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衣的记忆2

    我拥有着一唯全心全意的信赖。

    我自己都觉得这份信赖来的太草率。

    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为这独一份的信赖感到欣喜。

    一唯转到我们班的第二周,她带上了一副眼镜,我有些不解,一唯并不近视,而那双眼睛遮住了她最漂亮的一双眼睛。

    午休时,我看着她手指灵活地拆了眼镜,从里面拆出一些绝对不属于眼镜该有构造的小材料,研究一番,又原封不动装了回去。

    我沉默地看着,没有再问询什么。

    作为一唯唯一的朋友,很快我就见到了她的父母。

    凭心而论,他们太符合福利院孩子对父母的幻想,中产阶级、高知家庭、性格和善,对我友好又热情。作为一个外人,我喜欢他们这样的叔叔阿姨,可作为一唯的朋友,在了解了她的经历之后,我无法认同他们是合格的父亲母亲。

    但合格的父亲母亲该是什么样,其实我也说不清。

    一唯几乎没有什么个人喜好。

    无论是对于穿衣打扮,还是娱乐休闲,她都没有明显的偏好。她像一个赤脚穿着白裙子的小孩,身上毫无多余色彩。

    后来我才知道,她幼时所处的那个地方几乎磨掉了他们身上所有无用的情感和欲望。

    我开始试图一点点帮她找回这些东西。

    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一唯可以无波无澜地吃东西、打游戏、进行各种活动,让人根本捉摸不透她的喜恶。她也没有什么理想,没有爱好和目标,让做什么都能做,却也没有什么事情非做不可。那时的一唯让我觉得是游离在现实世界之外的。

    引导她发现事物的乐趣和表达情感就花了我很大的功夫,我带她体验各种她未曾体验过的童年趣事,补全她的社会常识,了解这个社会。这无疑花费了我很多的时间,但每当看到她的变化,我都会产生无与伦比的成就感。

    哪怕只是她简单地表达了草莓很好吃这么一件小事。

    她对我越来越依赖,我也享受着这种依赖。

    日子就这么平静且愉快的一天天度过,似乎在向着越来越好的方向进行。

    正当我以为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么平稳的时候,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我所在的编程社团赢得了一场比赛,大家兴奋的情绪持续到回到学校也没有消散。

    我也一样。

    我喜欢编程,除了评估过它的发展前景,早早地把它当作自己未来努力的方向外,我喜欢这种只要下下达了正确的指令就能构建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感觉。

    可兴奋过了头容易乐极生悲,我突然开始流鼻血,不过是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拿个纸,我竟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再醒来就是在医院的病房了。

    学校的老师和神宫院长都守在我的床前。

    尽管他们都努力做出轻松的模样,但我还是察觉到了他们笑容背后的沉重。

    看来我得了棘手的病呢。

    一唯是在第二天来的医院。

    彼时我已经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不同于别人的沉重,身为当事人的我反而没什么心理压力,看到一唯脸上的黑眼圈,我还能稀奇地打趣。

    我猜她大概熬夜查询了关于这个病的资料,以至于她向我阐述着最新疗法和治愈的概率时是那么的有理有据,让我差点就以为自己真的能被治愈。

    我最开始对得病是没有实感的,毕竟流鼻血,发烧,这都是太正常的事情了,刷牙太用力也会牙龈出血不是吗,谁能想到这能要命呢?

    我以为自己最起码还能回到学校参与完社团这学期最后一个项目,没想到第一次发病就是这么严重的程度。

    院长和三井阿姨忧心忡忡,我还有心情安慰她们。倒是一唯身上日渐加重的茫然和悲伤情绪,让我有些坏心眼的欣慰。

    直到我开始接受化疗。

    化疗其实不怎么痛的,但它让我的身体出现了很多不能适应的陌生变化。

    我会手脚发麻、恶心的吃不下饭,皮肤也变得很干燥。

    当上手一摸抓下来一大把头发的时候,我终于对这个病有了实感。

    原来这就是癌症啊。

    我原来真的会死掉。

    死是什么样呢?

