些不好看，好一个理直气壮的自知之明。
这昭阳郡主果然如传言那般目中无人，且骄纵无礼，空有一副好皮囊却令人生不起半分窥探之意，如何比得上她嫡妹半分。
下方的李怀安并不讶异，他早就见识过这位郡主的骄纵，闻言只低头，不屑地笑了笑。
心中越发对那件事有了把握，毕竟越是无脑的人，越容易控制。
偏头时，他看了眼一旁坐得挺直的苏煜，见他神色浅浅，丝毫不受昭阳郡主的话影响，心下叹了口气。
上次没让他毁了名声，还差点露出端倪，只盼他莫要有所察觉才好。
这厢众人神态百样，各有所思，上首的宋嘉欢却一点也不在乎。
她看也不看胤亲王等人难看的脸色，神情自若地扶了扶自己贵重的头面。
这玩意儿委实有些重，压得她都有些头疼了。
抬眼间，忽见上首的宋嘉懿朝她笑得意味深长，不由得蹙了蹙眉。
她虽与宫中几位殿下是血亲，可她毕竟在英国公府长大，是以与他们关系并不亲近。
但她也清楚得很，宋嘉懿这厮看着放荡潇洒的样子，心眼子铁定有一百多个。
以前就没少诓骗她和宋容月兄妹俩打架，此刻又见到他这样笑，直觉告诉她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她刚喝上一口茶水，还没来得及细品，只听宋嘉懿朝胤亲王开口，用不轻不重的声音笑道：“昭阳性子也太刚了些，不知日后皇叔如何为她打算？”
“咳咳。”
宋嘉欢闻言没忍住呛了几声，脸色咳得微微泛红，她怎么不知道宋嘉懿何时操心起别人的婚事了？
不是说皇后最近逼他纳妃逼得紧吗？
此时乐坊换上了琵琶，一曲淡薄高雅的《流水赋》缓和了些许气氛。
胤亲王虽生气，却也不会不给宋嘉懿面子，沉着脸抚了抚胡子，沉吟片刻道：“她自恃身份贵重心高气傲，委实难办，侄儿若有何想法尽管说说。”
“咳咳咳！”
宋嘉欢不由得咳得更大声了，这么明目张胆当着她的面谈论她的婚事，是当她死了吗？！
宋嘉懿却没看她，转而扫视了一圈下首的学子。
他认识这几个人，学问各有千秋，但是长相无一不清秀端正，也是一甲的人选，心知自己猜的倒也没错，这怕是胤亲王今日第二个目的。
大宋本就重文轻武，昭阳性子身份贵重却脾性骄纵，又有封地诰命在身，寻常世家哪敢娶这么个大佛回家。
那些底蕴厚重的世家也自恃清高，自然无需和她这种名声不好的人联姻，来巩固地位。
所以唯有后起之秀最为合适，好拿捏又不算委屈了她的身份，他这皇叔倒也算深思熟虑。
这般往下看时，忽见谢筠眉眼冷淡如寒冰，唇角的浅笑却未曾消失。
他颇有些意外，不由得“嘶”了一声，这样子他可太熟悉了。
以前他不懂事抢了他最喜欢的墨砚，后来却跟舅舅说是谢筠先抢他的东西的时候，他便是这副样子听着舅舅的斥责。
他那时以为他不在意，可第二天就发现自己最喜欢的那只金丝鸟不知何时被人放走了。
大开的鸟笼门旁还有几滴浓黑的墨水，好像在宣告着什么，可宫人门都不曾见谢筠靠近过。
他气急败坏去质问他，却只得到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殿下失去心爱之物便如此生气，想必也能明白他人所难吧。”
他瞬时像被泼了盆凉水，冷静了下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记教育他，都说他谦谦有礼，可他看得清楚，这人在有些事上分明心眼极小。
思及至此，他不禁有些疑惑，自己最近也没抢他什么东西吧，可心头的那股不妙仍然挥之不去是怎么回事？
“侄儿？”见他走神，胤亲王清声唤道。
“无事。”
宋嘉懿敛眼笑了笑，许是怕他开口说什么，宋嘉欢先一步站了起来，连带着发间的珠饰也大幅摆动着。
她昂首看向胤亲王，清冷的声音里夹杂着怒气，“他与我又不熟，我的私事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去问他？”
哪怕这种忽视她，看贬她的话语已经伴随了她十几年，可是当在大庭广众之下再被提起，再故意揭开她的那些所谓不足时，就像是将她整个人置于火烤之中，引得无数人观赏嘲笑。
她不是很早就知道吗？
她的父王何曾为她考虑过，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冥顽不灵的女儿，配不上任何好的东西。
他从来都不是她的父亲，是只属于宋卿云的父亲。
难过的情绪如洪水般席卷全身，她感觉鼻尖也有些发酸，四周琵琶声悦耳，除了上侧几位听到这话，别的人倒也不知。
胤亲王却还是觉得被拂了面子，面色有些不好看。
她说她对袁遂安无意，他便和袁王妃商量借赏乐宴，为她相看有无合适人选。
而她自来了起便一副骄纵不听人言的样子，当真是不懂事！
他的脸色越发阴沉，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何过错，也忘了自己是为了让宋卿云有个好婚事，能够按礼制出嫁，而想先一步将她摆脱出去。
一时说话的语调有些拔高，其中不乏失望之意。
“懿儿是你的堂兄，如何关心不得？我看是平日对你太过纵容，才让你在这么多人面前胡闹！”
“王爷息怒。”
袁王妃看了宋嘉欢一眼，转而朝胤亲王说道：“欢欢到底是个姑娘家，脸皮薄才说这样的话，您可莫要再罚她了。”
罚你个大棒槌！
宋嘉欢愤愤地斜了一眼她，搁这故意提醒她爹罚她呢。
果然，胤亲王扫了眼下方探过来的视线，刚要开口让人将她带走，忽听一道极脆极清的裂瓷声，穿插在琵琶声中格外刺耳，乐坊的人一下子停了下来。
众人寻声望了过去，只见谢筠正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案桌上碎开的瓷片。
察觉到众人的视线，他抬眸淡淡朝上首之人道：“水沸至盏裂，不知可否容许下官先去更衣？”
袁王妃率先反应过来，看了眼宋卿云，朝谢筠笑道：“也好，胤亲王府谢公子来的也少，不如让......”
“我熟啊，我带他去。”
一句极其自然的话插了进来。
众人讶异地看着宋嘉欢一脸坦然的样子，又看了看谢筠清隽如玉的脸，颇为期待琇莹公子如何斯文地打脸她。
毕竟一个是骄纵的草包郡主，一个是清贵有才学的重臣，谢筠定是看不上这样的人。
可谁知下一瞬，只见谢筠微微颔首，抬眸与她对视道：“那便有劳郡主。”
众人愣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竹叶透进了点点日光，有些晃眼。
有人好像看见了他眼底一掠而过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