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章
胡服的年轻男子，一头栗色的卷发，腰间配着弯刀，身手敏捷地跃到雁翎身前。
他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眸，像一对宝石般璀璨，雁翎听说过胡人有色目，却头一次见，心下觉得奇异，忍不住多看了片刻。
真是一双奇特而美丽的眼睛，只是投过来的目光带着冰冷的凌厉之意，仿佛什么残忍的动物，从寂寥无人的森林里闯入了闹市。
看久了会让人心底里忍不住发寒。
胡人少年看到雁翎，也是一愣。
今日是宫宴，到处都是打扮精美、作张作致的美人，环佩叮当，罗绮加身，却少了一份天然去雕琢的质朴之美。
于是雁翎姿色中的自然纯粹，反而被凸显出来。
少年对雁翎显然一眼好感，于是带着歉意冲她微微一笑，道：“这位美人，不好意思，我们的人惊扰到你了。”
“确实吓了一跳……”雁翎垂首，方才的骇然仍在心头。
“日后，我替他向美人致歉，一定要郑重其事的道歉。”
少年森然的目光里闪现出负疚之意，看得出是真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雁翎默然，倒是藿香在她身后嘟嘟囔囔：“非我族类，不知礼乐为何物，也不用说这些客套话了……”
昔日月羯曾经与大靖颇有兵戎往来，前朝时还曾经侵占过北方的城池，十几年前辅国将军杨世延亲自出马，荡平大漠，将月羯的皇族驱逐到大漠之西，为了维持北境繁荣，特别留下了月羯族人一只归附大靖的旁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北方的危机。
这个少年就是现在归化月羯的王子。今日的宫宴规格极高，
由于已经是大靖附庸，藿香这类非议月羯人的话，少年似乎听得多了。
少年俯身，将肥胖的月羯使臣拽起来，勉勉强强地扛在肩头，气喘吁吁的。
雁翎本就不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见少年道歉真诚，也就不想计较什么。
何况，她本来也不是宫中的主人，即便是赵桓征抬举她，她也从未安心接受过这份荣宠，见少年气喘吁吁扛起同族，雁翎便撸起袖子，想过去帮忙。
才有上前的意思，雁翎就被藿香轻轻拽住了衣角。
这少年觉得雁翎有趣，虽然一身绫罗，身边也有婢女侍奉，却一点贵女的气势也没有，和东宫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于是他对雁翎升起了好奇心：“你是什么人？一点也不似那些公主小姐们娇滴滴的，难道你是武将的女儿？”
“我……”
雁翎刚想对他解释自己的身份，又一下子觉得无从说起。
她算什么呢？婢女，离开浣衣所以后她已经是秋爽园的半个主子；妃子？也不是，赵桓征也并没有要真正册封她的意思，甚至两个人如今仍然算的上清白。
一时语塞，藿香上前道：“我们姑娘是什么人，就不劳烦大人费心了。”
雁翎正尴尬于自己的身份，不肯承认，也不愿去解释。
“我只是……”
倒是藿香，挡在雁翎身前，对胡人冷冷道：“我们姑娘在深宫行走，身份自然是尊贵的，与你们胡人有何想干。莫要问了。”
她冷眼扫过在胡人少年肩头醉醺醺的胖子，显然并没有雁翎那么友好。
见少年扛着同族的使臣，就像是扛着一头已经出栏的猪，气喘吁吁的少年，额头上很快沁出了汗珠。雁翎不得有些怜悯之情，对他说：“你快回去吧。”
随后，纤纤素手指了指少年肩头：“他……太重了。”
少年心领神会，累的气喘，但是脚下却并没有要立刻走的意思，似乎是看雁翎还没看够。
直到雁翎和藿香身后，传来了一位贵人清嗓子的微咳嗽。
藿香比雁翎早一瞬间意识到了太子正在二人身后，忙拖着雁翎回头俯身行礼。
低头屈膝，起身之刻，雁翎看到赵桓征站在二人身后的假山前，显然是从假山后草丛里的石阶上过来的。
而石阶后面的假山之上，有一处凉亭，赵桓征若是方才正在凉亭里休憩，那么自己与这月羯少年的一段你来我往，就全全被高处的赵桓征听看得一清二楚了。
难怪方才胖使臣调戏雁翎的时候，陡然倒地。虽然人的确是醉马刀枪，但是突然不省人事的模样显然像是遭了什么暗器。
赵桓征的脸色十分不悦，雁翎摸不着头脑，猜测莫非是因为扛着肥肉的月羯贵族少年没有立刻向太子行礼？
这时候假山后的石阶上传来了脚步，不似赵桓征或者姜望那般年轻，是一种中年人的方步。
人还未至，已经感受到武将的声威：“巴勒奔，你见到太子为何不跪，就因为你背上扛着一头死猪么？”
雁翎这才知道了这少年的名字，果然和中原汉人截然不同。
再看这位身着紫袍的中年人，身材魁梧，精神矍铄，如雁翎一样长着一张鹅蛋脸，却比年画上国字脸的门神还要肃杀。
巴勒奔微微一笑，将身上的胖使臣轻轻放在了地上，一头栗色卷发已经被汗水浸湿，唇角微不可察地挤出来无奈的笑容，跪拜于地，郑重对赵桓征行礼：“微臣叩见太子殿下，拜见大将军阁下。”
