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信

    顾行知抚扇,静思片刻,道:“这两日如论如何也该回来了,大哥若担心,不若让三弟多带些人手下山,去兰泽打听打听消息。”

    梅胜志听了连连点头,回首同梅三示意:“老三,多带些人马,即刻出发。”

    “好,两位哥哥莫要担忧,俺一定快去快回。”梅三倾身从果盘中挑起一个去了核的脆枣投入大嘴中,没嚼几下便吞咽下去,打个饱嗝,吹着口哨出洞去了。

    洞中便剩下梅胜志与顾行知两人。

    梅胜志靠在虎皮凳上,干瘪的面容透露浓浓的疲惫,闭眼休憩。

    顾行知则面容平静,缓了先前的焦急之色,捧起桌上的一卷书卷慢慢读着。

    两人于洞中静坐,继续等待消息。晚些时候又一道用了膳食,商议了些寨中的琐事,想着今日或许是等不到结果了,起身准备回院。

    结果才走出不远,却见早早下山去了的梅三,又带着一众爪牙急匆匆折回来了。

    两人俱是一惊,但见梅三上身打着赤膊,露出一片古铜色的结实肌肉,下身扎着的裤脚呈现出一种不明显的暗色,定睛分辨,竟是些尚在往下淌的殷红血珠。

    梅胜志面色沉如黑潭,压着声音问:“老三,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梅三神情亦是疲惫,他不语,于两人跟前错开身,暴露出身后被人背在脊背上的身影。

    那只惯常戴着的铜制面具微微滑落,挂在他白皙削尖的下巴尖处,底下那张不常为外人所见的脸苍白如纸。

    月光下,他面中布满的大片红斑微微发褐,如今又多添了一条狰狞的伤痕,十分突兀的横斜攀于面颊之上,险险避开眼角。

    而他此刻双目紧闭,神情痛苦,对于外界的交谈声毫无任何反应,好似被困在一场无法终结的梦魇里,难以挣脱。

    巨大的不安如浪卷涌上心头,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狠狠的砸落下来,直直把梅胜志砸的头昏眼花,身影轻晃。

    他忙抓着梅四身边的爪牙问:“老四眼下这是怎么回事,那事……又办的如何了?”

    也说不清是更关心人还是事。

    爪牙挠挠脑袋,一时不知该先回复哪个问题。他试探道:“我们今日没有走出多远,在二十里外的一条河畔发现了四爷和几个兄弟。四爷受伤昏迷,其他的……探了探,都没气了。”

    所以他也不知道外头的情况是如何。

    顾行知皱了皱眉头,问道:“先别管其他的,传黄医师没有?”

    那山匪连连点点头,“已经找人去叫了。”

    如今唯一知晓外头情况的人正昏迷着,几人就是有心也无法问话,他们再是急切也无计可施。待一道将昏迷着的梅薛温送回屋中,医师提着药箱赶来看过,几位当家方才各自回院休息去了。

    两贴药剂服下,发了一通汗,直到外边日头高照之时,昏迷了一夜的梅四才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临时被抓来侍疾的爪牙大喜,连忙奔出院子,向几位当家汇报去了。

    *

    这是季书瑜被拘困在山洞中的第四日。

    午时一刻,方才送走那妇人,季书瑜便受到了山匪头领的传唤。

    这是她第一次被叫去问话。

    因打小于暗阁中历练,季书瑜被迫学会了人情世故,对人的喜恶情绪感知敏锐。自然也不会错过,眼下前来传话的爪牙态度恶劣,神情中不由自主的透露出对她的轻视和厌恶。

    看来外头果然是出事了。

    不会是交易谈崩,梅薛温让人给砍了,几个山匪头头来找她麻烦吧……

    走出洞门,她被爪牙领着沿山路往山顶上走去,一边走,一边暗自猜测着事情发展的各个可能。然而如今她与外界失联许久,对于其他事情所知甚少,此刻亦没有什么头绪,只能凭直觉猜测。

    因着昨日才下过一场雨水,地上到处都是蓄成一小汪一小汪的积水,混着湿土,山路十分泥泞难走。

    季书瑜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的绕过水坑,便又被领路的爪牙给瞪了一眼。

    他低声呵斥:“快到了,老实点!”

