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瞎

    “你们怎么知道的?”院子里,老衙役刚问过高和尚话,听到三人的问题,有些意外,“昂,以前的确是个书生,盟县人,高和尚自己说,他五年前考进士落了榜,一时失去了活下去的方向,看破红尘,这才决心皈依佛门,来到这里,一心向佛。”

    说话间,老衙役已与小衙役和柴瞎三人汇合,一同站在大钟下。柴有味闻言皱眉,“这么说他是五年前才来的镇上?范小舟是六年前出事的,这么说他很可能不认识范小舟?”

    老衙役肯定,“听说过,但是没见过脸,所以虽然这些年能通在院中时不时会摘下斗笠,但他却从不知道对方和范小舟有什么关系。”

    说起这个事,他忍不住惭愧,别说从未见过范小舟的高和尚了,就连他自己,这些年常来永慈寺听能通讲解佛法,也从没起过疑心。

    首先声音就不像。

    声音这种东西,或许很难回忆,但只要再听一遍,多半是能认出来的,可能通住在镇子上讲佛的这些年,从没有人对他的声音产生过疑问。

    其次身型也不对,小舟虽不算高大,但却健壮,看着就是有力气的模样,能通却柴瘦柴瘦的。气质姿势上,小舟胸膛高挺,能通却时常佝偻着后背,走起路来迈不开步子。

    至于味道——

    老衙役舒展肩膀,仰面看着一旁的香炉,陷入了沉思。这寺里到处是佛香的味道,谁能闻出住持身上究竟是什么味道?

    收回目光,对上一旁瞎子平静的表情,老衙役苦涩一笑,也明白了过来:“这么看来,也不怪大伙儿没认出他,分明是他自己,根本就不想和我们再相认吧。不光失去了所有关于’范小舟’的标记,还刻意遮住了那张众人一眼就能认出的脸,从不和任何人提起有关范小舟这个人的事儿,他这是铁了心,怎么也不想我们知道他还活着吧。”

    “如此说来,的确有些难办啊……”柴有味闻言叹口气。

    小衙役侧目:“何出此言?”

    柴有味:“能通住持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知道吗?香客也好,官府也好,身边服侍的两个徒弟也好,他哪有什么仇人啊?”

    “再者。”他说着将两只手背在身后,“他又是个不怎么离开寺庙的住持,不像普通人会常常出门。”

    他砸吧嘴,回头看人来人往的院落,“永慈寺平日里访客极多,难不成我们还要调查每一个来过寺里的人?”

    闻言,小衙役与老衙役对看一眼,好像有什么特别的暗号——别的事儿他们不一定能达成共识,但在完成巨大任务这件事儿上,他们绝对是一样的:案子破不破没那么重要,活儿绝对不能多干,尤其走访,能少就少。

    想到这儿,两人不约而同看向瞎子。

    能通或是范小舟的腰间别着一个揣满兰草的香囊,浓重的血气之下,总是飘来阵阵兰草香。

    闻着这味道,瞎子正抬头向头顶的大钟看去,始终没有搭话,看不出情绪。夕阳西下,他的视线逐渐清晰。

    钟挂在五六根粗圆木捆成的横梁上,横梁的前后两端各架在北两头回廊的承重柱上,上面还残留着砖块,看起来,最早设计这挂钟的人,是想把难看的粗木横梁隐藏在砖墙下的。想到这里,瞎子感觉自己好像可以模糊读懂对方的心思:为了能敲出好听的声音,哪怕足有万斤重,也要将钟悬空挂在六丈高的地方。

    钟上为了美观,只可以有一处用来拴绳的圆钩,如果多了,钟就会像刺猬一样丑。

    另外,钟下也不能有板,既影响美观,又阻碍钟声传出,于是只能选用中间镂空的木头架子承重,可偏偏那架子没能打好,比钟口还要粗出一圈,兜不住钟面。

    没有任何一边能对准上面圆钩锁在的中线,和吊钟的横梁吻合的情况下,想要钟稳,就只有将钟歪着依在内侧一边,再借助钟上的麻绳,颤颤巍巍保持平衡。

    的确很危险。

    “嘶……”身旁小衙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越看越觉得自己会被那片黑暗吸进肚中,偏偏越是觉得自己会被那片黑暗吸进肚中,他越是挪不开眼。

    “平日里见,怎么从没觉得这钟看上去这么吓人呢?”他努力眨眨眼,抽走眼神。

    “这就叫致命的诱惑吧。”瞎子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个词,脱口而出。

    小衙役闻言一愣,犹豫一刻,斗胆伸手在瞎子眼前挥了两下,见他没反应,沉默了下来。

    与此同时,前院的大门被推开,小衙役找来的两个郎中终于到了,一进门,他便迎面跑去,指挥着二人兵分两路,一个奔着前殿去,那里面,听说小和尚短暂哭晕了过去,此刻正在不省人事;另一个则直奔钟下的空地,那里,方才从钟上摔下来的撞钟人还没能站起来,柴有味初步判断,他很可能是摔断了骨头。

