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提起六年前范小舟的案子,老衙役有说不完的话。六年来,他最开心的事便是遇到没有听过“野桃”故事的陌生人。

    六年前,众僧上吊不久,永慈寺彻底荒废,野草飞长,院落无人修缮,逐渐斑驳,整座山寺唯一称得上有用的,就是后院的一口水井。

    七月底,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本该在拴在井边辘辘上的水桶不知怎么被人扔到了井里,挑水工寻着光亮准备把水桶摇上来,一使劲却发现绳下似有重物垂坠,远超过了从前水桶的重量。挑水工心中有疑,手上再一使劲,就听井中“扑通”一声,有东西掉进了水中,与此同时,手上的麻绳也跟着轻了。

    他把东西拉上来一看,绳子上下左右缠绕,绑着一个圆乎乎的东西,揭开来看,竟是一颗人头,脖子以下的部分已被绞断。

    挑水工当夜报官,衙门第二天从井下捞出了尸体——断头的尸体。根据死者衣着,随身携物,模糊的长相,衙门于两日后确定其身份为“野桃”。

    那一天,永慈寺的乌鸦飞满了天。

    “啾啾啾……”

    刘贵枝闭上眼睛,认真聆听了许久,乌鸦的声音没听到,倒是听到了悦耳的黄鹂鸟叫声。

    睁开眼,远处清风四起,吹着竹林摇曳,遮山避路,绿莹莹的一大片,溢在画面中,刘贵枝觉得自己眼神都变亮了。

    如此惬意之色中,她却开始生出懈怠的心思,她毕生最讨厌的活动就是爬山,偏偏老衙役带他们来爬的,就是这镇上最高的一座山——大名鼎鼎的长山。

    今天已不知是永慈寺案发的第几天,这几日衙门众人正在为寻找袁幸运的杀人动机而忙碌,案子破到现在,虽然已经锁定凶手,袁幸运当晚杀害能通的原因却至今未明。

    袁幸运是六年前负责“斩首”范小舟的刽子手,按照小衙役当初对铡刀机关的猜测,作为铡刀的第一经手人的他多半早就知道范小舟当年是假死。

    这些年袁幸运因范小舟被全镇人厌弃,范小舟却不但没死,还在永慈寺中安稳当了六年和尚,从不曾考虑过受尽凌辱的袁幸运的感受,袁幸运若因此产生怨恨,自是合理。

    只是无论怎么看,相比于直接动手杀害范小舟泄愤,袁幸运更该让范小舟活着帮自己解释才是。

    对此疑点,衙门众人争论不下,就在案件暂时搁置时,柴有味病了,一连在家中躺了许多天,不见人影,上一次出现,瞎子印象里,还是问讯童七姐的那一天。这对本就处在特殊时刻的衙门来说,可谓是雪上加霜。

    “听说是腿瘸了。”老衙役一步迈上两个石阶,走在最前面,一点也不喘,“下不了床,这两天都没来点卯,不见人影。”

    瞎子:“摔了?”

    老衙役:“摔了,听说是摔了一跤,不光骨头断了,小腿上还划了道口子。”

    瞎子:“你去看他了?”

    老衙役侧目打量还剩八天就要离开的瞎子:“现在衙门忙成这样,我哪有功夫去看他啊?不过老柴那性格你还不知道吗,他能不来点卯,一定是真的伤到了痛处。”

    几日来,衙中奔走的身影都只有老小衙役。也正是因此,今天早上看到刘贵枝的那一刻,老衙役不知道有多高兴。

    *

    “哎……哎哎……”听两人就着柴有味休沐的事越聊越远,刘贵枝终于忍不住打断,“说正事儿行不行?确认其身份为’野桃’之后呢?”

    “哦……”老衙役挠挠头,终于想起自己原本在说什么,于是清了清嗓子,又找回了那种讳莫如深的语气,“……确认其身份为’野桃’,仵作验尸的结果,死者是被割喉致死。”

    “割喉?”刘贵枝瘫坐在一旁,听到这里终于来了些兴致,撑手立了起来。

    老衙役:“是。”

    负责野桃案的,是位很有经验的仵作,见过摸过太多尸体,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人皮肉骨,在寻找死因的关键节点上,他提出,脖子虽是人身上相对比较脆弱的部分,但和麻绳相比,仍该显得更结实一些,换句话说,如果总要有一样东西因为承受不住尸体的重量而断掉,那也应该是那根麻绳,而不是脖子。再结合尸体颈下的伤口,他因此判断,野桃早在被吊起前,脖子上就已经形成了很深的开放伤口。

    “凶手用麻绳绕颈的方式将尸体吊到井下,麻绳顺着尸体脖子上的伤口越勒越深,在挑水工拽起尸体的同时勒掉了整颗头颅。尸身入水,身首分离,这也就是他在拉起辘辘时听到的那一声“咕咚”声的来源。”

    “那后来又是怎么找上范小舟头上的呢?”一旁瞎子忍不住追问。

    “嗯……”

