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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岩万转路不定(一)

    暮春枝头,莺歌婉转。暖风拂过,吹落一地杏花。

    一只毽子掉在花瓣堆起的小山包上,悄无声息陷了下去。四岁的苏清扬蹒跚跑来,从花瓣堆里刨出毽子,抱在怀里,忽然听见一旁屋内传出说话声。

    她愣了愣,一颠颠地跑上台阶,站在门口,透过门缝朝内窥看,目不转睛盯着屋里的爹娘和坐在二人对面的沈星遥与凌无非夫妇。

    “大致便是如此,”梳理完前因后果,苏采薇一手托腮,若有所思道,“这烈云海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一出手便斩碎了鼎云堂的招牌。段逸朗自输了比武,便一直对外宣称闭关。那个烈云海也是,约莫……对,就是在叶惊寒失踪之后,一直宣称闭关。都说真人不露相,我看这两人都没多大本事,怎么就那么喜欢闭关?”

    沈星遥整理着散落在长桌上的一页页手记,口中沉吟道:“去年八月,打伤无极门弟子吴壬冀;同月徐州分舵创立,门徒无辜杀伤当地百姓,不了了之;十月,池州分舵谭余为争抢地盘,与太和门弟子唐河争斗不休,分舵掌事出面……把双方都给杀了?美其名曰公平处事……还有……哎?”

    她眼前忽然一亮,晃了晃手里那些纸张,对苏采薇夫妇问道:“到目前为止发生的所有事,不论有没有解决,烈云海都不曾出面。倒是有个叫卓然的,一直在替他善后。此人是何身份?你们可曾见过?”

    “卓然?没见过。”苏采薇摇摇头,道,“据说烈云海很信任他,门中上下事务几乎都交给他来打理。”

    “那他自己干什么?”凌无非好奇问道,“专心致志闭关练武?他若只是个武痴,又哪里来的闲心开山立派,惹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来?”

    “说不准,只是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沈星遥放下整理好的手记,一手搭在他肩头,走到另一边坐下,“又说不准,闭关只是幌子,背地里还有更多上不得台面之事。”

    “身为掌门,若无纵容,手下人也不敢如此猖獗。”凌无非道,“这个卓然,多半只是代他行事,为虎作伥罢了。”

    “总而言之,敌不动,我不动。”沈星遥一手支着下颌,若有所思道,“既然烈云海不会正面应战,在查清此人底细之前,最好别轻易与万刀门打交道。”

    “说起这个,”苏采薇坐直身子,认真说道,“按桑洵所说,叶惊寒失踪前最后一次现身是在辰州。我和蕊儿去他的住处看过,没看出什么名堂。”

    “这个不忙,”凌无非道,“他若早已遇害,现在再查也救不了人。若只是遇上变故藏了起来,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说完,他笑吟吟转向沈星遥,问道:“你说是吗?夫人。”

    沈星遥唇角掠过一丝宠溺的笑意,摇了摇头,别过脸去看向门边,瞧见从门缝照进屋内的一线阳光,下半截都被阴影挡住,约莫三尺余长,不觉弯了嘴角,朝门口一指,笑道:“隔墙有耳。”

    宋翊会意起身,上前拉开门扇。

    门外的苏清扬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就跑。

    “别跑那么快!”宋翊探头出门,冲苏清扬高喊。

    “又得摔了。”苏采薇往嘴里丢了颗蜜枣,神情毫无变化,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没过一会儿,三人便看见宋翊着急忙慌跑出门去,显然是那小丫头又摔了。

    “既然不打算管叶惊寒的下落……那你们有什么打算?”苏采薇咽下蜜枣,问道。

    “有谁见过烈云海?谁又是第一个见过他的人?”沈星遥直视苏采薇双目,平静说道。

    “那还用说?当然是段逸朗了。”苏采薇脱口而出。

    “既然如此,那就从他开始问起。”沈星遥道。

    “可他还在……”苏采薇一个激灵回过味来,“你不会打算用强吧?”

    “不管用什么法子,先到了姑苏再说。”沈星遥盈盈一笑。

    凌无非听到此处,眉心微微一蹙:“我就不去了吧?”

    沈星遥看了他一眼,收敛笑意,淡淡说道:“段元恒之死,真要掰扯起来,还不知是谁欠谁呢。”

    说完,她微微倾身,一手勾过他的脖子,眉梢微扬,道:“也罢,凌大侠既有顾虑,此事就由我和采薇去办,如何?”