    我突然想起之前读《虞美人草》,唏嘘于最后的结局,和小唯谈论起死亡的话题。

    那孩子大抵没有遗传到父亲的文艺气质,并且是个无神论者,关于文学的幻想魅力是一点欣赏不到。

    我问她人死后会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她给我解释恒星与行星的形成原理。

    我和她探讨灵魂的归处,她告诉我并没有证据证明人类存在灵魂,人死亡后随着自我意识地消散,理论上这个人已经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是一副碳基躯壳。

    为此我们还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总之这孩子就是和浪漫不是很有缘分。

    现在想想,如果我死了,一唯应该不会去我的坟墓祭拜吧。

    毕竟对她而言,那大概只是一个埋葬了一堆磷酸钙和碳酸钙粉末的地方。

    我想到了我的妈妈,她也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时间真的是很残酷的东西,明明和妈妈相依为命的记忆那么深刻,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年我还是很少想起她了。只不过在特定的时候,比如母亲节,比如妈妈的生日和忌日,思念的感情还是会从灵魂深处涌出。

    如果逝去的人会以生者的思念作为羁绊回到世间,那连我也消失的话,妈妈也会彻底消失了吧,毕竟我大抵是妈妈和这个人世间仅有的一点关联了。

    托好人缘的福,从住院以来有很多人来看过我,学校的老师、同学,社团的成员还有福利院的其他孩子们,就连做兼职的地方的店长都带了礼品来慰问,各种花篮果篮堆满了病房,我一时有种被众星捧月的错觉。

    老实说这种被所有人关爱的感觉还挺让人上瘾,可惜无论怎么掩饰,他们脸上的悲伤和惋惜总会暴露,让我没办法全心全意沉浸在这种关爱中,倒是有些遗憾。

    尽管我和所有人都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但事实上真正能让我放下伪装完全遵循本心对待的朋友,也只有一唯一个。

    一唯几乎天天往医院跑,除了和我呆在一起打发时间外,她还很爱拉着我的主治医生背着我聊天。

    我有次没忍住好奇偷偷听了下,是她喋喋不休地拿着新查到的资料和医生讨论新的治疗方案。

    嗯,虽然没有遗传到父亲的文学天赋,但母亲的医学基因还是遗传到了的,听她嘴里不断吐出各种专业的医疗术语,谁能想到这是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女孩子呢。

    如果说生了这场病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小唯突飞猛进的沟通表达能力算一个,这么看,也不全是坏事不是吗。

    我的病情恶化的比想象中要快很多,谁能想到几个月前我还是青春飞扬的靓丽少女,几个月后就变成了瘦巴巴病恹恹的秃瓢了呢。

    我摸着自己剃光头发后微微有些扎手的脑袋,不无遗憾道:“本来想留一头连者麻衣那样的瀑布一样的长发呢,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一唯马上表示要用自己攒的钱给我买最好的假发,给我乐的不行。

    不过我拒绝了她的好意。

    从住院开始,每次一唯来看我我都要和她拍张照片,想让她以后留作纪念,也有一点私心,想着她以后看到我们的照片不至于把我忘记。

    不过最近照片是不再拍了。

    我现在太丑啦,就算戴上假发,配上瘦到高凸的颧骨凹陷的脸颊和苍白的脸色也丑的要命,我才不要把这样的照片留在世上呢。

    一唯身上悲伤的情感越来越明显,我从一开始的欣慰甚至隐秘的欢喜,到现在的惆怅。

    这是我花了一年多时间一点一点陪伴才让她重新学会“快乐”的女孩儿呀,哪里舍得让她一直伤心呢。

    所以在我几乎不成人形的那段最后时光,我拒绝了她的探视。

    最起码,让我的好朋友以后想起我时,想到的不要是这副鬼样子。

    神宫院长陪伴了我人生中最后的几天时光。

    这个拥有着充满神性的姓氏、口上超脱世俗却总是做着世俗事的女士,无数次在我的病房外做着祷告。我从未如此刻这般能感受到她的虔诚,可惜她的主一如既往地不眷顾我们。

    神宫院长往日总是严厉的,但在这段时间里,她毫不吝啬地展露了她的慈爱。

    她向我坦诚,早些时候挪用了妈妈留给我的钱用来给急需手术的孩子治病,又为儿时对我的严厉和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道歉。

