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

    铜制面具下那双狭长的眼微眯,梅薛温态度闲适,未有一丝不自然,道:“自然是沐浴。”

    果然如此。

    季书瑜叹了口气,态度坚决道:“四爷稍等,盥洗室里的东西还未曾更换,还是等侍从重新烧了水再进去沐浴吧。”

    见她直直的拦在浴房门口堵着,不肯将身后道路让出来,梅薛温闻言轻挑剑眉,瞧着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眸,弯唇笑道:

    “夫人自小于民间长大,应也知晓穷苦人家生火烧柴、煮洗浴之水极为不便,因而多有一大家子人轮流共用洗浴水的习惯,实不相瞒,鹿鸣山寨也是如此。而如今你我亲为夫妻,左不过是我用夫人用剩的水,于夫人又有何不妥呢。

    且沐浴一次所用的水需要人烧上几个时辰之多,眼下已至亥时,这般折腾,是否于为夫唯一的侍从有些太过残忍?”

    季书瑜听得愣愣的,被那双大手牵引到一旁也忘了推拒,但见他倾身同她附耳,道:“放心,木桶是独为夫人备下的,为夫并无坐着沐浴的习惯。”

    她下意识地问道:“那……你怎么沐浴?”

    他眼神轻瞥,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语气十分自然地答道:“站着用水瓢一浇便是了。”

    直到视野中那道高挑的身影迈开长腿进到盥洗室,闻及从里边传来的闩门声,季书瑜方才回过神来。

    妖人,净会析辩诡辞。

    确如他所说,民间多有一大家子人轮流共用洗浴水的习惯,然而那也仅限于清贫穷苦的人家。鹿鸣山匪大多体格健壮,耕田养殖两手抓,干啥农活都不在话下。

    且寨子方才劫持了婚队这只大肥羊,发了笔横财,哪点又跟穷苦搭的上边了?

    他身为匪窝的四当家,手底下拥有诸多拥护者,她可不信梅薛温真的会缺人为他生火烧水。

    季书瑜神情愈发古怪,看了眼闩紧的门,抱着衣物准备往屋子里去。

    尚未走出几步远,便闻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停住步子,回首往声源处看去。

    便见那个总是跟在梅薛温身后的侍从抹着汗滴,从盥洗室边上的灶房中走出,手上提着一个巨大的木桶。

    瞧见了她,那侍从面上扬起笑,主动同问她好,又问:“夫人对新辟的盥洗室可还满意?如有什么不足之处,或是还需添些什么,尽管和小的说就成。”

    季书瑜颔首,瞧见他手中拎着的木桶,思忖道:“嗯,都不错,多谢你……对了,四爷方才进去沐浴,但里面的水尚未换过,可否劳烦你送些干净的水进去?冷热都不忌的。”

    粗略算算,里头的水到如今应该也凉的差不多了,他连那都不嫌弃,想来用热水凉水也都是差不离的。

    侍从目光有些疑惑,捞起颈项间围着的白布巾,潦草的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忽而笑道:

    “新烧的热水已经送进去了啊……噢噢,夫人有所不知,盥洗室内的边角上新开了道与灶房相通的口子,是专门用来传递木桶的,平常用屏风抵着,因而您方才可能并没有找见。说来,这主意还是四爷出的,今日一试,果真是省时省力,还不会因为大开房门而驱散了室内的暖气,真是妙啊。”

    季书瑜愣住,颔首道:“这样啊,倒真是……好主意。”

    侍从笑着摆手:“那小的就先去将这些用过的水到外头倒了。天黑,夫人多注意脚下的路啊。”

    她应声,神情有些恍惚地进到屋中,褪了鞋袜,解开纱帐,将自己整个人都包裹进被褥当中。

    这人忒古怪了。

    初见时,他冷冽无情如一把随时可以夺人性命的利刃,高坐马背上冷眼旁观爪牙们对她无礼;成婚后亦是不温不火,惯常作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却也偶尔会愿意顺从她心意,满足一些无伤大雅的要求。

    有意无意的挑拨戏弄,叫她逐渐发觉梅薛温面具底下好似又布着似真似假的另一层假面,而那份神秘太难以捉摸,想要触碰底下的真相,简直是天方夜谭。

    二人不像夫妻,不似仇敌。亲近到同床共枕,又疏远到连彼此姓名都写不对。

    若真要择一个词用来形容他俩眼下这段奇异的关系,那她倒是能很肯定的给出一个答案。

    那便是——‘豢养’。

    他将她当成一个并不是很中意的猎物在逗弄,面上亲昵,实际心底同她如出一辙的不屑于付出什么狗屁真情实意。

    眼下一切都只是暂时的,他俩的关系也做不得真。

    她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眸惆怅望天,揉了揉眉心。不想再去思索,翻了个身,面朝墙面琢磨起其他事情来。

    室中静谧,烛光携着盈盈幽香浮动其中。

    一刻钟后,木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传来吱哑的声响。

    来人的脚步声稳健而有力,待熄了外间的烛火,方才抬脚往里屋而来。

    大手挑开纱帐,含着湿润水气的凉意侵袭入内,她清晰的感受到身侧的褥子微微塌陷下去一块,鼻间充盈着尽数都是澡豆的清香。

    季书瑜屏住了呼吸,紧了紧身上裹着的被褥,待身侧之人呼吸声逐渐规律,方才沉静下心,缓闭双眼。

    *

    庚申月初。

    距离拜月节只余十日。

    难得过了几日平淡无波的日子,季书瑜的计划进展的很是顺利,联手庆心一道将整个山寨地形打探完毕,完成了整张舆图的绘制与校对,甚至连看守各个点位的爪牙们的交接时间也捉摸了个七八分。