    说到这里,老衙役没急着回答,反是从怀里掏出一块大芋头,边说边大口吃了起来,芋头黏在牙上,一嚼边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东山山口下有个卖芋头的老爷子,在山底下已经’坐’了快十五个年头了,十五个年头,风雨无阻,一天不出摊,街坊邻居都要去砸他的家门,也正因如此,长久在山口处支摊,山上山下走过什么人,他最清楚。六年前事发的那一天,亦是如此。事发后,衙门走访的第一位证人也就是他。”

    根据走访记录,野桃案事发当晚收摊前,芋头老人曾目睹过不下十人先后上山下山,大多都是镇子上的熟人,其中便有范小舟。得此名单后,衙门便初步将范围画到了这几人身上。

    把吃剩的芋头皮就地埋进脚边的松土里,老衙役默念,“生根发芽,年年有’芋’”,然后起身放声道,“至于最终衙门是如何锁定范小舟为真凶的,是因为仵作在尸体颈下的伤口中发现了关键的证据。”

    ——一种专用于制盐的灰粉,凝结成粒便成灰石,遇热后会变软,在盐场,盐工多会用小刀刮粉来试探灰石硬度,如若硬度不够,软石便会沾到刀刃上。杀死野桃的刀,很可能就是一把用来试灰石硬度的小刀。芋头老人给出的那一份名单中,只有范小舟一人从前在盐场做工,而他当年也正是盐场里时时要检查进度的监工,干的,就是拿刀东挑西挑的活儿。

    刘贵枝:“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就在范小舟家中翻出了所有的匕首,结果——”老衙役抱手,“结果几乎每一把刀上都毫无意外的沾着灰石。”

    这结果毫无意外,可瞎子不知怎么的,听完还是倒吸一口凉气。

    范小舟一开始不认罪,毕竟他前半辈子都在盐场度过,刀上要是没有灰石才该奇怪。

    另一边衙门因为暂时没能找到范小舟和野桃的联系,不好就此给他定罪,于是也没太过执着于范小舟会招供,转而去查了范小舟案发近几日的行踪。

    那段时间长山盐场已经倒灶好几个月了,范小舟一直没找到新活计,幸在绣的一手好针线,一直靠给人缝缝补补维持,算是半个裁缝,平日里邻里见到的时候,他多在自家铺子做活,偶尔有离家的时刻,大多是去染坊一类的地方采买布料,衙门顺着这条线,去了禹城镇唯一一家染坊,听坊主无意聊起,才知原来一个月前坊中曾来过一个短工,名叫野桃,范小舟几番采买,挑的都是野桃染的布。

    同一时间,野桃丈夫与野桃争吵的种种也被衙门挖出,就此,一出范小舟为情执著,知被骗气急败坏,情急杀人的故事就算是凑成了。

    根据衙门的推断,东山荒废的永慈寺很可能就是这二人长久以来幽会之地,范小舟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野桃已有家室的事情,当夜将她约到了寺中对峙,几番言语不善,心急用随身所带的匕首割断了野桃的脖子,最终将人吊到了井下。

    “这下好了。”老衙役一摊手,“动机合理,凶器吻合,也就用了两日,范小舟便被定罪了,隔天晚上就被送上了断头台。野桃一案,也就算结了。”

    ——虽有些马后炮的意味,但线索如风入怀,太过顺利,衙门甚至连考量侦查都不曾做过,一切就又风也似的刮走了,现在想起来,的确太快了一些。

    瞎子皱眉,闻言颇有些想法:“既然已然结案,后来又怎么可能有机会翻案呢——一般来说,想要衙门推翻自己审错的案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吧?”

    “要不说范大成遇到贵人了呢?”眼看着头顶只剩最后一段石阶,老衙役紧紧腰带,提衫而上。

    范小舟被砍大概半年后,距今五年前的开春——那段时间,也正是廖七姐口中范大成“历劫”的日子——漫长的冬季过去,春临之际,范大成遇到了“贵人”。

    老衙役眯起眼睛回忆:“听说范大成是喝了一顿大酒才壮胆上门去寻人帮忙的。正月初一的一大早,一开门,范大成就枕着门槛躺在地上,差一点就冻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他这模样实在可怜,对方最终还是应下了帮范大成深查野桃一案的请求。”

    抓住最后的字眼,刘贵枝拖长声音,“请求?”

    “是。”老衙役一边说话一边回头,“范大成当日上门,便是带着希望对方能帮忙重查野桃案的请求去的。”

    瞎子疑惑:“都过去五个月了,范大成才突然想到要寻对方帮忙?未免也有些太迟了吧?”

    “嗯……”老衙役犹豫,“倒也不是突然,那五个月,范大成但凡能寻到一星半点案子仍有疑点的痕迹,自然都不会放过为弟弟鸣冤的机会,与其说是范大成等了五个月才想到要寻这位贵人帮忙,不如是说,是这机会等了五个月才到。”

    瞎子:“什么机会?”

    老衙役:“范入柳失踪了。”

新书推荐: 一见倾心 我养的小情侣又在玩什么? 你不是我的理想伴侣 十三盏 御前娇 宫墙之内有恶犬 公主与叛臣 HP红黑之间 许你一点甜 夏盛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