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冷冽的气息扑面。

    画酒惊得瞪大眼睛,抓住那只手,拼命想挣脱。

    “阿七别乱动。”

    耳侧极近的,是男人沉哑的音色,格外熟悉。

    画酒安静下来。

    见少女认出他,不会再大喊大叫,宴北辰松开手。

    他单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有条不紊脱着黑衣。

    这样的姿势有些危险。

    画酒被包裹在过于狭小的空间,喘不过气,紧张得偏过了头。

    虽然这些日子同住一殿,但两人其实从未同榻。画酒想,他今夜一定是遇到了麻烦。

    宴北辰已经脱完黑衣,气息有些乱。

    画酒想的没错。

    殿外突然嘈杂起来。

    有带刀侍卫停驻于外,说是王庭遇刺,扬声询问是否有可疑人员。

    画酒抬眸看向她觉得最可疑的人。

    宴北辰没搭理外面的人,顺手把脱下的外衣掩进被褥角落。

    没有得到回应,侍卫们面面相觑,死一般的寂静后,终于下定决心,持刀闯入王弟寝殿!

    殿内烛火次第亮起。

    隔着层层缦缦的纱帐,隐约看见里面起伏的身影。

    有人坐起来,帐幔内,探出一只惨白的手。

    大开的殿门外,侍卫们身后辽阔的苍穹突然雪亮,紧接着一道惊雷劈下,令人心惊胆寒。

    他们回过神,发现帐幔后只着寝衣的男人已经抬眸看来,领口微敞开,皮肤是刺目的冷白。

    比幽冥州人更像幽冥州人。

    而他身后,是拥着薄衾的粉白小衣少女。

    一脸惊慌,像是吓坏了。

    宴北辰冷冷吐字:“滚出去。”

    侍卫们纷纷低下头。

    却没敢动。

    毕竟王火殿失窃,非同小可。

    恰好此时,另一队侍卫闻讯赶来,说已经在别处抓住逃走的刺客。

    众人这才连忙退出去。

    闹剧止歇。

    烛火重新熄灭,黑暗中,男人穿好衣服,翻身下榻。

    借着微弱的光,画酒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觉今晚的事与他有关。

    果然,第二日清晨,王火殿失窃的事就闹得沸沸扬扬。

    王火殿中,供奉着顾州上千年的紫色王火。

    而王火之下,是顾州王室图腾紫夜来的烙印。

    整个顾州,只有顾州王拥有使用紫夜来烙印的权力。

    效用和幽冥州的子母蛊差不多。

    都是控制人心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王火烙印失窃可不是光彩的事。况且两名刺客都已擒获,王火烙印也没有流出去。

    顾夜沉着脸,下令严禁再讨论此事。

    但消息再严实,还是难免传出来些枝末。

    于是画酒有幸听见,这次还是多亏费廷大将军料事如神,忌惮最近都没有露面的宴北辰,警惕非常,在他可能现身的地方,提前布置好阵法机关等着。

    不过可惜的是,宴北辰还是谨慎,来的只是两个不起眼的影卫。

    两个影卫,一个当场被射杀,另一个也没来得及逃出王庭,被侍卫抓获。

    抓住的那个,也没拷打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服毒自尽了。

    综合所知,画酒想到的,却是另一种情况:

    她知道,昨夜宴北辰一定亲自去了。

    说不定还成功取到了王室图腾烙印。

    而那个被抓的影卫,也完全有机会逃出去,只是为了保护宴北辰,权衡之下主动现身。

    这些,才更加符合她所知道的信息。

    *

    春夏交替的时节,王弟夫人病了。

    听说是侍卫夜闯寝殿时,害她着了凉。

    画酒病得迷迷糊糊。

    没心思关心宴北辰早出晚归的事,不知道他忙些什么。

    等病终于好起来,已是初夏时节。

    画酒收到一封信,是费娘子的,来邀请她观赏顾州灯会,说很热闹。

    画酒想起这事,认真挑了条轻便的浅黄薄裙,裙摆处攒着丛丛格桑,热烈俏丽。

    到王庭宫门,已有马车等候。

    费娘子掀开轿帘,怀里抱着个婴儿,笑意盈盈,让画酒上车。

    上了车,费娘子轻拍着襁褓里的小婴儿。

    “小孩子闹腾,夫人别介意。”

    盯着小婴儿,画酒弯起眸子摇摇头,认真道:“他不吵,很可爱。”

    小孩子就这样,娇气又可爱,一沾手就犯困。

    睡觉前最必要的步骤,就是咿咿呀呀闹腾撒娇,让大人哄好,才肯安静入睡。

    费娘子轻拍着,哼起哄睡小孩的歌谣。

    她侧过半张脸,像皎白温和的月色。

    画酒看着那张温柔的侧脸,眼里跃动着奇异的期许。

    她微微绷直脊背,认真又虔诚,如同凡人敬奉神明般,目不转睛望向费娘子,听着她口中轻哼的歌谣。

    可惜一曲还没唱完,小孩子就睡着了。

    软软的脸蛋像棉花面团。

    怕打扰画酒,费娘子没有再哼下去的打算。

    画酒却轻轻扯住她的袖摆:“费娘子,能唱完吗,真的很好听。”

    语气轻得像絮,让人不忍心拒绝。

    费娘子也没多问,微笑着,用世上最温和的语调哼完歌谣。

    温柔得不像话。

    尤其是歌谣的最后一句。

    画酒求解:“可以说说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吗?我不太懂。”

    “母亲的宝贝,快快入睡。”费娘子轻声解答,眸光如湖水般平静。

    画酒重复一遍,凝出笑来,“真好听。”

