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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不亮西方亮(一)

    袅袅青烟穿过铜炉盖上孔洞,携着淡香丝丝缕缕升腾,在风中散逸。

    凌无非坐在桌旁,右腕衣袖挽起,搭在桌角方方正正的软垫上。跳动的脉门一侧,落着两点极淡的红色印记,正是昆虫的颚留下的咬痕。

    “是这伤痕,不会错了。”姬灵沨仔细看了看他手腕上的伤痕,点点头,一面回忆,一面说道,“这赤角仙来自西域,我只在书上看过,据说……角赤身褐,振翅无声,遭其噬咬,顷刻入梦,月余方能转醒。”

    “可从我离开金陵到现在,还不到半个月。”凌无非道。

    “赤角仙只会令人昏睡,并无其他毒性。适才我探过你的脉象,恐怕……”姬灵沨说到此处,不自觉看了看沈星遥,叹了口气,道,“恐怕是因为情蛊。”

    “情蛊?”夫妇二人相视一眼,眸中不约而同浮起错愕之色。

    “蛊虫食毒而生,本身就是剧毒。此番外毒入侵,对它而言,便是威胁。”姬灵沨解释道,“情蛊发狂,在你周身气脉乱行,以致行气紊乱,冲破毒性禁制,令你提前苏醒。可也正是因此,引发了内伤。”

    “那也就是说,他被困在山里那天使不出武功,也是因为情蛊?”沈星遥略一蹙眉,“情蛊躁动,可有征兆?凡是中了毒,都会如此?”

    “也不尽然。”姬灵沨摇头道,“赤角仙之毒,虽于性命无碍,但能令人昏睡月余,毒性并不轻。要只是寻常的蒙汗药,倒不至于如此。只是……”

    “如何?”沈星遥眉心一紧。

    “情蛊凶险,宋翊当初中蛊是何情形,你们当也知道。”姬灵沨道,“南诏地界,大多四季如春。这一回,想是因为地窖寒凉。情蛊自暖处生,当是因为畏寒,才不复躁动。倘若没有这遭,情蛊依旧没有收敛,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沈星遥大惊:“那他现在……”

    “两种毒性相克,会有什么后果,我也不知……”姬灵沨沉默片刻,起身取来一碗清水,从怀里翻出一只黑瓷小瓶,倒了颗棋子大小的黑色药丸在手心,仔细检查一番,将之丢入水中。

    药丸“呲”地一声入水,冒出墨绿色的泡沫,打着转儿沉底,一晃神的工夫,已在水中消融,碗中清水也变成了浓稠的绿色液体,不断冒出泡泡,散发出浓郁的腐草腥味,与空气中缭绕的香烟混合,越发古怪难闻。

    柳无相不动声色拿起篾子,打开炉盖,轻轻拨灭了燃烧的香头。

    “这又是什么?”凌无非掩住口鼻,眉心倏地蹙紧。

    “我从未见过赤角仙,也不知此毒该如何解开。不过你如今脉象平和,又能自己清醒过来,想必是因为它的毒性,已被情蛊消解。”姬灵沨道,“不过凡事不可掉以轻心,还是谨慎为妙。这一剂安神的法子,可暂时压下情蛊狂性,保你平安。”

    “可它不是已经不发作了吗?”凌无非极为不情愿地端起药碗,道。

    “难保不会再生异动。”姬灵沨道。

    凌无非目光略显犹疑,看向坐在身旁的沈星遥。

    沈星遥略一颔首:“还是喝了吧。”

    凌无非无可奈何把碗端到嘴边,强忍着扑鼻而来的古怪气味抿下一口,下一刻便如遭了电击似的,飞快掼下药碗,两手一齐捂着嘴避免自己吐出来,几乎不可控制地弯下腰去,脑袋差点撞上桌沿。

    “是有些难喝,你忍一忍。”姬灵沨一向是一本正经且温厚的性子,以至于安慰的言语也显得毫无说服力。

    凌无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咽下汤药,长长呼出一口气,又过了老半天,才坐直身子,一脸难以置信,对姬灵沨问道:“你这到底是救我,还是要杀我?”

    沈星遥端起汤药闻了闻,本能往后仰身,像被烫了似的立刻将那汤药放回原位,神情越发复杂。

    在他们三人交谈之际,柳无相始终坐在一旁把玩着香篆,听到此处,方缓缓开口:“既有药物能令蛊安神,为何没有药物使之入眠?”