    “那就辛苦夫人跑这一趟了。”凌无非扭头与她对视,眉眼间俱是讨好意味的笑。

    “德性。”沈星遥一把将他推开,站起身来。

    到了此刻,苏采薇已盯着二人看了许久,见此情景,不由感慨道:“看来师兄你的病是真的好转了……柳神医说的果然不错,只有嫂子才是良药。”

    言罢,她站起身来走抓了把蜜枣起身,上前拉开房门。沈星遥跟在她身后跨出门槛,正看见宋翊停在长廊尽头,俯身抱起灰头土脸的苏清扬。

    苏清扬额前碎发乱成一团,鼻尖擦破了一点油皮,隐隐渗出血点,右手还紧紧攥着那只毽子,鸡毛在她手里拧成了一坨,已然不成样子。

    她不哭不闹,满脸茫然昂起头来看着宋翊,两眼忽闪忽闪眨着。

    宋翊到了嘴边的训斥,又生生咽了回去,半晌才挤出三个字:“摔疼没?”

    苏清扬摇头,拼命蹬着腿:“放我下来——”

    “在看什么?”凌无非跨出门槛,揽过沈星遥肩头,柔声笑问。

    “平日里就这样咋咋呼呼吗?”沈星遥指指苏清扬,对苏采薇问道,“是不是想揍她都找不到理由?”

    苏采薇连连点头,深表赞同。

    沈星遥听了这话,听见宋翊的训斥声,又转过头,远远看了一眼长廊尽头的父女二人,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好麻烦,还是不要了。”说完这话,便拉着凌无非往台阶下走开。

    凌无非猝不及防,被她拉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万刀门之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也不宜耽搁。是以沈星遥只在金陵歇了一夜,便立刻与苏采薇启程。二人日夜兼程,终于在谷雨时节的最后一日赶到了姑苏。

    春末夏初,细雨绵绵,姑苏街巷里高高低低的围墙沐浴着雨帘,受潮气浸润,墙角石缝间,不知何时已爬满了灰绿色的青苔。

    二人来到鼎云堂前,却见宅院大门紧闭,大门朱漆脱落,斑驳不堪。门头也没有牌匾,一侧的石狮子也倒在了地上,笼罩在雨季晦暗的天色下,愈显萧条冷落,仿佛一幢无人居住的荒宅。

    苏采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你上回来时,也是如此?”沈星遥扭头,对苏采薇问道。

    “上回是晴天,门也开着,没这么……阴森。”苏采薇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两眼盯住倒地的石狮子,蹙紧了眉。

    沈星遥上前几步,叩响门前铜环,过了很久,也没听见回应,于是朗声道:“琼山派沈星遥前来拜会。敢问段堂主可在家中?”

    门内无人应答,只有滴滴答答的雨声。

    “鸣风堂苏采薇前来拜会,多有叨扰,还请行个方便。”

    苏采薇说完这话,四周仍是静悄悄的。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楣檐,溅起无数水花,飞快消散在风里。

    “你上回来时也这样?”沈星遥转向苏采薇,又问了一次。

    “没有啊。”苏采薇摇头道,“上回是晴天,门也开着,里边人虽不多,也还知道吱声。不过那天段逸朗很是暴躁,隔着门大喊让我滚。”

    “那会儿,是什么时候?”

    “腊月初七。”苏采薇道,“不过就算开了门,这也萧条得很。真是奇怪,明明都过了丧期,又在年关,院子里还是死气沉沉的,连灯笼都不挂……”

    “说起灯笼,”沈星遥指指空荡荡的门头,问道,“我记得你说过,鼎云堂的牌匾已被烈云海劈碎,他们不挂新的?”

    苏采薇摇头。

    沈星遥蹙了蹙眉,抬眼望向门头匾额原本悬挂的位置,看着四角留下的灰印,缓缓摇头。

    她见段逸朗的次数寥寥无几,几次简单的会面里,连话都没说过两句。只依稀记得,他从少年时起,便斯文安静。

    若不是长辈惹出那么多变故,他至少可以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

    想到这些,沈星遥心下颇为感慨,旋即走到围墙下,纵步飞身,从墙头翻了进去。

    苏采薇紧随其后,刚一落地便被院里的情景惊住。

    原本雅致的江南园林,都被破坏得干干净净。树木枯死,花圃里所有的花都被连根拔起,七零八落地躺在冷冰冰的地上,被雨水浇得透湿。

    偌大的门派,放眼四周,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这是被人洗劫了吗?”苏采薇目瞪口呆,“怎么变成这样也没人管?”

    “几个月不见,只怕早已是人去楼空了。”沈星遥俯身查看一番,淡淡说道,“没有刀剑劈砍的痕迹,这些花都是被人扯下来的。”

    苏采薇没有答话,眉心蹙成一团。她恍恍惚惚一路前行,穿过回廊来到内院,走下石阶前,下意识伸出手去,试探雨势,却看见那些纷纷下坠的雨点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雨停了。”沈星遥绕过她身旁走到院中,却忽地蹙起眉头。

    她隐隐约约听见一旁的屋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立刻警觉起来,放缓步子,小心翼翼走到门前,小心翼翼伸手。指尖刚一触及门扇,便见房门大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倾巢涌出,将二人团团包围。

    苏采薇看清这些人的模样,诧异地伸手捂住嘴——十几个人,整整齐齐,高矮胖瘦,出奇一致。

    就连容貌,也生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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