    到了接近山顶的地方,那爪牙拿出怀中的令牌,给把守寨门的人看过,方才得以进入其中。

    一行人终于来到鹿鸣山山匪们真正的大本营。

    蓝天白云下,入眼是一片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屋舍,各院落被绿树环绕相互错开,生活气息十分浓郁。有水有田,炊烟袅袅,鸡鸭成群,一派隐世农舍宁静恬适之意。

    一条瀑布于西南边的另一重高山上倾斜而下,如玉带悬空而坠,轻虹若隐若现于水花四溅中,晶莹剔透。瀑布源源不断落下,又汇成一条溪渠,自然的划分开前后山各自的空间来,围绕众屋舍良田,滋润其中众多生灵。

    空气湿润清新,眼下见到眼前这幅山水画卷,虽然知晓这其实不过是个狼窟,季书瑜心中积蓄多日的郁烦之气仍是没来由的去了几分,吐出口浊气,振作起精神,仔细记住附近路过的一屋一舍。

    连穿过几座院落,领路的山匪最终于一间较为偏僻的院子外停下脚步,待向里头的人传报过,方才领着她进去了。

    踏过门槛,扑面而来便是一股子浓郁的汤药气味,屋内窗户严严实实的闭着,温度闷热,亦未肯透入一丝凉风。

    她进到里屋,其中坐着的几个男人闻声纷纷转过头来,面上神情各异。然而因门窗皆是紧闭,烛光微弱光线昏暗,不走近看却是瞧不清彼此真容。

    “这几位是我们鹿鸣山的当家。”爪牙言辞简短,同几人抱了抱拳,转身去到外头守着了。

    感受到周围打量的视线,季书瑜低垂下脑袋,任凭鸦发遮挡住自己的面颊,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抬眸余光轻瞥,快速环视一圈周围。她瞧见床榻上躺着个身量极长的男人,枕边摆放着一只铜制面具,立刻猜出了那人是谁。

    还真受伤了。

    嗯,该。

    为首的中年男人收回视线,揉了揉眉心,干瘪的面容上神情难测,语气颇有些不善道:“你,究竟是何人。”

    季书瑜微怔,下意识以为自己身为暗阁之人的事情暴露了,然而回过神,想想近日除了听那位妇人偶尔闲聊几句家长里短,她再没有接触过任何人,更是没理由会被人怀疑。

    唯一可能透露出点端倪的,便是……她之前用弓弩精准射杀了梅薛温的马匹。

    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直觉告诉她,他们眼下怀疑的可能是她玉倾公主的身份。

    心中倒是微微安定下来,她半抬首,隐隐露出些许恨色,美目中水雾浮现氤氲,指着梅胜志哑声道:“荒唐,你们这些山贼胆大包天,劫持了南陵皇室的婚队,竟然还不知道本公主是谁么?”

    梅胜志眉头紧锁,目光注视着下方面容隐没于阴影中的女子,听她声音凄然,情绪激动若此,不由得语气微缓:“当真?你真是玉倾公主……”

    下座的清俊男子轻摇羽扇,忽而止住他未尽的话语,对季书瑜安抚一笑,声音温和清润:

    “在下相信公主,然大哥向来多虑多思,因为近日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不得不求证一下您的身份。且不知公主的印信如今存放在何处?可否拿出来给诸位瞧瞧。”

    语气虽客气,其中含义却是不容置喙。

    这几日季书瑜一直被拘困在山洞中,爪牙只供她例如一日二食之类的生存需求,却没有给予过她外出洗浴的权利。

    因而季书瑜此刻还是做多日前的那套出嫁装扮,公主印信她从来都是随身携带,此刻自然也还在她身上放着。

    她犹豫的抬眸,细思那人的话语。

    且观他面色沉静,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恐怕是早已经翻遍了她的奁箱,甚至逼问过所有嬷嬷侍女,打探了各处都没寻到印信踪迹,这才笃定东西可能藏在她身上,因而唤她验证猜想来了。

    虽然不知他们此举是何意,但如今保命要紧,她思索一番,觉得局面不会比眼下更糟糕了,眼下验明自己的身份,他们也不敢过于肆无忌惮。

    垂首,她抬手慢吞吞的将腰间香囊摘下。纤指翻动间,她隔着袋子触摸到那块方正的形状,方才彻底安下心来,顺从的将其递交给了顾行知。

    接过那只香囊,顾行知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面上笑容愈发温和,修长手指提着香囊一角将其倒置过来。

    里头存放的东西被轻轻抖落,掉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这声音听得季书瑜眉心一跳,

    不大对劲。

    众人端了长烛,凑近仔细打量桌面的物什。

    但见火光熠熠下,那块方石呈灰褐色,颗粒粗糙,质地黯淡,仔细翻转,也并未在上头瞧见任何篆刻留下的痕迹。

    哪里是什么印信。

    不过是一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鹅卵石。

    所有人都愣住了,气氛陡然凝滞。

    大当家阴沉着脸,眼中闪过杀气,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拿着香囊的顾行知亦是将目光垂落,面上笑容微凉如寒水,神色复杂。

    他仔细审问过关在石窟中的那些人,队伍确实是十日前从南陵国出发,准备去往兰泽城的送亲婚队。而那位同行的亲王身份也是如假包换,几个去观礼的大官亦各有来头……同所有人核对过女子身份,甚至派大夫人去亲自试探她的习惯、性格。

    所有线索都指明了,此人就是此次出嫁的玉倾公主。

    板上钉钉,绝对错不了。

    但是如今,代表她身份的公主印信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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