龃龉

    顾行知侧首,目光幽幽飘向下首女子,忽然出声道:“四当家带着信物前往兰泽,却被闻人府的管事驱逐出城。闻人府说早就接到了玉倾公主,如今正下榻闻人府为其准备的府院中,只等待半月后成婚呢。”

    早就接到了,半月后成婚。

    她还在匪窝被扣着呢,那‘玉倾公主’是哪儿冒出来的……

    如此庞大而又繁杂的信息量冲击,昏沉多日的脑壳终于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是谁顶替了她?暗阁又派了别人去继续执行任务了么,还是闻人府管事在说谎?

    心底深藏的不安得到证实,让她再也不能够自欺欺人。

    她不能躺平等待根本不熟悉的势力来营救,闻人公子美誉盛扬,但毕竟没亲眼见过、近距离相处过,她根本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闻人氏族又是怎样的一个世家。

    万一他们将清誉看的大过天去,那么弃了她,制造假象拒绝与山匪交涉也是可能的。

    想要脱身,只能想想该如何联系暗阁那边了。

    气氛焦灼,屋内沉默的落针可闻。木榻上传来男人低低的喘咳声,拉回了她飘游的思绪。

    季书瑜拾起那枚灰石,仔细打量。

    公主印信是出嫁那日她亲自放进香囊收好的,且日日保存,侍女嬷嬷都不曾知晓。

    而且这几日也没什么人近她身啊……

    不,有的。

    季书瑜微微眯起眼眸,视线落向那层朦胧青纱帐。

    她被抓回山寨那晚,梅薛温将她打横抱于马上,因为马匹速度太快,路又太过颠簸,一时不察香囊被人动了手脚,她也肯定是察觉不到的。

    可这是为什么呢,观众人神情凶神恶煞,话语亦不似作假,不像是知道公主信印的下落。

    难不成他们兄弟间也早有龃龉却不曾浮现?

    似是察觉到外头投来的灼热视线,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忽而从青纱帐内伸出,低低道,“水。”

    声音喑哑,气息虚弱不稳,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僵硬的气氛稍稍回温,梅胜志忙起身到桌边倒了盏茶水,回身递至床边,轻声关怀。

    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

    她此刻将真相道出,梅薛温若不认,山匪们信谁,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如今没有确凿的证据,还是不要搅这浑水,只轻拿轻放,装作不知蒙混过关便好。

    思索间,季书瑜若全身脱力般跪坐于地面,眼中积蓄起盈盈水光,垂首低声喃喃。

    顾行知目光于她面容上扫过,挑眉道,“公主在说什么?”

    “这不可能,放进去的明明是铜制印信,这……肯定是有人偷偷替换了!”

    她泣声凄然,声音清晰且坚定。

    大当家梅胜志闻言怒拍案,起身俯视着地上的女子,两条漆黑粗眉高高吊起,呵道:“既然此女已然无甚用处,不杀她,怎报四弟受伤之仇,实在难解爷心头恨!”

    见他转身就要去房中找兵器,顾行知低声叹息,连忙命人将玉倾公主带回山洞。

    待制止住了他的动作,顾行知劝慰道:“大哥息怒,不过区区一介妇人,大哥何必为此大动肝火。听小弟一言,那写信之人才是罪魁祸首,同玉倾公主反而干系不大。”

    “此事虽有些蹊跷,但小弟确信,这位才是真正的公主,闻人府放出那消息应是个遮掩的幌子。如今闻人世家不仁不义在先,咱们不若善待公主,徐徐图利也不迟。小弟待会儿派人进城中打探消息,瞧瞧那人和闻人府还有何后手,可好?”

    得他这般好言相劝,又将如今局面剖析同他仔细道来,梅胜志知晓了其中紧要终于也冷静几分,垂落手中的刀刃,无奈颔首。

    屋中才恢复片刻宁静,几人正默默思索间,向来不喜理事的三当家却忽然开口了。

    但见他伸出大手扯开衣领,露出底下古铜色的偾张肌肉,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嬉笑道:

    “哎哎,大哥糊涂,你方才离得远,可我看的真真的。那小妞楚腰卫鬓,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啊!都说南陵皇室盛产美人,像她这般貌美的女子世间决计寻不到第二个了,一定是玉倾公主,错不了。娇滴滴的美人呐,打杀了岂不是暴殄天物?不若大哥将她予俺做美妾,俺同你保证,不出一年半载,她自然会乖乖将矿山双手奉上。”

    顾行知闻言冷笑,目光轻瞥,摇扇笑道:“将矿山乖乖奉上?三弟何以得此高见?”

