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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什么?”方才还楚楚可怜的芳容上立刻满是戾色,冯皇后站起来与杨世延对峙:“大将军不要骗我!征儿不会有事。”

    还好,冯孝惠的反应至少说明,她已经对瞒不住的秘密心照不宣了。

    否则,她应该继续哄骗他、暗示他,赵桓征是他们的儿子云云。

    “惠娘,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笑话。”

    杨世延的语气里满是失落。

    那么威武强装的人,也会有哀怨的神色。

    冯孝惠一时间语塞。

    旁人眼中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大将军,在外说一不二的人物,这些年来,照拂她左右可以说到无微不至。

    如今当初的真相在逐渐揭开,即便是遭受了如此大的欺骗,人前气势如虹的大将军,对待政敌或者外寇,有无数种血腥威权的手段,然而面对她,却只想与她一人当面对峙。

    也是顷刻之间,她断定,赵桓征还活着,不然杨世延的脸上应该不只有愁苦,还会有内疚。

    这时,杨世延问她:

    “为什么呢,惠娘?你我自十四五岁就私定终身,这么多年,我自认为带你不薄,你为何要瞒着我这么多年?”

    当初两人地位寒微,又有家族和皇权的桎梏,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她本有无数的机会告诉他真相。

    她却没有。

    这无异于欺骗,令他如此蒙羞,如此冤屈,他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骗他,赵桓征正是他们当初苟合后所生,以至于让他这么多年不断地教养和力挺他,直到今天甚至有些无法掌控局面。

    “是冯家一时糊涂。”

    冯孝惠将这一切的罪恶归结为这么一句简单的话。

    二十年前,她还是个懵懂的少女,杨世延还是个英俊高大的少年。

    两人具出身于官宦之家,郎才女貌,又从小认识,便自然而然的相爱了。

    她曾与杨世延相知相许,满眼都是这个爱他护她的男人,以为可以嫁他安稳一生。

    至于杨世延,对她更是情根深种,非她不娶。

    然而造化弄人,冯氏是门阀之首,而冯孝惠是长房嫡女,随着冯家势大亦身份水涨船高,十六岁那年,冯孝惠被家人送入后宫,位列九嫔之一,冯家督促她在后宫中不断上位,以期攀附皇权,荣耀家族。

    冯家的野心昭昭,偏偏皇帝虽然当时已经年届半百,却是个城府深厚的人。

    冯孝惠入宫后,他不仅对她十分冷淡,不闻不问,还荒唐地宠幸了为她料理膳食的婢女。

    偏偏在入宫后,冯孝惠与杨世延仍然藕断丝连,甚至在一次随帝西狩的机缘下,两人暗度陈仓,苟合于营帐之外的草丛之中。

    随后,冯孝惠发现自己怀孕了,而那个宫人也停了月信。

    冯孝惠与杨世延传递迷信,两人决定隐瞒此事,若是暴露了,便一起饮鸩酒殉情。

    冯家非常清楚,为了家族的荣宠,唯有送入宫中的嫡女生育皇子,才能让家族获得荣宠鸡犬升天。

    为图安全,冯氏不仅软禁了那个宫人,封锁了她有身孕的消息,还在皇后诞育下一个女婴的那个雨夜,将宫人产下的真正帝王血脉与之交换。

    这是冯孝惠后来才知道的,这一切早在她怀孕时就安排的相当周密,而分娩后的疲惫令她昏厥过去,什么也决定不了。

    她甚至没有亲自抱一抱她与情郎的那个女儿。

    而在那之后,她也在也没有见过自己的那个宫女。

    随着岁月流逝,如今知晓这件耸人听闻的宫廷秘辛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当初负责处置那个女婴和那个宫人的内监,也在数月之前去世了。

    若非这一次太子冒险出宫去岭南寻找生母的踪迹,也许就连杨世延这样心细如发的人,也未必会看得出端倪。她早就在养育征儿的这些岁月里学会默默舔舐伤口,打算将这些宫廷秘辛带入棺材里。

    又或者太子模样清秀,全然不似冯孝惠的妖冶或者杨世延的孔武,在这样长久的相处之中,杨世延已经自己觉察到了什么。

    “不过,延哥是如何知道的?是不是太子对你说了什么?”