    郎中把人扶起来,惊诧于病家的重量,对方轻得好像只有一张纸,坐着的时候佝偻着背,站起来也直不起身子。

    他原本深吸了好大一口气,已经做好了费力扶起对方的准备,不想一使力,差点把人举起来,好像在捞一副骨头架子。

    “咳咳咳……”半靠在郎中身上,病家重咳两声,声音闷在胸口,一抬头,一张脸蜡黄无光,右眉上带着一颗黑痣,看起来根本不像衙役们和他事先交代过的四十出头的年纪,倒像是黄土已经埋到脸上了。

    嘴唇发紫,眼底发白,脸颊长斑。

    郎中脑中的习惯记忆被激起,短暂忘了他是来看骨头的,“您……”

    “麻烦您了。”话还没说完,对方又咳了两声,每一下颤抖,都好像要把两腮吸进嘴里一般,只有在打断他说话时提高了音调,接着就自顾自低下头,小步小步向后挪去,哆嗦着皱皱巴巴的手,撩开了后腰处的衣服。

    *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不知为何,柴有味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眼熟?没有吧。”根据老衙役的盘问,钟匠名为吉祥,因为是孤儿,所以并没有姓,禹城镇本地人。

    “那不是更奇怪吗?”不想柴有味听完却更加奇怪。

    “怎么说?”

    柴有味轻轻挑眉,并不好看,“你听过这人吗?”

    老衙役摇头,不得其法,“没有啊。”

    柴有味沉声,“那不就完了,这禹城镇,我们不够熟你还不够熟吗?你从小就没离开过这镇子,就这么点儿人,四十多年了,你都没听过’吉祥’这个名字,况且……还是一个特征如此鲜明的人。”

    顺着柴有味的目光,钟下钟匠颤颤巍巍趴在了郎中铺好的白布上,不管郎中摁哪,他都没喊过疼。就好像此刻在郎中手下的,只是一把没知觉的骨头。

    看到这一幕,听着柴有味的话,瞎子不觉正过身,也跟着认真起来。

    人的确是镇上人。这件事,还是老衙役从高和尚口中印证到的。

    “高和尚说人是他找来的,两人认识好像有些年头了,他以前就是干苦力的。”老衙役说着抬手拍了拍身后的围栏,“这钟架和这围栏当时就是找他来建的。”

    一旁小衙役忍不住诧异,抬眼转头,指着巨大的钟架,“这个——”

    再转身指着瘦小的男人,“——是他建的?”

    “嗯。”老衙役点头,“好几年前的事儿了,似乎是有一年冬天刮风,庙里两个和尚老听钟顶上的横木老嘎吱嘎吱响,猜那东西应该是年久失修了,害怕万一有一条钟掉下来砸到人,高震霆就找了个苦力来修了个架子,又围了个围栏,那苦力就是他。”

    后来的事大伙儿也都知道了,打这栏杆围上到现在,几年过去了,永慈寺的钟摆在院子里,再没被敲响过,也正是因此,无人敢靠近这口钟,连同以前专为敲钟所打的长梯也早被遗弃。这一回重唤旧钟,纯属是为了闭寺大典。

    “为了闭寺大典,前几日高震霆又特别去把他找回来,给了他三钱银子,想着让他提前来看看钟的情况。”

    瞎子闻言忍不住插嘴:“所以有什么问题?”

    “他说没什么大问题。”老衙役说着特意翻开了怀里的本子,那上记了密密麻麻的字,他快速找到那一段,用手指着照着念道:“响铃能响,声音也能勉强能听得过去,就是钟身太久没擦过,生了太多灰。吉祥简单给擦了擦,然后又进去磨了磨响铃,简单翻新了一下,最后还打了个钟锤。高和尚看他干得好,于是就把他留了下来,想让他送佛送到西,干脆帮忙把钟也敲了,昨夜便让他住在了寺中。”

    瞎子:“找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人来敲钟?亏他们想得出来啊……”

    老衙役无言。

    柴有味则皱眉:“这么说,大前天那日,撞钟里面一切正常?”

    老衙役合上本子,确信道:“一切正常,响铃在,撞钟顶和响铃衔接的位置处也没有问题。”

    瞎子:“他们那天也是爬着那木头梯子上去的?”

    “不是。”说到这儿,瞎子算是提醒了老衙役,“那木头梯子也是他后来为了今天的闭寺大典特意给三个和尚打的,从前都没有过。”

    瞎子又是意外:“刚打的?”

    他当即转头蹲在地上,拾起脚边离自己最近的一块木梯碎片,这样的断木,他一路走一路捡,能一直捡到钟下。可以说,这种程度,整个木梯基本都被吉祥钟匠给坐碎了——用他那瘦小的身板。

    “刚打的梯子这么不结实?”

    三人皆是一愣,接着就听远处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我说了谢谢你的好意不用了!既然没事儿,先生可以回去了!咳咳咳……”

    “我是为了您好!”钟下,郎中慌忙扶正被踢翻的药箱,也有些急眼,嘴里快得好像在炒蹦豆,“嘴唇发紫眼底发白,都是体虚体弱的特征,您如果拖着不看的话,很可能有性命之忧,如今这么好的机会,您不妨让我给您号上一脉,我不要银子!”

