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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弦尤续水难收(二)

    天色渐晚。

    白落英走出藏书阁时,已是黄昏时分。

    何硕与染霜二人守在门前,一瞧见她的身影,便立刻迎上前去。

    前些日子,万刀门许州分舵重开,与太和门闹得不可开交,加上其他门派陆续而来的求援,被秦秋寒特地留下协助办事的宋翊和苏采薇都被她派出门去,还带去了门中不少可靠的人手。而姬灵沨与夏慕青夫妇,也随朔光、折杨二人去了藏仙谷。

    而她自己,在看到那支刻着“钟离”二字的竹筒后,便像是在藏书阁里住下了似的,每日卯进酉出,偏偏此处又是门内重地,不得擅闯。是以染霜等人即便已听见后院库房起了大动静,也不得不守在门外等候,不便擅闯。

    她见二人脸色凝重,立刻意识到不妙,听完禀报,一时顾不上追究这两个年轻人不懂变通之过,立刻跑向后院。

    钧天阁内兵器库房所在偏院靠着宅子最西面,左右两排房屋,所陈兵器俱不相同。摆放刀剑的那一间,此刻已被翻了个底朝天,各式刀剑散落一地,唯独没有玉尘宝刀的踪迹。

    白落英赶来时,正看见沈星遥单膝跪在一地七零八落的刀剑中间,凌乱的鬓发被汗水洇湿,贴在苍白的面颊上,两眼空洞无神,仿佛三魂七魄都已飞出天外。

    凌无非蹲在她身旁,每一次搀扶,都被她信手推开,越是靠近,她便躲得越厉害。门外守着一众门人,见她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没有一人敢轻易靠近。

    “这是怎么回事?”白落英心疼不已,当即俯身蹲下,拥她入怀,“遥儿,告诉娘,是不是你这混小子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他若负你,我定不轻饶!”

    凌无非听见这话,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母亲,却见白落英朝他狠狠瞪了过来:“她不肯说,你还不会说吗?平日里牙尖嘴利,舌灿如莲,怎么这会儿反倒哑巴了?”

    “可她……”凌无非不禁语塞。

    他早忘了藏刀之事,也不曾听沈星遥提过,只是见她一门心思在兵器库内翻找,只能小心翼翼跟在身后,帮着搭把手。就这样一间间搜罗过来,不论是摆放刀剑的库房,还是堆放其他杂物的耳房角屋,都陪着找了一遍,从午间到傍晚,从阳光明媚到残红满天,哪怕全部知情,也未多问一句,眼睁睁看着她的情绪从平静到焦虑,再到崩溃跌倒。

    却在这时,沈星遥忽然握住白落英的手,摇晃着推开,扶着一旁的兵器架试图站起身来,然那木架老旧,榫卯衔接处早已拂袖,根本受不住一人重的压力,当即便塌了。

    早已魂不守舍的沈星遥哪里留意得到这些,脚下一歪,向后栽倒下去。

    “当心!”

    母子二人一起抢上前去搀扶。白落英脚下踩到一把短剑剑格,身子晃了一晃,适才站稳,再抬眼时,已瞧见沈星遥跌倒在凌无非怀里,双目微阖,仰面躺倒,呼吸也颤抖得厉害,隐隐约约,似乎还夹了几声哭腔。

    “星遥,”凌无非扶着她坐直身子,双手捧起她的脸,温声说道,“星遥你听我说,你要找什么,告诉我,我们都会帮你,慢慢说,不着急……”

    沈星遥木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空洞的眸子忽然动了动,也不知望去了哪个方向,口中喃喃道:“对啊,如此显而易见的地方,你肯定不会藏……一定还在这宅子里……”

    谁也不知她从哪来的力气,一把将身旁人推开,提裙跑出剑阁大门,四下张望起来,每一处有泥的地方,只要瞧见有翻新过的痕迹,都跪下身来仔细扒开查看。

    白落英追出门去,见此情形,立刻唤了门人提来灯笼给她照明,随即一把揪过凌无非衣襟,狠命拽到跟前,怒斥他道:“你拿了她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啊。”凌无非也十分着急,却全然不知沈星遥在寻找何物,等他跌跌撞撞来到她身旁,见她已沾了一身泥污,狼狈不堪,心下疚意与心疼又多了几分,也不管她在找什么,只伸过手去,帮她一起挖掘树下的泥洞。

