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情人

    燕子楼后街,疯子离开已久,刘贵枝把水果摊老板送去了医馆,将一双草鞋抵在了郎中手里,那上面拴着两颗瞎子闲时开蚌开出来的小珍珠,多少值点钱。

    回来时天色已晚,牛头马面确认巷中大风大浪都已过去,飘出了楼,正站在门口等她,为防牛头看到自己光着一双脚,刘贵枝特意把外套脱下来当落地长裙系在了腰上,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别挡了,都看见了。”石阶上,牛头揣手。

    刘贵枝尴尬一笑,遂不再掩耳盗铃,一瘸一拐坐了过去,方才那两颗珍珠只够给水果铺老板看耳疾,所以她的右胳膊到现在还是断的。马面说出来的时候地藏还没走,想到这个时候进去多半会碰上,她决定多在门口等一会儿。

    “哎……”看她这副模样,一旁马面忍不住摇头,“姑娘这是何苦呢?明知道他是个疯子,还是个权势滔天的疯子,怎么就不能说两句好话,哄哄他也不至于每回都挨打……”

    吴春雨如今的确是权势滔天——京城三司中最年轻的中丞——听最近外面的风声,似还有继续升官的势头,再这么升下去,过不了多久,三司的舵迟早会交到他手上。与刘贵枝在天庭的破烂财神之位相比,吴春雨在人间朝廷的日子的确是要美多了。

    可遥想当年,刘贵枝尤记在心里,十五岁的吴春雨方被母亲带回来的那天,他可是连抬头看一眼自己都不敢的。

    牛头乍舌,“你就因为现在混得不如人家好,所以才老对人拉着个驴脸?”

    刘贵枝大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哈!我混得不如他好?我都当神仙了我混得不如他好?我……”

    大概是也觉得自己这话多少有点说不下去,刘贵枝咬牙翻眼,片刻后叹了口气,无奈投降,“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葛青云。”

    牛马一愣,“谁?”

    “就……”刘贵枝挠挠头,挠挠脚,目光乱窜,“当神仙前……上辈子当人的时候,我不是……有个娘吗……”

    *

    做人的时候,刘贵枝的父亲常年在北方打仗,她虽和母亲待在一处,却从不曾喊她娘。

    印象里,那女人性格是冷漠的,她几乎不和自己说话,每日都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在袍子里藏着一把黑色的铁剑,一整身下来沉得足够压死年幼的刘贵枝。

    上学堂后,刘贵枝才知道“母亲”一词在世人心中是温暖港湾的代表,她想想自己家中的那尊大佛——非要说那东西是港湾也可以,只不过是结冰的那种,冰冻三尺一艘船都停不进去的那种。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个家,和别人不大一样。

    除了正经学业,刘贵枝在学堂学到了很多东西,看别人的生活看得多了,她无师自通,长期沉迷于分析自己奇怪的家庭。

    最开始,她认为葛青云只是不满足于她女儿的身份,毕竟那些人都说,生儿子才是好事儿,生女儿是赔钱的,母亲或许是想要个儿子。她于是就这么等了几年,葛青云却始终没有再生的心思,反是收了许多徒弟,其中就包括吴春雨。

    现在回想,刘贵枝依旧不觉得吴春雨是最出众的,样貌虽好,但和其他高徒相比,他最爱惹葛青云生气。

    葛青云会把他扔进泥潭,会逼着他推着两人高的巨石跑上山再跑下山,会因他举剑的手抖了一下而罚他蹲在雨里一整夜,第二日发着高烧依旧要背起一整筐冬瓜跨火圈。

    这待遇实在称不上好,刘贵枝也因此从未觉得吴春雨这人有什么不对劲,除了一点。

    “什么?”听到关键处,牛头两眼发光。

    “他老来接我下学堂,家中其他徒弟都不会管我。”

    *

    吴春雨日日送刘贵枝上下学,大概到她十五那年吧,她才琢磨出不对味儿,某一日终是忍不住主动开口相问,“哥哥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啊?我可提醒你,这种事儿让葛青云知道了,她一定会打断你的腿的!”

    刘贵枝还记得,吴春雨那时的反应的确是“心里秘密藏了太久,终于决定要坦白”的松下一口气,只是对方开口说出的答案,实在是让她有点意外。

    “如果哥哥说……以后我会代替你爹照顾你和你母亲,你……能接受吗?”

    *

    “我去……这么刺激吗……”

    牛头马面眼冒金光,尤其平日里一向正经的马面,此刻亦是抑制不住激动,“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没多久,我就出嫁了。”刘贵枝说着回头将耳朵贴在了大门上,门里安静,好像没有奇怪的声音,但为保险,她还是决定多等一会儿,稍微又回忆了一点——后来没多久,她就出嫁了,出嫁没两天,家里就出事了。兵部寻了铁证,说父亲要造反,将他困死在了北境;刑部抓了母亲的错处,说她杀过人,将她的海捕文书贴满京城。

    吴春雨的事她自再没心力去管,但她唯独记得,逃亡当日吴春雨拼死将葛青云娘俩带出了京城,而跟在屁股后面骑着马追了十里地的那个刑部侍郎,名唤张庭。

    牛马对看一眼,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

    “张庭……你还记得吧?”