    “最后一句是韩州古语,夫人不懂很正常。”

    费娘子解释,其实她是韩州人,在湖边浣衣时,偶然捡到受伤的费廷。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两人日久生情成婚,她随费廷一同来到顾州定居。

    马车摇摇晃晃,驶到拥挤的夜市,行车不便。

    两人下车步行,身后跟着数位仆从。

    河岸杨柳依依,街道垂挂着数排小灯笼,像一只只熟透的柿子,偶尔随着夜风摇摆。

    画酒望着那些小灯,目光转向远处放飞灯的人群。

    他们有的戴着鬼面具,有的簪着花,手腕上都系着细细的线,线的另一头系在天空的浮灯上。

    下方人群一跑一动,天上那些灯,便被牵扯着,像一团团鬼火飘动。

    瑰丽奇异,像浓墨重彩的画卷。

    画卷之外,画酒停住脚步,思绪好像跟着那些飞灯跑上天了。

    失神间,费娘子一声惊呼,画酒转头看去,只见她手里的婴孩已经被蒙面贼人夺走!

    贼人抢到孩子,朝画酒的方向跑来。

    等画酒想拦,贼人已经错过她身后两步,往河岸跑去。

    仆从赶紧追上去。

    画酒避开人群,选择在斜向的青草岸上跑。

    她跑得不快,可没有人群的阻挡,离贼人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贼人回头,见身后追的人太多,干脆把婴儿往河岸方向抛去。

    婴儿清脆响亮的哭声划破夜空,突兀盖过各种嘈杂的声音。

    襁褓划过画酒的眼前,像一颗难挽颓势的流星。

    温柔的歌谣再次在耳边响起。

    这一刻,好像要随着流星一同化为灰烬了。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画酒飞身过去接住婴儿,用身体抱住他,顺着草岸往下滚去。

    幸运的是,在沉入河中前,她停了下来。

    草地柔软,画酒没有受太重的伤。

    倒是这样小的孩子摔进河里,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见怀里的婴儿安然无恙,画酒松了口气。

    抢夺孩子的人已经趁乱跑了。

    费娘子心惊肉跳,赶紧顺着草岸下去,想扶画酒,感谢她救了自己的孩子。

    画酒摔得晕头转向,见眼前伸出手,下意识递去手:“多谢费娘子。”

    “谢什么谢。”

    来人语气轻慢,收得极窄的红色袖口上,绣着瑞兽繁花。

    递来的掌心宽厚有力,绝不是女子的手。

    画酒抬起眼,竟然是宴北辰。

    他怎么来了……

    不止是他。

    画酒站起身,看向宴北辰身后,费廷也到了。

    他们两人本就在不远处,听到这里的动静,以为有人闹事,赶紧过来查看情况。

    没想到看见这一幕。

    宴北辰蹙眉看了一眼她怀中的小孩,扬起眉梢:“还抱着干嘛?还给人家呀。”

    他似乎不喜欢小孩子,连边角都懒得碰一点,生怕沾到小孩子的奶气。

    费娘子把孩子接了过去。

    费廷在一旁安抚她。

    经此一事,一家三口是没心思逛灯会了。

    费廷拱手:“先告辞了。”

    宴北辰抬手让他们自便。

    画酒也低头想离开,却被宴北辰揽住肩,带入怀中。

    在这间隙,几个戴着鬼面具的顽皮少年蹦跳着跑过去,差点冲撞到她。

    少年们嬉笑着跑远。

    宴北辰松开手:“他们不逛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无数灯火映照下,青年英俊的面庞晃眼,连凌厉的眉目都显出温和错觉。

    画酒微愣。

    任由他牵起她的手,行走在灯会夜市街头。

    与两人错身而过的,有簪花的少女,和戴着鬼面具的少年。

    人太多,难免拥挤。

    宴北辰时不时拉一把她,免得少女被人潮挤散。

    偶尔的肌肤相触,让画酒觉得尴尬。

    她并不相信他对自己有什么特殊感情。

    顶多是演戏习惯了,不能忍受人设崩塌。

    街边小贩卖力吆喝。

    宴北辰走过去拿起一只纸鸢,随意翻看打量两眼。

    画酒不明白他想干什么,猝不及防间,怀里被塞进来一只纸鸢。

    “阿七不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吗?等有空陪你放纸鸢玩。”

    见少女讶异,他又买了一盏华灯提在手上。

    画酒低下脑袋。

    顾州的小镇茶楼,她确实盯着窗外的纸鸢多看了一会。

    原来他看见了。

    画酒微窘。

    青年提着灯,少女拿着小纸鸢,走在顾州繁华的夜市街头。

    不知谁带头放起烟花,万千盏花灯几乎同时涌入河中,将整条河照亮。

    河上雀桥,簪花少女与鬼面具少年亲吻起来。

    画酒看见这一幕,脸颊有些发烫,不自然地偏过头,却被身侧青年捉住下巴。

    “夫人。”

    他微微凑近,含糊又清晰的字眼吐在她耳侧。

    明明是没什么情绪的字眼,尾音却被空中的烟花染得暧昧。

    画酒仰头疑惑看向他,不明所以。

    青年右耳上,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的三枚丧钉闪耀着寒光。

    他低下头,凑近她的唇。

    手里的华灯落到脚边,被夜风吹走,沿着青青河岸滚落,惊起一簇暖黄的光点。

    萤火虫们大概是被惹生气了,气势汹汹扭着屁股,提灯杀到肇事者面前。

    青年与少女周围,无数萤火虫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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