    夕阳渐落,皎月上浮,沈星遥浑然不觉天色已黑,只不住往外扒开泥土,却忽然触及一团毛绒绒的硬物,低头一看,竟是一只鸟儿的尸首。

    全无防备的她,被此番情形吓得面如土色,几乎是弹跳着向后躲开,差点摔倒在地。

    凌无非连忙将她揽入怀中护住,转身对一旁提着灯笼的门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染霜尴尬不已,“我那天看见这只鸟从树上掉下来死了,实在有点可怜,就挖了个坑,给它埋了……”

    “你要找的是它吗?”凌无非扶着神魂甫定的沈星遥,指着坑里的鸟儿,对她问道。

    沈星遥不住摇头:“我的刀……你把我的刀给藏哪儿了……”

    她的话音止不住地发颤,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

    “噢,我想起来了!”何硕一拍大腿,道,“公子之前吩咐过,要交待城中各个刀剑作坊,不得售卖能替代玉尘的好刀给夫人,免得夫人非要同那烈云海比刀,像叶宗主一样被人盯上……”

    “你还干过这缺德事?”白落英气得瞪圆了眼。

    “你是不是把它丢了?你是不是,觉得往后这刀我都用不上了?”沈星遥双手按上凌无非的肩,神情越发惶惶,“我是选择了你,可我也没有放弃它啊……那是这世上唯一只属于我的东西,你怎么能把它也拿走……”

    皎白的明月映在她眸底,照亮她眼里一片片破碎的泪光。一盏盏灯笼连成一片辉煌的光,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她。

    凌无非回答不了她的话,只是不住摇头,颤声答道:“我没有想过,我只是不知道你会……”

    “你看看我,这些年来,到现在……还剩下什么?”沈星遥的身子仍旧颤巍巍地摇晃着,却怎么不肯接手受他的拥抱,她望着他,眼里他的身影随着泪珠一颗颗摇晃着滚落,越发模糊不清,“我只要它……你把它还给我,我不能什么都没有……”

    “存放刀剑之处……”白落英看着二人这般模样,虽看得不甚明了,却也依稀明白了些什么,当即便在脑中搜寻起门内可藏刀之处,片刻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喊来巡夜的门人,前往各院搜寻,再低头看,却见沈星遥不知何时已昏了过去,正倒在凌无非怀中,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你呀……这股子执拗劲,到底何时才能用对地方……”她心疼沈星遥,对眼前这个儿子,更是恨铁不成钢,到了这份上,也只能让他早些把人送回房里好好休息。

    这一次,凌无非破天荒地没有违拗她的意思,将怀里的妻子打横抱起,转身匆忙回往东院。

    少年意气,顷刻退散,多了几分颓然之意,似曾相识,又分外陌生。

    月华如幕,照着他的背影,也照亮了怀中人凄婉娟秀的容颜。

    这一刻,他终于能够静下心思,仔细打量这张脸,在心中暗自设想,倘若此时相遇,皆是少年,这样的眉眼,又会不会令他为之动容。

    可心底,仍旧是一团乱麻。

    凌无非抱着沈星遥,一步也不敢停,回到房中,也来不及给她换衣,心里虽还是免不了受男女大防影响,却还是帮她褪了外衫,安放在床榻上,等他出门一趟,端了热水回来,却见她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来,低头端坐在床沿,一声不吭盯着地砖上缓慢爬行的蚂蚁,两眼仍旧茫然,没有一丝光彩。

    他放下手中铜盆,拉过一张椅子在她跟前坐下,温声说道:“你先把衣裳换了,好好休息一晚。你的刀,我一定会给你找出来,我娘也已派人去寻了。你放心,不论何时何地,也不论我还记得多少事,都绝不会损毁丢弃任何属于你的东西,请你相信我一次,好吗?”

    他说这话时,神情温柔而认真。沈星遥盯着他的眼,万千思绪流转,只觉好似回到了七年前的玉峰山脚的初见。

    同样的人,同样的眉眼,温柔赤诚,唯独没有那坚定执着的爱意。

    她动了动唇角,笑不像笑,哭不像哭,滞留在眼底的泪颤摇着,凄哀的眼色,仿佛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沾着细密汗珠的眉,也似蒙了雾的山。

    眼前的他,似乎也捕捉到了她深藏眼底那一抹沉重的哀伤。如有千金之重,压得他有那么一瞬喘不过气来。可朦朦胧胧的,这窒息之中,又隐约浮掠过一丝心疼。这点微妙的感觉,令他内心慌乱不堪,愈觉对她不住。

    凌无非仓皇转身,从屋角衣箱中翻出一身干净的衣裳走到床前,正要递给她,却忽然犹豫了。

    他若再回避,她会如何看他?

    “那……”他心中犹豫,却还是试探着开口,话音又温柔了几分,“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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