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根上吊绳

    瞎子记忆中有关于妻子的最遥远的那一夜。

    大婚当日,甘蔗吃到最后,两人已是肩肘相接,他突然想起自己连妻子叫什么都不知道。

    “安平,我叫安平,和’平安’完全相反,便是我的名字。”她回答。

    夜色入更,府中点了油灯,火苗顺着油线一路攀上屋檐,描出大殿的轮廓,然后乍然点燃灯笼。本来还是黑乎乎,他只隐约探得妻子长了一个鼻子两只眼,这下一下亮了起来,什么都清楚了。

    一双圆眼炯炯有神,鼻子像狐狸,眼睛像猫咪,嘴上全是甘蔗汁,额头画着花钿,一身金丝红袍。

    *

    此刻,永慈寺,后殿里。

    长眼、无神、狗鼻子、蛇眼睛,一身粗布麻衣的刘贵枝喘了口气,自燕子楼被地藏吹出来,她马不停蹄赶来了永慈寺,还好截下了瞎子。此刻她照例用右上的虎牙咬下一口生姜,在嘴里嘎吱嘎吱嚼着,心有余悸。

    头顶黑鸦呼啦啦飞过,吹叶殿中飘,飘到刘贵枝鼻尖,被她抬手扫去,登上石阶,瞎子正坐在柱子下发呆,专心等她拾柴归来。

    “印象里姑娘从不爱管这些事的,怎么这回倒愿意亲自出马了?”见她在殿中点了火,瞎子装作刚听见她脚步的模样,坐起了身。

    天已经黑了,衙门的人都收拾东西离开了,瞎子原准备去燕子楼找刘贵枝,不想她却先等在了门口,似是十分关心案子,让瞎子十分意外。

    “滋啦啦”,火光映得刘贵枝脸上发烫,自知天界怀疑自己通过杀害范小舟拐其上天当财神的事不可说出口,她思索着换了种说法,“你没听那些人怎么说的吗?他们都说范小舟是因为给燕子楼捐了一百座财神像,被财神盯上了才会死的,我若再不给财神正名,以后燕子楼岂不真要关张大吉了?”

    “为财神正名?”瞎子却笑了,“姑娘不会真以为,那些人是因为什么财神不祥的传言才诋毁燕子楼多时的吧?”

    笑完他又叹气,“不过是因为如今日子不好过罢了,各地闹饥荒,北边又在打仗,家家都穷得揭不开锅,这种时候,燕子楼建得又高又大,自然惹人眼红。姑娘要真心想挽回燕子楼的名声,还不如给每个人发点钱来得实在。”

    刘贵枝沉默,她其实哪里不懂,所谓财神不祥之说向来不是真的说财神不祥,而是人间各地正逢萧条,众人想不懂那么多复杂的原因,只好怪财神不保佑而想出的责怪之词罢了。

    镇民将财神不祥之说与燕子楼放到一起谈论,看似强词夺理,实则却是同本同源——禹城镇正逢萧条,从燕子楼手里拿到了钱的夸刘贵枝是财神,没拿到钱的只好怪燕子楼不保佑自己,和财神一样不祥。

    落叶又一次飘到脸上,刘贵枝想到这里正有些烦躁,忍不住恼火:“这大冬天到底哪儿来的落叶啊?!”

    不想一句牢骚,竟激起了瞎子的兴趣,柱子下,他好像早有所料,揣手靠在立柱上,悠然自得:“头顶上的吗?那个我劝姑娘就别瞎拽了。”

    意识到瞎子话中有话,刘贵枝这才放眼去看,院里唯一一棵昏鸦老树,早就掉完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立在那里,脚边仅有的那两片枯叶,完全吹不出迷人双眼的效果。

    看到此处,她心下一惊,姗姗仰起脖子,向仅剩的一个方向看去,那房顶下的位置却始终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她便只好伸手去抓,够到的东西手感柔软,抓进月光下,发现是布条,小心一拽拽不动。

    再伸手去抓,手感粗糙,再抓进月光下,发现是麻绳,同样牢牢的拴在了房梁之上。

    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瞎子不觉开口提醒,“姑娘小心点,把房梁拽塌了,就得跟我埋在一块了。”

    ——听起来贱兮兮的。

    刘贵枝随即安静了下来,顺着随手抓来的麻绳,她这才逐渐看清,头顶的房梁上,竟全都是如此模样的绳子,它们盘根错节,已在梁下织出了一片大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上面住了只蜘蛛精,到处吐丝筑巢。

    她就这么粗粗估计了一番,这种密集程度,几乎是在横梁上每隔十寸就挂了一个,横梁两丈长,一根上面挂了二十个,横梁共两根,如此算下,就这一片小小的后殿中,至少挂了四十个。

    它们大小各异,粗细各异,长短各异,材质各异,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绳子的两边都系在了黑暗的房梁中,只剩一个变形的圆环坠在下面。

    “这……”不好的念头飘过心头,刘贵枝迟疑:“该不会……是用来上吊的吧?”