    回到下午,刘贵枝被堵在小巷的时候,吴春雨和她说的正是这件事。

    原是旧人,上辈子的恩怨也早就结束了,刘贵枝并不关心,“不记得了。”

    吴春雨一笑,像是已经习惯她这个样子,转而慢条斯理,“你也不用自作多情,我就是来给你提个醒,如果不是张庭七年前到了要去北境的年纪,不得不离开,你们家只怕是死得比现在还惨。你虽然是死了,可师父的尸骨还没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就是张庭临走前最放不下的事情。因为这件事儿,张庭可是一直连觉都睡不着的。”

    闻言,刘贵枝冷看吴春雨——你怎么知道他睡不着觉?你爬他床底下看来着?

    “我也想啊,可惜床底下放不下我,我只能趴在房梁上。”吴春雨一眼看破她心中所想,对话一下变得恐怖起来,“盯了他七天七夜,他辗转难眠了七个晚上,我也跟着睁了七天的眼。”

    “你变态吧!趴在房顶上监视一个五十岁老大爷的晚年生活?”刘贵枝露出嫌弃的神情。

    “那段时间……我的确是有点失志了。”一瞬间失神,吴春雨眼中又露出那种深得能把人吸进去的悲伤。

    刘贵枝无奈,最烦他这种半死不活的表情,勉强就着他掐住自己脖子的手从墙上站了起来,“既已去北境,不足为惧。”

    吴春雨却是无言,静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刘贵枝眨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吴春雨平静,摁着刘贵枝的手却不曾松劲儿:“嗯。他从军营里逃回来了。”

    六年前张庭查审刘贵枝一家时已年过半百,原本已过了应征去北境打仗的年纪,奈何那两年正是北边战事火热之时,换句话说,京中官员不去北边待两年,升官都困难,相应的,待得越久回来待遇越好。好在那时张庭已是功成名就,兵部给他分了个鲜少能遇到敌人的地区,他一去就去到了现在,按理说马上就能熬出头了,荣归故里是迟早的事儿,可吴春雨却用“逃回来”来形容他……

    吴春雨垂眼,“半个月前送来的消息,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跑了快十天了,所有行囊,该带的都带走了,住处也没有被闯入的痕迹,张庭此番应该是有预谋的逃走,现在估摸着早就跑离北境了,全司上下这两天都在抓他,我怀疑……”

    说到这儿,他欲言又止。

    刘贵枝却很快会意,六年前刑部到最后也没能抓到葛青云,坊间虽传葛青云早已身死,可她却很清楚,那些人根本没能找到葛青云的尸骨。这件事,一直是悬在张庭头顶的一把铁剑,就是顿了,砸也能砸他个半死,他如果真是冒着生命危险主动跑回来的,那最有可能的诱因,便是他听到了有关葛青云尸骨的消息。

    吴春雨眼中罕见划过一丝恐惧,挪开定在刘贵枝脸上许久的目光,“所以,刘贵枝,我警告你,现在不是能开玩笑的时候了,我最后再问你一遍,师父到底……”

    话说一半,他哆嗦着停了下来,提到“师父”二字便好像突然换了个人,有些话终是不敢问出口。

    刘贵枝深吸一口气,却只觉恶心。

    吴春雨于是只好咬牙又换了种问法,尽量和善,“你只需告诉我,你那年从天上逃下来,到底为何会选择跑到这鸟不拉屎的禹城镇?这儿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刘贵枝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又提起这个她早回答过八百遍的老问题,又下意识回忆起那一句“全司上下都在抓他”的话……

    她眯眼,心底突然有了猜测,“难不成……”

    吴春雨眼睛里泛出红血丝,很快肯定了刘贵枝的猜测,“我们得到的线报,张庭最近,很可能在这镇上出现过。”

    刘贵枝神色凝重,盯着那双红眼睛看了一会儿,半晌后严正摇了摇头,“我来禹城镇是因为禹城镇清净,我已经跟你说过好多回了,跟她没关系。”

    吴春雨缓缓闭眼,长叹一口气,呼吸都在抖,“最好如此,刘贵枝,还是那句话,如果让我发现你骗我,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说着,他彻底放开控制刘贵枝的手,将她狠狠摔在了地上,“如果不是,也请你务必护好她,她毕竟是你母亲。”

    最后拂袖而去前,他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回过身站住脚,“另外,刘贵枝,快初五了,你的生辰又要到了,要是还没死的话,今年得有二十五了吧,师父还在的话,又该给你送礼物了?”