    一切都好似顺理成章,二人打点好了一切,只待将舆图寄往暗阁之中便能大功告成。

    然而天晴总有天阴时,凡事不可能一帆风顺,总也会有不顺利的时候。

    季书瑜心底对未知的不安,终于在今日得到验证,其并非空穴来风。

    晨雾稀薄,浅金色的日辉透过云层洒向地面,将伏于丛绿中的露珠照射的晶莹剔透。

    晨练结束后,梅薛温提刀回到院中,方才入院门便见妻子着一身鹅黄色衣裙坐于石桌旁赏花。

    她秀眉浅蹙,以手支颐,睁着一双杏眸望着花圃中的花枝有些出神,似是全然未曾察觉他的存在。

    梅薛温轻挑长眉,也未出声唤她,将手中的长刀放置一侧,径自于石椅上坐下,为自己倒了一盏茶水。

    侍从眼尖地瞧见灶房中未曾备下吃食,连忙转身去到外头取吃食进来。暗自纳闷夫人身边的那位女使难不成是病了?今日如何没有出来服侍着。

    季书瑜端起花茶,作啜饮状,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

    庆心不见了。

    屋室内空无一人,被褥皆叠的整齐,昭示着主人的一夜未归。

    暗阁中人善于豢养信鸟,通常以此来联络组织。此次出行,二人的信鸽便一直跟在婚队后头,由庆心负责看护和喂食。

    然因为寨中人多眼杂,她便将那只信鸽养在了后山中,昨日夜间她也提前同她知会过,大约于子时左右到后山去送信,待传完信便会赶回来。

    然而至天色大亮了,她仍未归来。

    很有可能是出事了。

    食不知味的用完早食,待送梅薛温出了院门,季书瑜回身吩咐侍从将食盒带回,又言自己身体不适,要休息,让他之后不用再过来。

    回到屋中,她寻思片刻,还是决定亲自去后山瞧瞧。

    寻了把锋利的短刃藏于袖中,她从后窗翻出,择林荫小道往后山避人而行。索性一路上林木茂盛,掩藏起身形来倒是不费什么力。

    凭借之前的记忆抵达至后山边缘区域,诸多山匪爪牙手持锐利兵器把守着,提防外人闯入。

    她行走在山匪们的视野盲区之中,花费了几刻钟的时间,方才在临近溪水的一处地势崎岖的坡口上,寻到了庆心先前所说的废弃山道。

    看此地驻守的爪牙零零散散,比前头少了许多,明显一副看守不严的模样。

    道口处被众多植被覆盖,其间长满了大片荆棘,它宛如一条古老而沉默的脉络,穿越在苍翠而茂密的林间。表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凹凸不平,有些地方甚至长满了粗壮的蔓藤,仿佛深绿织锦般将土地密不透风的覆盖,严严实实挡住了去路。

    阳光透过参差的树梢,却始终洒不进山道,只能被虚虚掩在蔓叶之外,交织成一片斑驳的光影。

    溪水宽而长,于道口前横穿而过将其包绕住。

    若想要不借外物从此而过,到达对岸,必然要洑水。

    联想庆心先前所说的话,她垂眸思忖,忽而转了主意,决定去她提到过的那个婆子的住所瞧瞧。

    据那婆子所言,她于夜晚常能闻及从废弃山道处传来的异响,想来其所居住的竹屋距离此地不远。

    如此,她便将目标锁定在附近的一片群院中。

    溪水直直环抱着半座后山,沿着河岸边上的丛林往前头行走,前方很快便出现了几座分布的稀稀拉拉的院落。

    是季书瑜之前曾远远瞧见过,却未曾有机会进去探索的地方。

    深山之中,静谧的群院仿佛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隐藏在层峦叠嶂的翠绿之中,为群院额外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宁静。

    山间清新的空气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香气,让人感到无比舒适。

    群院中的生活气息不如前院重,房屋也大多简陋破旧,土地上脚印零零散散的,一副不常有人走动的模样。

    季书瑜放慢步伐,于院落中小心翼翼地穿梭,仔细打探着周围房舍。

    未走出多远,眼前很快便出现了她的目标。

    一座极为简陋的竹屋静静地矗立在葱翠的竹林之中,从远处望去,竹屋的轮廓与周围的竹子融为一体,仿佛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竹叶,既能遮挡风雨,又增添了一丝野趣。

    檐下一只翠鸟正在休憩,闻及她的脚步声,张嘴发出悦耳的啁啾声。

    屋中隐隐有人声传来,她顿住脚步,握紧了袖中的利器。

    杏眼盯着那只翠鸟豆大的碧绿眼珠,心中警铃大作,直觉让她想要立刻转身离开此地。

    然而闻及后方远处缓缓响起的异动之声,她又很是果断的打消了这个主意,径直上前从那扇半开的窗户向屋中望去,赫然便对上一双熟悉的眸子。

    庆心被人以麻绳束缚,如若脱力般靠坐在墙角的干草堆中。

    苍白的唇启张,无声地吐出一个字。

    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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