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懿双指微撑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空下的席位。
想起方才两人一前一后离席地身影，眼底划过一抹笑意，看来今天来此多了份意外的惊喜。
日光渐亮，他借着敬酒，三番两次岔开了胤亲王要推介人的话题，惹得胤亲王有些不悦。
几位侄子中，楚王温吞，蜀王倨傲，三皇子存在感少，唯有放荡却聪颖的宋嘉懿最得他心。
他只觉得两人年轻时很像，故而也经常照拂他。
眼下储君之位争得火热，谢氏的确风光，可明年便是又一轮殿试，皇兄早就有意分散世家在朝堂上的势力，提拔寒门子弟。
届时官场变换，广为结交总归是对宋嘉懿有益处的，他这般为他着想，他却总是一副模棱两可的态度，也不知道是何想法。
当然，今日宴席本也是为胤亲王府的日后打算。
他就是个闲散的亲王，并无那天大的想法。
别人怎么想他不知道，毕竟叔侄是比不过同胞兄弟的血亲，当年皇兄踩着几位皇叔尸体上位的画面犹记于心，他也不敢赌。
思索间，只见一玄衣宫人走到宋嘉懿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面色看似有些焦急。
宋嘉懿听罢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起身端起酒樽，朝在场的几位长辈颔首一笑，朗声道：“本宫久居宫中，少与几位长辈相聚，故而今日寻了空闲时间前来赴会。”
“然宫中庶务众多，本宫今日只能先行，特以酒向诸位赔罪。”
清冽辛辣的酒香弥漫在这番自然又合情理的话中，胤亲王眸色一沉，与众人一起起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了两声。
“你的心意我们明白，下次来了还有好酒招待。”
永安侯也附和道：“母亲时常念叨你们，殿下日后若有时间可来长公主府赏玩，母亲定高兴得很。”
......
这厢一番你来我往的觥筹交错，通往客院的路上却有些安静，谢筠负手看着前方倨傲瑰丽的背影，脑海里闪过她倔强着傲视众人的样子。
他敛眼思索着，像什么呢？
就像是明明受了一身伤却还是敢傲立在山头，不让别人肆意踏进自己地盘一步，威风凛凛的小狮子。
心口处好像延伸出几丝若有若无的酸胀，他不知怎的就开口轻声问道：“一直便是如此吗？”
宋嘉欢的脚步顿了顿，回首看向他，透过那双淡漠温和的茶褐色眸子，她莫名读懂了他的意思。
这世间不喜欢她的人可太多了，她轻蔑地笑了两声，将视线移到一旁的花丛，声音格外清冷。
“废话而已，入不了我的耳。”
念及方才席上的意外，倒像是故意似的，若非是谢筠岔开了话题，她铁定又要被关禁闭。
当然，虽然关不住她，但是面子上到底是不好看的。
她随即又慢吞吞挪回了视线，见谢筠的衣袍沾染了一小块茶渍，褐色的茶渍晕染在雪衣上，格外刺眼。
她自然地放缓了语气问道：“烫吗？”
谢筠微怔，摇了摇头，“只是溅到，不碍事。”
罢了，这人无论何时，遇到什么都是这幅云淡风轻的样子，她倒期待什么时候能看到他脸色转变的样子，她定是要记在脑里一辈子的。
宋嘉欢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一眼，远处传来悠扬的琴声，她忽地想起到胤亲王府这两年为了避嫌，鲜少与皇子重臣往来，今日怎会突然邀请宋嘉懿和谢筠？
她爹莫非是糊涂了？！
“谢筠。”
她故意放慢了脚步，与他同行，低声问道：“你今日打算在胤亲王府待多久？”
谢筠抬眸看了眼天色，不知料想到什么，随口回道：“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倒也还好，且今日有宗室之人在场，想来出不了什么乱子。
见转弯便是客院，引路的婢女已经等候在此，宋嘉欢止住了脚步，跟谢筠知会了一声，扭头往浮薇阁走去。
她向来厌烦这种宴会，也懒得看那些个人的脸色，左右要见的人也见完了，胤亲王府人多眼杂，她才不会给袁王妃又找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大做文章。
转过园中游廊，遥遥见一粉色袅袅身影沿着白玉石小路款款而行，见到她时眼睛一亮，好似松了一口气，一看便知是奔她而来。
真是晦气。
宋嘉欢环胸懒散地倚在水亭的漆红长柱旁，一副浪荡子弟的样子，唇角微勾，看着她缓缓走到面前。
宋卿云对她这样子也见怪不怪了，轻吐了口方才胸中积压的闷气，朝她莞尔一笑。
“前些日子郡主生辰，我备好了礼物却一直没能送出去，今日正好能将礼物亲手补给你，也算是了了我的一件心事。”
说罢，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婢女双手托着一方精致的檀木盒子，好似颇有些分量，闻言恭敬地递上前来。
宋嘉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禁有些佩服，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做到锲而不舍地热脸贴冷屁股的。
她抬手悠然地撩开耳边的青丝，“我可不收破烂玩意儿。”
宋卿云脸色一僵，忍下心底的怒气，面上却笑得越发柔和。