    “这便不劳皇后过问了。”

    杨世延的回答冷冰冰的,似乎这是她被册封为皇后以来,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听起来没有什么敬重,只有嘲讽之意。

    “延哥竟然也会称呼我皇后了。”冯孝惠站起来,杨世延意外的看到她那张妆容精美的面容上,已经满是泪水。

    即便是知道了自己被她蒙在鼓里骗了这么多年,看到她哭,杨世延也心头一紧。

    她走过去,双手轻轻地捧着他的脸,语气又动情又辛酸:

    “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延哥。”

    她颤抖地说完,又起身,纤纤素手又去拨弄杨世延的鬓角,在其间看到了几缕白发。而在杨世延看来,昔日亲昵的动作已经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了。

    “羡慕?皇后羡慕什么?”

    “我羡慕延哥,这么多年不知道真相,也不会因此而痛苦。”她跪在他身前,又俯身,将头放在他的膝头,像是受尽伤害后在恋人处寻求安慰一般:

    “十七年来,你知不知道,我从没有忘记过那夜的雨声。”

    她重重地坐下,布满眼泪的双眸此刻显得有些空洞无神:

    “延哥真的觉得我是蛇蝎心肠的人吗?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每次看到诗瑶在你膝下有说有笑,我都会忍不住去想,若是当初我们的女儿没有死,是不是也是那样娇俏可人的模样,是不是也会甜甜的唤你阿父?”

    “延哥,我十月怀胎的苦,你又怎么能体会。那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随后她在他的膝头呜咽起来,不久后变成了更大声的哭泣。

    杨世延听到“女儿”二字的时候,神色一惊,然而并不想打断她,因为想知道更多。

    皇后见他并没有来安慰自己的意思,则继续申明苦衷:

    “所以延哥不奇怪么?为何我从来不会力挺冯家人担任要职?朝臣还以为我与你之间的信任牢不可破,哪怕是外戚也插不上手脚,又或者以为你刻意打压冯氏,因为他们当年曾经对你我棒打鸳鸯。”

    她的声音突然悲愤起来,控诉一般道:“不,我恨他们!恨他们拆散了你我,又断送我的孩子!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时弃用的棋子,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杨世延终是心软:“可是惠娘,你可以告诉我的。我们之间,应当能承受得了这样的事,也应当一起承受。”

    可是冯皇后显然不这么认为:“难道我要告诉你,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女儿,让冯氏弄死了,从此让你看到我便想到那个死去的女孩,让你也厌恶我、疏远我,对我恩断义绝吗?”

    她没说出口的是,如今杨世延大权在握,若是知道冯氏曾经如此残忍地牺牲他的骨血,那么冯氏的日子还能好过吗?

    不过,如今似乎结果也差不多了。

    她抬起眼眸,泪眼中看到杨世延的脸上竟然也落泪了。

    可是,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现在眼前这个手握重权的弄臣再不是当年让她随意拿捏的纯情少年了。

    他非常清楚,冯皇后的控诉里有真情,但仍然试图左右他、把控他,将他拿捏在股掌之上。

    的确,她没有办法决定自己孩子的去留,但却可以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和他再生育孩子,然而她还是蒙骗他,将所有的疼惜与支持,倾注在赵桓征身上。

    因为她明白,在老皇帝病重之前,仍然能够左右朝纲,赵桓征那张像极了赵家人的脸,才是她能令老皇帝册封她成为皇后的关键。

    反正一个低微宫娥所生的儿子,本就不可能养在身边,还是要送到出身高门的妃嫔跟前代养,这是祖宗历来的家法。

    甚至冯孝惠能暗暗感到,老皇帝可能早已经洞察到了这一切,自己一路青云直上到了皇后之位,正是由于老皇帝觉得她这个养母做的还算尽心,对太子的感情也日益深厚,甚至可以用谎言和私情,去平衡辅国大将军的权势。