    我笑了,接受了她的道歉。却坏心眼地没有告诉她我早就理解了她的良苦用心。

    明明已经没有家却认不清现实、还对原生家庭充满幻想的孩子在福利院是没有办法生存下去的,而妈妈留给我的那些钱,根本不足以支撑我无太大意义却高昂的治疗费。

    我曾经在更年少时清高地鄙夷神宫院长的虚伪,却在年龄稍长时理解了她市侩行为下那颗高尚的心。在她管理福利院的二十年里,她积极募捐,迫切地从社会人士那里筹得更多的钱,因为她从未放弃过任何一个因为身有残缺或严重疾病而被抛弃的孩子。就像明知我的治疗不过是花钱来延续短暂的生命一样,无论被医生判处怎样死刑的孩子,她都从不放弃。哪怕连他们的亲生父母都选择放弃她们,这个身量不高体型干瘦的女士,却在尽自己所能给他们撑起一把伞。

    她虚伪、市侩、以信仰愚弄世人,她并不完美,却是我们最好的神宫妈妈。

    我在情感上大抵是像我的母亲的,在感知痛苦上都有些后知后觉。

    几乎是到了生命的尽头,我才开始了悲伤与恐惧。

    我突然迫切地想要见到一唯,想要见到神宫妈妈和三井老师,想要见到哥哥和爸爸,甚至是每一个和我人生有牵连的人们。

    我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暂,离十五岁都差些时候。我的人生尚未有所作为,我的理想与规划将不能实现,我毫无建树,这样的我,在死去后会有让人记得吗?会被人怀念吗?

    我死后会见到妈妈吗?能飘到法国去见哥哥和爸爸吗?

    但如果真如一唯所说,人死即消散,可我是真实存在的,我的思想、我的意识又去哪里了呢?

    我不想消失,也害怕被人忘记,更遗憾于即将只存在于别人的回忆里。多种复杂的情绪几乎将我击溃,我终于发出了不甘的悲鸣。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总是我,偏偏就是我呢?

    我离开是在一个晚上。

    我有所预感,医生和神宫院长也早有准备。

    本来想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却在离开前接到了一唯的电话。

    瞒着她不让她见证我的死亡这件事是我和千秋

    叔叔和典子阿姨商量后一致决定的。死亡这个话题太复杂沉重了,对于现在的一唯来说有些超纲,我和她的爸爸妈妈都不想让她这么早面对这个。

    可惜小少女察觉到了什么。

    她应该在往医院赶吧,电话那头传来奔跑的喘息声。

    我有些头疼,不知道一会儿她到了之后该怎么应对。

    告诉她,如你所见,我要死了吗?亦或者劝慰她不要伤心?

    可这怎么能不伤心呢,我都要死了诶。

    这太奇怪了。

    我很累了,没有很多力气再思考这么多了。

    兴许是人生最后一次,主终于眷顾了我一次。不知道她那边发生了什么,阻拦住了她继续奔跑的步伐。

    我听着电话那头嘈杂的声音,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有趣的事。

    “小唯,还记得我们之前讨论过的关于人死后是否会有灵魂的话题吗?”我这么问着她,虽然声音已经很轻了,但她听到了。

    一唯沉默了很久,才说记得。

    我有些愉悦,“你说没有论据能证明人类存在灵魂,关于这一点,我很快就能论证啦,哈哈。”

    随即我又想到,“可是我该怎么把答案告诉你呢……嗯,小唯,我们打个赌吧。如果我的灵魂存在,那么我就想方设法给你报信,至于什么方法我现在也不知道,毕竟我还不晓得灵魂能做到哪一步,这就要靠你自己感受了。你能感受到我的存在,那么就是我赢。小唯,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存在吧。”这个赌约冲散掉一点我对死亡的恐惧,我甚至有些期待它的到来了。

    我的思维很混沌了,但还是努力运转大脑分析听筒里传来的一唯的声音。

    她同意赌约了吧。

    我笑了,真有趣啊,连死亡都变得有趣起来了。

    明明很混沌的大脑突然清明了一下,在意识彻底消散前,我突然意识到,这场赌约,我大抵是已经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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