    两个眨眼的瞬间过去,得到瞎子默认的答案,想到那绳子曾无数次扫过自己的眼睛,刘贵枝当即捂脸大喊:“我的眼睛!”

    夜静如水,头顶乌鸦被这一声喊惊得皆飞去了对面的屋檐,瞎子看得一笑,把头靠在柱子上,“都是以前的和尚。”

    他道,“能通六年前来到这里做住持前,永慈寺建寺已有小五十年,香火虽不能同如今一般旺盛,却也不至于到杳无人烟的地步,甚至那时和尚更多,听说有四十六个。”

    刘贵枝幽幽抬头看向头顶的上吊绳,仔细数过就知,那上面也正好有四十六根上吊绳。

    “六年前大征兵,镇子上手脚灵活的男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最后就轮到了这里的和尚。”说到这儿,瞎子不觉苦笑一声,“和尚们不想上战场杀人,又不想死在兵部手里,临走前一晚就合计出了这么一个办法——当时庙里有四十六个僧侣,不多不少,全吊死在这上头了。从那之后,永慈寺就彻底没人管了,直到几个月后,能通游走至此地,先后收留了高和尚和辰慧,这才重新撑起了整座山寺。却不想,如今这诅咒一般的事儿也轮到了他身上。”

    刘贵枝闻言有疑,“什么意思?”

    瞎子:“永慈寺这些年香火一直不错,姑娘以为,能通为何会突然闭寺?”

    刘贵枝恍然,瞎子亦是很快肯定了她心中答案,“他也到了要去北边的年纪了。”

    “闭寺大典本身就是衙门掏钱办的。他们为了让大伙儿看到能通和那些不愿意上战场的和尚不一样,决定在明日闭寺大典过后,送能通去兵部从伍做武卒,如果没有今天的意外,最快的话,下个月前,北境的众将士就会和这位’活佛转世’一起并肩作战了。能通在镇上声望极高,有他为大家做榜样,未来兵部在禹城镇的招卒任务会好完成得多。”

    说到这儿,他有些犹豫,意味深长,“只不过,能通是不是真的会去北边,那就不知道了。反正他只要在禹城镇消失,也没人会追究他是不是真的会到北边去打仗。所以就我看,他应该还不至于吓得把自己勒死。”

    刘贵枝抱手,用一根手指敲着胳膊,若有所思:“这么说,原本在今日大典后,这三个和尚应该都要在禹城镇消失了?”

    瞎子点点头又摇摇头,“那两个徒弟似乎还没到年纪,尤其是那个小和尚,还远不到要去北边的时候,另一个高和尚就不知道了。这个消息,是在大概两天前才传遍整个小镇的,所以镇民也都是这两日才知道能通要离开了,当然也不排除有一些人,很可能是昨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的,这也意味着,昨夜对于某些人来说,很可能就是最后的机会。”

    ——对与能通有仇之人来说,昨夜就是赶在能通被兵部带走前,最后能解决新仇旧恨的机会。

    正殿的大佛手里握着一根金刚棒,看材质应该是铜铁所铸,刘贵枝就蹲在这根棍子的正下方,听瞎子说话间,时不时向院子里的钟看去。

    瞎子:“死者被凶手拴在撞钟里的响铃处,那位置有两丈多高,能把尸体拴到那个地方的方法——如果不是飞上去——就只有两种:第一种,把钟放下来,把尸体塞进去;第二种,蹬着木梯上去,抱着尸体塞进去。”

    根据衙门调查来的情况,钟最近一次放下是在前天,那天他们为了为闭寺大典做准备,决定简单修葺大钟,于是带着吉祥钟匠找了七八个人一起把钟降了下来。那一天,住持还活的好好的。当天打磨好响铃,降钟升钟的整个过程中,在场的苦力都能证明当时的钟口里并没有除了响铃之外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镇子上的香客都知道,白日里,寺中照旧日日有宣讲。香客众多的时刻,这口钟一直老实的坐在钟架上,这意味着第一种方法不可行。

    至于第二种方法,因那木梯过于脆弱,白日里瞎子也已被在心中否定过一次。

    刘贵枝听完全部,终于明白那些镇民为何会说这是神仙杀人——两种可能都被否定,结论似乎就只剩飞上去一种可能了。

    想到这里,她一时也有些头疼,抱手自殿中走出,慢悠悠晃到钟下的栅栏旁,那里的木门大开着,门上还挂着那把锁。

    “因为那栅栏里没什么东西,栅栏从前也只是为防有香客跑到钟下不慎被砸,所以开那锁的钥匙就挂在后院的柴房里,柴房没有上锁,开栅栏的钥匙谁都能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身后传来瞎子的声音,刘贵枝站定脚,回头看去,后殿里瞎子还坐在立柱下,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

    刘贵枝停顿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只问,“那……衙门可有怀疑对象了?”

    这一回,莫名其妙地,瞎子没有急着回答刘贵枝的问题,反是掐指算了算什么,才转头回答,“嗯。算时间,现在应该已经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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