    身在嗜血宫闱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傻子。

    杨世延看向她,依旧深情,甚至带着同情,惟独再也没有了一种叫做信任的东西。

    而越是地位尊贵,权势赫赫的人,这种东西就越稀有。

    甚至杨世延在此之前,也并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他只是知道了赵桓征不是自己亲生,因为他的生母另有其人。

    至于冯孝惠当初到底有没有怀上他的孩子,他都没有调查清楚。事情已经过去了太久。

    这场对峙,其实与他无数次与政敌周旋时的尔虞我诈并无本质差别,他想虚张声势,以期从冯皇后这里得到更多当年的细节和真相。

    现在,他的确知道了更多。

    他和她有过一个孩子,是个女孩,不过已经死了,以冯氏做事之狠辣无情,绝不会留下这么一个皇后与人私通的证据给世人。

    这个消息无疑让他无比伤楚,但也无比重要。

    至少她亲生的唯一的孩子,是他的。对于这么多年的痴情来说,倒也不算最坏。

    只是可惜,他唯一的血脉,他还没有见到,就被冯氏人弄死了。

    从今以后,冯氏何止不能出任要职这样简单,他要屠光冯氏满门,一泄心头之恨。

    ……

    杨世延最终坚定了气力,推开她又站了起来,步履显然比来的时候要坚决了许多。

    他这么多年在战场与官场,早已经经历过无数更为艰辛和痛苦的时刻,以至于有足够的经验,去慢慢舔舐伤口。

    只是他知道今日走出去以后,他将失去的是一生为之赴汤蹈火的东西。

    以后,这处幽深的茶舍,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走到长窗前,马上要离开的时候,回首对冯孝惠说:“我知你也有无可奈何,可是说到底,皇后也是贪恋权势。惠娘,你的确该恨冯氏,因为你与他们也是一样的人。”

    杨世延神色不豫地从禅茶别院出来,步履沉重,一路沿着寺院的甬道往前面大殿去。

    因为从前每次来甘露寺的目的都是为了与冯孝惠幽会,他总是从后门进来,又从那里离开。

    如今他想去走一回正门。

    然而还没走到大雄宝殿,在罗汉殿前的碑林处,一个穿着水红色襦裙的丱发少女就蹦蹦跳跳的往他这处奔来。

    跟随的两个婢女根本跑不过她,在后面气喘吁吁的喊着:“小姐,当心路滑!”

    杨诗瑶的笑靥如花,她不算绝色的姑娘,却胜在可爱,面如满月,一双凤眼一笑起来喜气洋洋。

    “阿父!没想到你也在这!”她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飞落到杨世延身边:“我还以为阿父说自己不信鬼神,也应当是不信佛祖。没想到你也会来寺里。”

    她忽然又想到什么,先发制人地调侃他:“咦?曹管家今日说你去宫里觐见了,怎么没去拜皇上,而是来拜罗汉?”

    杨世延不回她,只是微笑沉默,片刻后,两个婢女才跟上来。

    两个婢女也是气喘吁吁,只是此刻意外的在寺庙里看到家主,她们唯恐会受到责罚,神色慌张地自责:“奴婢们没有跟好小姐,请大将军治罪。”

    “诗瑶,你该注意自己的言行,京中贵女如云,没有一个冒失如你。没有我的准许,竟然私自出府。”

    “阿父,诗瑶知错。只是有事情才出来的,并不是贪玩……”

    杨诗瑶垂首听训,也只是做做样子,她知道杨世延从不对自己动怒,最是疼爱骄纵。

    “方才阿父错怪了,我是见到阿父心里高兴,才跑了起来,你问问她俩,平时我很端庄的。”

    她是自己死去的战友杨卓将军的遗孤,杨世延因为心慕皇后,终身未娶,膝下也只有这么一个养女,因为是战友临终托孤,因此对杨诗瑶也是疼爱有加,虽然对她严厉,却从不打骂。

    见杨世延神色和缓,杨诗瑶恬然一笑,扯他的袖口:“阿父应当不生气了吧……”

    随后她往罗汉殿内观瞧,自言自语道:“奇怪,方丈明明告诉我宗源哥哥在罗汉殿给监院大人瞧病,怎么不在这里。”

    听到“宗源”二字,杨世延倒是有些意外。

    “你来找太医令?”