    “死人没法寄礼物。”刘贵枝冷漠,扶着断裂的胳膊站起身。

    吴春雨却是一声冷笑,“你误会了,我没想问你收礼物的事儿,我是想祝你——生辰快乐。”

    *

    “原来如此,怪不得下午他跟你说那些话。”听完所有,牛头终于明白了他下午躲在门后听来的那一星半点都是些什么东西。

    夜晚的燕子楼前,长街之上,来往镇民嘴里聊得大多都是今日永慈寺的案子,半个时辰前听,大伙儿嘴里聊得还都是范小舟竟还活着,结论大多与神神鬼鬼有关,刘贵枝那时没在意,不想半个时辰后的现在,话题前进了一步,到了范小舟是怎么死的,这伙人又不知怎么将昨日燕子楼的事与之混在了一起,认定案子与财神有关,害得她一直在打喷嚏。

    她这才有心听了两句,只觉荒唐。

    “听说范小舟昨天还给燕子楼捐了一百座财神像,还就放在永慈寺,定是这事儿太过招摇,惹来了真财神,收了他的命。”

    “会吗?”旁人将信将疑。

    “不然还能是谁?那大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梯子又那么不结实,那肯定得是神仙,脚踩着云彩才能有力气给尸体举上去啊……”

    “有道理……有道理……”

    “阿阿阿……阿嚏……”刘贵枝抹鼻子,欲哭无泪。

    路人来来往往,身旁牛马却只顾着沉浸在刘贵枝的前世故事里无法自拔,“怪不得,怪不得他那头发跟那告示上的女人那么像,都是一个丑了吧唧的刘海,他这是把自己活成了心爱之人的样子啊。”

    刘贵枝:“yue……”

    “真是想不到,这威风凛凛的中丞大人吴春雨,从前竟是给人当外室的。”

    刘贵枝:“哼……还外室?小三还差不多。”

    “哎?那不对啊,那照理来说,也应该是你单方面讨厌他啊,他既想登堂入室和你母亲在一起,他为何还对你这么差啊?回回都是拳打脚踢的……这一般的小三,在上位前不都会假装对继子继女很好吗?他怎么看起来这么恨你?”

    刘贵枝:“滚。”

    从怀里掏出钥匙,刘贵枝盘算着地藏应该已经走了,这才小心开门探头去看,楼中果然空空如也,不想刚一迈腿,下坠感再度来袭,她心道坏了,等得还不够久,一下摔在地上,云雾散去,果然又回到了忘川。

    下午虽未亲眼目睹,但依刘贵枝的经验,吴春雨应该是搬了个大镜子将日光折进了燕子楼。神鬼最怕见太阳,镜子折过的阳光又亮又猛,照进神鬼两域多半会引起狂风大作漫天风沙,也正是因此,她下午颇有先见之明的让牛头卷着地藏先行钻了出去,按理说牛头既已安然无恙,地藏应该也好得很,可此番他虽又将自己将吸进了鬼域,却到处也不见鬼影。

    “地藏!地藏?”刘贵枝一路顺着忘川跑进地藏殿,前殿后殿找了一圈,哪里都没人,反是殿外一阵阴风吹过,殿中矮桌上放着两张薄纸,“吧唧”一声呼在了她的脸上,取下一看,纸上竟画着自己的脸,脸上四个大字“海捕文书”。

    刘贵枝惊,突觉不对,一抬头,殿外一圈连着亮起绿色的鬼火,刺眼光芒之后,看不清脸,只有一个声音响起,“财神刘贵枝!涉嫌残害活人性命!现奉天庭旨意将其缉拿归案!反抗无用!速速投降!”

    随着那声音,鬼火一点点向刘贵枝逼近,范围越来越小。

    刘贵枝不解,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还傻站在原地,“我残害谁性命了?”

    “禹城镇有一位名为范小舟的和尚今日命丧人间,我们听到不少声音,说他的死与你有关。”鬼火处传来声音,“财神刘贵枝,你此刻神可是在禹城镇?”

    刘贵枝气笑了,遥想方才那些离谱的言论,密密麻麻传到天上竟真有傻子会信。

    鬼火却好似读出她的表情,不紧不慢冷笑一声,“刘贵枝,那些凡人的确没有证据,但我们却有切实的证据,证明你在范小舟死前曾召唤过他的鬼魂。刘贵枝,这些年你多次企图走捷径靠私联凡人辞官,桩桩件件我们都记录在案,范小舟死前曾给你的安济院布施过一百座财神像,他很符合你找人的标准,唯独有一样——他不是死人,还不能当神,你在点燃纸活后发现了这一点,你敢说,你没动邪念吗?”

    刘贵枝一愣,终于意识到不对,下意识向后退去,然而这明显的举动哪里逃得过这一整圈鬼火的“法眼”?很快,为首的一道鬼火将这行为视作拘捕,极速向她靠近而来,“再说一遍!反抗无用!速速投降!”

    正当时,身下长桌“咣当”一声响,一个圆圆的脑袋从桌下钻出,竟是地藏。

    “去找杀害范小舟的真凶。”他这回是真的满脸沧桑,抓住刘贵枝的手,不等她说话便鼓足腮帮子,对着她吹了一口气,“跑!”

    刘贵枝随即消散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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