    听到这话,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了过去。

    “我记得灵沨丫头说过,苗域蛊毒大多无解,唯一取骨的法子也十分隐晦,而且于你二人已经无用。今日之事听来,可是在说,蛊虫躁动才会伤人。若是找到法子,能令这只情蛊在你体内长眠,是否便是说,中未中蛊,已无多大区别?”

    凌无非闻言,不由得瞪大双眼,转向姬灵沨,眼中隐有期待。

    “我不曾见到有人如此做过。”姬灵沨摇头,一脸无辜之色,“不过倒是听我师父说过,曾经也有人也像柳前辈说的这么想过,但几经尝试,还是以失败告终。”

    “也就是说,可以一试?”柳无相眉梢一扬。

    “可是这么做,还是有风险吧。”姬灵沨道,“赤角仙之毒还不知有未除尽,万一药性与之相冲,岂不是十分危险?”

    “那不知,你曾读过的那本与赤角仙相关的古籍可还在身边?”柳无相又问,“或许我们也可以查一查,先解了此毒,再做打算。”

    “若是如此……我还是得回去一趟。”姬灵沨道,“当初在南诏,因为红萼她……我的随身之物,大多都被毁了,要想找出赤角仙的解药,还得费些工夫。”说着,突然像是想到何事一般,转身匆忙跑出屋子。

    凌无非看了看她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药,神色愈加为难。

    “还是先把药喝了吧。”柳无相道,“良药苦口,忍一忍便过去了。”

    凌无非无奈叹了口气,强忍着那股怪味,仰面将碗中汤药饮尽,却觉浑身不畅,腹中翻江倒海,当即起身跑了出去,连门也顾不上关。

    沈星遥回头望着摇晃的门扇,眼底的光点摇摇晃晃,缓缓坠入一片死灰。

    “遥儿……”唐阅微拍了拍她的肩,关切问道,“没事吧?”

    沈星遥说着,阖目摇头,心却猛地揪紧,隐隐发出刺痛。

    “这情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唐阅微转向一旁的沈兰瑛,问道。

    “当年发生那些事时,我不在小遥身边,也不是十分清楚,只是……”沈兰瑛不自觉叹道,“那时局面,唯此计可破,并无他法。”

    沈星遥听到此处,身子忽地一颤,发出一声嗤笑。

    身旁几人闻得动静,都朝她看了过去。

    沈星遥脸色苍白,神情不知是哭是笑:“我本以为,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曾经顾虑之事,当年没有发生,往后也不会成为威胁。可哪里想得到,最大的隐患,竟是我亲手埋下的……”

    “小遥……”

    沈星遥双手支在额前,深深低下头去,沉默良久,方沙哑着嗓子,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所有一切,都只关乎我,最后的代价却都由他承受……或许……当年真的是我太冲动了。”

    她说这话时,双肩不住抽搐,却生生忍着,未发出半点哭声,再抬头时,已然红了眼眶。

    “你也不必如此悲观,我刚才说的法子,或许真能奏效。”柳无相劝道,“当初那般困苦局面,你们都熬了过来,如今却被一只情蛊困住,岂非可笑?”

    沈星遥缓缓抬头望他,神情仍有些恍惚。

    “四年了,”柳无相直视她双目,长声感慨,“你的确变了不少。”

    “柳叔,我……”

    “若有机缘,此路未必行不通。”柳无相道。

    “蛊虫比人命长,”沈星遥摇头,心里全然没有底,“就算以蒙汗药作比,那么大的剂量下去,就算人不死,也该成痴呆了。即便真有特制药物可用,连蛊虫都捱不住的药效,凡胎□□又该如何承受?”

    “所以,研制此药,须得先知道情蛊怕什么。”柳无相多年钻研医学药理,一提及这些奇思妙想,便颇有兴致,“而且这药物,还得是人不怕,唯有蛊才怕的。”

    “可就算能压制情蛊,往后再受毒物刺激,又会如何?”

    沈星遥问出这话,屋内立时陷入沉默。

    沈兰瑛踟蹰开口:“或许……”

    “或许,生生死死,注定都是命吧……”沈星遥微微仰面,将几欲溢出的泪都咽了回去,“若真因为这情蛊害死了他……我又有几条命能偿还……也罢,同生共死,也不枉我与他夫妻一场……”

    这话说得悲凉,屋内诸人于她,俱是至亲,听在耳中,也颇为难受。偏巧在这时,凌无非的话音从门外传来,气息平稳,口气温和如常,丝毫不像个中了毒的人:“遥遥,我娘传了信来,让你我立刻回光州,说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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