    梅三伸出猩红的舌舔了舔唇角,面上笑容暧昧:“二哥这就有所不知了,女人都是软骨头,甭管性子多么刚烈,只消将人捆在裤腰带上狠狠磋磨,十月后崽子呱呱落地,她们自然也就认命了,明白什么叫夫大于天,必然将爷的话视作金科玉律。”

    见梅胜志神情飘忽,似将他的话听进耳中,梅三唇角弧度愈发扩大,继续劝说:“这可比使蛮力吞下矿山更为妥当,如今寨里人手虽多,但不打仗便能得胜自然是最好。况且……泄愤的法子不只杀人一种,占了这美人,亦可以羞辱那劳什子的金尊玉贵长公子,为四弟报仇。”

    顾行知执扇轻摇,淡声道:“三弟此举轻率,不妥不妥,眼下局势尚不明朗,还是徐徐图之为妙。”

    眼见的气氛即将要剑拔弩张起来。

    榻上的人半支起身,倚着床柱轻咳,修长的指骨握着杯盏,再度递出帐外。

    “多谢,劳烦大哥了。”

    梅胜志闻声回首,目光触及那张曾被大火燎过的面容,接过杯盏,神情若有所思。

    “此事暂且不提,以后再说罢。”

    闻言梅三面上笑容凝滞,兴致缺缺起身径自出门去了。

    剩余几人也没唤住他,一道在梅四院中用了些吃食,说了会儿话,待夜幕降临方才散去。

    而梅胜志今日心情不虞,用晚食时闷头喝了许多酒,酒劲上头后撒了一通疯,被几个爪牙一并扶着才给送回了院子。

    屋内火烛明亮,程氏正倚在榻边绣花,听闻院外传来的动静,连忙放下手头的针线,出门去迎。

    “爷又喝酒了?”妇人蹙眉,目光望向梅胜志身后的几人。

    众人点点头,言大爷今日和几位兄弟喝了不少,许是心情不好。

    挥退了侍从,程氏搀扶着他躺到床榻上,又倒了杯凉茶递到他嘴边,正仔细喂他,却忽然被人一把挥开。

    青瓷落地,发出极为清脆的碎裂声响。

    细碎的瓷片遍地,妇人手指微僵,平静地弯腰又收拾起地面来,细声道:“爷今日不高兴?”

    “还成,兄弟几个好久没聚在一起喝酒了……就喝了点。”

    “这话妾身可不信。”

    她嗔他一眼,灯下眼波流转如若玉波微颤,很有一番独特风情。

    梅胜志忽然大笑,将她一把搂进怀里,手指摩挲着她的细腰。

    想了想,同她道:“若儿身体不好,不能常常陪你说话。爷再找个妹妹陪你耍,好不好?”

    像是没感受到怀中的身躯微僵,他面上神情愉悦,像是畅想着什么格外美妙的情景。

    “就让她给你做个伴,你最近不是常常去看那位公主吗?还给她亲手做饭食,你们之间应该相处得不错吧。”

    程氏牵强的挂起微笑,却不敢挣脱身去,俯首温顺地伏在他怀里,纤手摸着他的胸膛,轻声道:“爷高兴便好,妾身怎么会有意见呢。”

    梅胜志大笑,正想赞她温顺贤淑。却听妻子话音忽转,语气迟疑:“但是公主乃金枝玉叶,若她嫌妾身身份卑贱,不愿与妾身一同侍奉大王……用绝食反抗,大王欲作何打算……”

    梅胜志直起身来,以一双浊目盯她,于橙色烛光下显出几分猛兽的凶性,程氏见状连忙垂下脑袋,闭口不言。

    “继续说。”

    “方才妾身为公主送晚食,公主直接便推拒了,早上派人捎去的吃食也是原封不动还了回来……应是心中有事呢,爷不若去看看,劝慰几句。公主金尊玉贵,如高岭之花,爷若想要得到她,可得按捺下性子,多说些好话哄哄,方能走进她心里。”

    梅胜志烦躁的抓了抓长发,直起身来坐着,听闻季书瑜绝食,想了想还是打算亲自去看看。被妇人扶着送出院门,领着几个爪牙一道去山腰寻人去了。

    山中夜冷,凉月坠梢。

    这还是梅胜志第一次踏入囚禁人质的山洞,进到其中便觉气温比外头还要低上许多,他紧了紧披风,醉眼朦胧的抬头打量周遭环境,不自觉流露出鄙夷之色,方才回首将目光锁定静坐于石床上的人。

    山洞内光线不甚明朗,仅壁上两盏烛灯提供照明。

    他脚步迟缓,一直走近到石床跟前,才瞧清了人。浑浊视线描摹着她的五官,近距离打量玉倾公主。

    但见娇娘抱膝靠墙而坐,乌发垂坠如瀑般跌落至小巧肩头蜿蜒而下,衬得颈项雪肤愈发白皙,眉眼沉静,面薄腰纤,姿容昳丽不似尘间庸脂俗粉。

    因着一日未曾进食,她神情恹恹的像极了刚出生的幼猫,一双杏目直直地盯着他,眸中暗色翻涌,却是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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