“贵部归顺我大靖之后，一直安分守己，唯独妆发仍然是蛮夷模样。还请王子殿下适时改换汉家官服，以表臣服之心。”
杨世延的声音浑厚，自带着气场与威严，唯独身边赵桓征一身贵胄的孤桀之气在侧，能稍稍压制得住。
“臣冒昧了，请太子殿下赎罪。”
杨世延也看到了赵桓征不虞的神色，于是主动作揖道歉，虽然有些轻描淡写，但到底没有乱了尊卑。
“哪里的话，大将军说的是，巴勒奔，你要回去好好安排，即日起就不要再穿胡服在京中行走了。”
“臣听命。”
“带着你的使臣回去易服吧。”赵桓征的语气冷冰冰的，还真的让巴勒奔觉得自己似乎是犯了什么大错。
这只是一段宫廷之中的小风波，然而赵桓征的神色却并没有因为巴勒奔的离开而好起来，分明辅国大将军方才正在和他在假山上的亭子里小酌，他的眼神却只扫在台阶下杵在那里的雁翎身上。
杨世延也不得不去看这个一身罗绮却与皇宫格格不入的女子，确实生得好样貌。
甚至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杨世延有片刻的心惊。
她实在是很像一个人。
然而也是在这一瞬间，作为也曾从少年时代对一个女子深情以往过来的男人，他看出了雁翎就是传闻中被赵桓征金屋藏娇在秋爽园的那个浣衣所的洗衣婢。
东宫是京师舆论漩涡最关注的焦点，未来储君的一举一动都是文武两班关心的话题，太子册立以来从未亲近过什么女子，无论皇后送去过多少体贴绝色的婢女，都不曾打动过太子。
而如今一个洗衣婢得宠，自然是轰动京师权贵圈子的一件奇闻。
杨世延在宫中也是有眼线的，如何会没有听说。
期初他也觉得有几分恼火，杨诗瑶虽然是他的养女，但也是未来的太子妃，也是将军府位高权重的脸面，太子在大婚之前忽然有了宠婢，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高兴的事。
何况，如何安慰还蒙在鼓里的养女，也会牵涉他的精力。
他自然如皇后一样好奇，向来自视甚高清越无比的赵桓征，到底会喜欢什么人。一个出身低微的洗衣婢，又有什么厉害之处，能让他把她藏在秋爽园里日日相伴。
而今，杨世延看到雁翎的美貌，一切都了然了。
若是他年轻的时候，也会喜欢这样眉目清秀，立在那里之让人觉得纯美隽秀的少女。
就像是当年的伊人一般……
赵桓征显然对周围任何人的内心所想，都不感兴趣，眼神定定地看着雁翎，看的她不自觉低下头去，不想面对他冷漠如霜雪的神情。
她不明白自己何处做错了事情，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有穿赵桓征特许的那一身逾越规制的宫装吗？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帝王心不可查。从前不知道他那高不可攀的身份，如今知道了，也渐渐明白了这些俗话都是何等的至理名言。
而赵桓征心中的怒火已经很难压抑，尽管他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区区一个宫宴，不过是让她出来见见世面，片刻之间就和蛮族的少年眉来眼去上了，叫他如何不气。
即便是一个徐宗源已经让他恼火不已，至少徐宗源还算是磊落，又心中念着旁人。
而这个巴勒奔看她的眼神，显然称得上图谋不轨。雁翎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东宫此刻贵女如云，她在人迹罕至的花园里也照样能荡出涟漪。
从前真是小瞧她了。
不知道在上京这一路上，她还见过多少人。赵桓征去查过，她的确是被人贩子卖掉了东宫顶替徭役，怎么人贩子偏偏要卖她？
还不是因为她颇有姿色，奇货可居？想必一路上还有的是心思不纯的男子与她攀谈，她手无寸铁，到底有没有被占过便宜，又自己不知道？
分明在临河郡，他的一枚河灯，都能哄她接受自己的吻别。若是旁的男子，岂不也可以……
赵桓征越想越气，已经到了怒不可遏的程度，语气冰冷地与大将军道别，只说自己今日饮酒多了，有些微醺，要去歇息一下。
“稍后还有歌舞，请大将军入席，孤稍后便到。”
然后赵桓征理也不理雁翎，只对藿香道：“带着你们姑娘回园子里去，没有孤的应允，以后不许出来。”
随后在众人的眼神中，赵桓征大跨步往自己的寝殿去了。那里与秋爽园不在一个方向，身后的亲随如姜望等人，只能硬着头皮赶紧跟上，主子今日生闷气，是最不好伺候的。
园子里只剩下了大将军与雁翎。杨世延是过来人，心中了然赵桓征是为了什么生气，只感慨一句年轻人真是多情，又确认赵桓征确实对这个婢女已经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
于是，他看向雁翎的眼神，更加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