“郡主自是什么珍贵之物都见过的，只是这套紫晶饰品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郡主能够收下。”
以前怎么不见她这么热情，上赶着送礼物？
不过料想她为了礼物能入自己的眼，定也是废了力气的，她若不收岂不是浪费？
宋嘉欢站直了身子，抚顺腰间的裙纱褶皱，捏了方手帕放在鼻前，一副闻不得气味的样子。
随后看了玉珠一眼，玉珠会意上前接过方盒。
却听宋卿云又艳羡道：“郡主果然不缺好物，便连随身带的手帕都这么精致秀美。”
宋嘉欢黛眉轻挑，故意漫不经心地展开手帕，下角精细的图案一览无余。
她勾唇道：“珍贵之物又如何，本郡主看重的是独一无二，方可与我相配。”
宋卿云眸光一闪，掩下心底的愉悦，她要的就是这个独一无二。
遂而抬眼轻声问道：“这绣艺像是蜀中的技法，当真精巧至极，不知可否借予我观赏一番？”
见她一副乖巧谨慎的样子，宋嘉欢眼尾微扬，眉眼间不自觉浮上一抹倨傲。
袁氏本就衰落，若非有太后苦苦支撑，怕是连进宫的资格都没有，自然也见不到什么好东西。
“观赏就不必了，你就这么看看吧。”
她说罢将手帕展开在她面前晃了晃，暖黄的日光透过蚕丝织制而成的面料，薄如蝉翼，又衬得图案栩栩如生。
下一瞬，宋卿云忽地抬手握住手帕，不待她反应，拿在手里揉了揉。
宋嘉欢微怔，立刻伸手想要拽过来，却听“嘶”的一声。
只见宋卿云那修剪整齐并涂了花汁的指甲勾出了一根丝，晶莹纤细的蚕丝连带着勾编在一起的图案抽在一起。
宋嘉欢气急抢了过来，顺手猛地将她推倒在地，怒声道：“你是不是犯病了？”
“云云！”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袁王妃冲上前，弯腰扶起宋卿云，身后跟随的众人也赶了过来，一时场面有些寂静。
袁王妃眼眶微红，看向身侧赶来的胤亲王低声道：“是我教育不当，想来欢欢是对云云有什么误会，王爷可莫怪她俩。”
好一个虚伪做作的慈母形象。
宋嘉欢轻蔑地打量着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却听胤亲王冷哼一声，脸色阴沉斥责她道：“你便是再如何容不下人，也不该动手推你妹妹！”
“她活该！”
以前宋嘉欢不屑于解释，可当她看见自己被刮花了的手帕，那可是玉珠熬了几宿才绣出来的。
对比宋卿云双目含泪又小心翼翼的矫情样子，她不由得越发生气。
总觉得不能让她一直这幅被欺负了的样子，遂而将手帕捏住，她朗声又道：“是她故意刮花我的手帕我才推她的。”
“错在她，不在我！”
闻声，宋卿云轻轻抽泣了几下，上前柔柔开口说道：“是我见郡主对这手帕极其爱惜，又见上面的图案甚是好看，这才想借来观赏一番，可是...”
她顿了顿，柳眉微蹙，垂眸不敢看宋嘉欢，好似万千委屈无法言明般。
“郡主许是怕我弄坏了她的心爱之物才会伸手来抢，是我一时没拿稳，才会让手帕被刮花，都是卿云的错，还望父王莫凶郡主。”
“呵。”
宋嘉欢讥笑一声，看来刚才自己还是推得太轻，合该将她扔水里才对。
她身形高挑，上前看着她时越显倨傲，一字一顿道：“知道错了就好，日后本郡主的心爱之物，你便是连看都不许。”
众人早已熟知昭阳郡主的霸道不羁，如今亲眼见到只觉得如芒在背般，皆不敢看她。
唯有永安侯夫人看了眼身侧的云乐县主，心下感叹到底还是自己和长公主教导有方。
这有母亲教养和没母亲教养的人就是不一样。
同是皇室贵女，也唯有昭阳总是这般放肆妄为。
胤亲王眉头一皱，将宋卿云揽在身后，“不值钱的玩意儿而已，卿云一直为你说好话，你休要再咄咄逼人！”
今日她实在太过任性，只是事出有因他也不好罚她，心里到底还是对她十分失望的。
若总是这般目中无人，不懂礼，日后他若不在，若无胤亲王府撑腰，她可如何是好？
宋嘉欢充耳不闻，看向他时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双眼似要凝成寒冰，“这是我的生辰礼物，独一无二，她不配碰。”
随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只余胤亲王呆愣在原地，面色难看。
七月初七是她的生辰，他早该想到的。
可他当时却被袁王妃和卿云留在倚兰苑喝酒赏月，就这样忘了她的生辰，甚至连一份礼物都未备上。
到底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他们明明是亲父女，却像陌生人一样，他只希望她能像卿云那样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何曾会害她，难道这也有错吗？
回到浮薇阁，玉珠见宋嘉欢精神有些不佳，自顾自地想捋平皱起的手帕，心下一软。
她柔声道：“郡主，手帕就让奴婢拿去补好吧，抽丝而已，很快就能恢复成原样。”
“可以吗？真的是原样吗？”
看着郡主期望的眼神，衬得眼睛亮亮的像小鹿一样，玉珠不禁笑出了声，点了点头。
“奴婢的手艺，您尽管放心。”
今夜该四喜守夜，是以玉珠腾出了时间借着油灯的光，将手帕重新勾编了一遍，眼见夜幕沉沉，屋外已无动静，这才沉沉睡下。
浑然不知，就在她熄灯后的片刻，一道黑衣身影从浮薇阁下人们居住的厢房上掠过，动静之轻连一片落叶都不曾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