    杨诗瑶低头又微微点了点头。

    “诗瑶,你又不喜医理,找太医令做什么?”

    杨世延忽然发现诗瑶比去岁又长高了些,已经到了他的肩膀了。

    甘露寺葱茏的古木里,唱着情歌的鸟雀叽叽喳喳,他的养女长大了,他竟浑然不知。

    难道没有血缘的关系,所以不会走心去关注?

    那么冯孝惠为何能做到对赵桓征事无巨细的在意?

    他的神思很快被眼前的少女拽了回来:

    “我找太医令大人是想问问太子殿下的身子怎么样了?他都病了大半个月了,我想问问太医令他好些没有。阿父可有消息?到底是得了什么病,这半月都不好的……我很担心殿下的安危。”

    杨世延闻言缄默,不知该如何作答。整个朝野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太子最近的行踪,即便是,他的人也追丢了。

    此时,却见罗汉殿走出来一个翩翩白衣的年轻男子,正是徐丞相的世孙,太医令徐宗源。

    似乎是在院里已经多少听到了父女的对话,徐宗源对杨世延行礼后,道:

    “娘子莫要担忧。太子殿下是风热之症,为免皇后娘娘忧虑,彰显孝道,殿下决定再休息一段时日,尚需要个把月的时日,才能重新亲政。”

    杨诗瑶闻言果然卸下了担忧,她料定太医令是个可靠的人,不会骗她。

    她与徐宗源都曾经入太学做太子殿下的陪读。如今长大了身份各不相同,同窗情谊却还是在的。

    “既然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她知道私会外男毕竟不是什么敞亮的事情,纵然是大将军溺爱她这个养女,也不能做得过分,于是扯了婢女告辞:“我还要去大雄宝殿敬香,就不陪伴阿父和太医令大人了。”

    见杨诗瑶走远,徐宗源才对杨世延正式再行一礼,两人随意寒暄了几句,杨世延还不计前嫌地询问了徐丞相进来身体是否康宁。

    徐宗源不愧是出身太学的太子伴读,回答有礼有节,滴水不漏。

    杨世延对他表示了感谢,毕竟现在知道太子如今不在东宫的人并不多,显然太医令能看在他和皇后的面子上,对徐丞相也隐瞒这件事,是一件大大的人情了。

    然后杨世延本打算就此告别,却见徐宗源最后还是眉头微蹙起来。

    随后他试探着问:“将军,子泮微服出走这么久,将军可有消息?臣前日去给皇后娘娘请脉,她多日不曾安睡了。朝中亦谣言四起……”

    子泮是赵桓征的小字,徐宗源这样称呼他并非不敬,而是想以朋友的身份,淡化这个有些敏感的提问。

    徐宗源几乎是宗亲贵胄中,与赵桓征交情最深的世家公子,从前杨世延以为赵桓征是自己亲儿子,爱屋及乌对徐宗源也格外青眼,甚至无所谓他与徐丞相在朝中争权的种种,力挺徐宗源成为大郑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医令。

    他那时候格局十分之大,无论是否是政敌家的嫡孙,只看重徐宗源的才学,希望赵桓征通往天子的路途上,多一个有力的肱骨……

    如今看来,一切都变得荒唐起来。

    徐宗源小心翼翼,面对他突然冷下来的神情,显然还有些畏惧,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

    杨世延自然不能说实话,自己日前派了一众高手去刺杀赵桓征,却未能将他的首级带回,他其实还挺遗憾的。

    杨世延对于这个问题选择不予理会,他此刻只想问自己真正关心的事情:“诗瑶……很在意太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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