    说罢,他便上手去拉吉祥钟匠。

    钟匠不知何时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番争执不下,就是不肯让郎中号脉,眼看着就拉扯了起来,“我说了我不用!要不要银子我都不用!”

    郎中一怔,呆在原地,手虽然还抓着对方的手腕,却已失了力道。

    吉祥钟匠却不知,依旧大力一甩,“咣当”一下竟把高他两头的郎中推翻在了地上。

    郎中这下不干了,撸起袖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哎你这老头儿!我好心好意帮你,你怎么这么不识趣儿啊!”

    见到这一幕,小衙役再也呆不住,连忙冲上去拉架。

    剩下三人,原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尤其是柴有味,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原本想问什么,“所以他们几天前又是怎么检查的钟里面的响铃的?还有方法可以不用梯子蹬到撞钟的高度?”

    老衙役突然一瞪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

    “真的?”

    “真的。”

    “你确定?”

    “我确定。”

    “不再想想了?”

    “不再想了。”

    柴有味收回目光,坚定拍了拍身边依旧仰头看钟的老衙役,爽快一声:“说干就干!弄下来!早干完早回家!”

    院中鸦雀无声,没人想干,毫无士气。

    刚刚拉完架,见此情景小衙役只觉头疼,忍不住出声责怪将降钟方法告诉柴有味的老衙役,“谁让你告诉他的?你明知他爱较真!”

    远处衙役们三个两个聚在座钟之下,皆是大难临头的模样——和柴有味一起出任务,果然没好事儿。

    天色已晚,寺对面的人家,老婆婆煮了一大锅面条,正等着出城送货的儿子回家吃饭。闻着那十足的面香味,柴有味撸起袖子,两个巴掌拍得啪啪作响,走到人群中去,声音听着便不怎么讨好。

    “来来来!动起来动起来!”

    “动起来!今天只要钟落地,人回家!”

    衙役们拖着疲惫的身体,懒洋洋从地上捡起绳索,欲哭无泪。

    要把重有千斤的座钟从三丈高的地方降下来可不是什么易事。

    柴有味找了二十多根绳索,光是将这些绳子甩过钟顶就用了将近半个时辰。真正的力气还没使,一群人已是满头大汗。

    看着柴有味干劲十足的背影,老衙役仰天长叹,望着那黑黢黢的钟口,忧心忡忡,“能有什么?凶手还能□□一样贴壁藏在钟里呢?”

    瞎子站在一旁,与老衙役并肩成为院中唯二帮不上忙的“废人”,此时实在不好意思说风凉话。

    “那钟匠怎么说?”他只问。

    “还能怎么说……”老衙役失神,“那钟敲了好几次都没响,他以为是里面的响铃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就爬进去看,伸手一摸才发现那响铃不是卡住了,而是根本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穿着草鞋的脚。”

    “所以,尸体一开始是系在最深处?紧挨着钟顶的位置?”

    “是,紧挨着钟顶的最深处。”

    “完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都看不见,最深处完全透不进光,钟匠自己说,他也是在尸体坠到了快到钟口的位置才看清那张脸。”老衙役随即警觉,“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瞎子沉默,短暂陷入沉思——能通倒吊于钟下,青钟悬于钟架之上,四周能攀上钟架的通道仅这新梯一处,可这梯子一如方才众人所见,光是钟匠一人便可轻易坐断,若是凶手——又要自己登钟,又要背一具尸体,两人重量加起来,似乎又有些勉强。

    按理说刚打的梯子不至于如此不结实,这不禁让人怀疑钟匠是否有故意踩烂梯子,让衙门无法靠近座钟的嫌疑,一旁张罗着降钟的柴有味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正在担心青钟看不见的地方里会另有机关。

    只是……

    “准备!三!二!一!”

    院中衙役们终于固定好大钟,好像推开一座尘封已久的巨门,伴着木架“嘎吱嘎吱”的声音,座钟缓慢离开了那段木头。

    “一!二!”

    “一!二!”

    在一阵呼天喊地的号子声中,麻绳被一节节松开,钟缓缓而降,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安静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有地上裂开的青砖开裂成块,诉说沉痛。

    巨钟古老,远看还是青铜色,近看就成了黄铜色,就是锈迹,也不是均匀的长,斑驳交错,像幅没有章法的古洞壁画。

    在这个角度下,不用钻进钟也能看清,钟口最深处,响铃被整齐切断,上面还留着不少麻绳,乱七八糟缠成了一个球。

    断口之前,除了柴有味一瞬间松垮的背影,什么也没有。

    瞎子面色凝重——没有机关,仅靠那摇摇欲坠的梯子,凶手到底是如何将尸体吊到钟下的呢?难不成……这凶手是有神力?

    “公子?”

    思绪被老衙役打断,他想起自己还没回答对方的问题,遂下意识摇头,“没有,我没想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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