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的主人

    五年前的开春,范小舟背负着“杀人疯子”的名号,已经死了快半年,范大成成日里浑浑噩噩,喝酒赌钱不回家;范入柳独住在范家后院的茅草屋中,除了出门采买,很少见人;野桃的丈夫早在东窗事发前就离开了禹城,不知所踪。

    当时在镇民们眼中,范大成为杀人犯弟弟鸣不平,同范小舟沆瀣一气,可恶;范入柳被为外室杀人的范小舟坑害,成了没人要的寡妇,可怜;野桃的丈夫则是因为害怕吃醋发疯的范小舟把自己也砍死,赶在范小舟被捕前连夜翻过东山跑了,可笑。

    就这样三个月后,有一日,范小舟的妻子范入柳突然失踪了,到处都找不到人。不过依柴有味自己看,范大成对范入柳的疑心定然不是那时才起的。

    刘贵枝不解:“怎么说?”

    老衙役喘息声渐重,两只脚架在前后两阶石阶上,趁着稍作休息回答:“听说范入柳在范小舟死后从来没流过一滴眼泪,甚至在她离家失踪的那几天前,还日日有闲心跑去看街头走方戏法。”

    刘贵枝恍然,且不说范入柳范小舟从前夫妻情分如何,单就范入柳这样淡漠的态度,爱弟心切的范大成只怕是不会满意的。

    “范大成于是便以担心弟媳安危为由,希望’贵人’能帮忙寻人。明面是找人,可其实,是希望对方能借机调查范入柳,看是否能发现与野桃一案有关的新线索。”老衙役继续道,“而对方似乎也明白范大成的用心,在接下范大成’寻找范入柳’的请求后,对方根本没按照’寻找范入柳’的目的行动,甚至连范家范入柳住过那间房都没看,转头就跑到了还在荒芜中的永慈寺。”

    说来也怪,那口井因为水质甘甜,水清沙少,一直是禹城镇镇民的心头好,哪怕要上山下山,前来挑水的镇民从来络绎不绝,井水几十年来不见干枯。然而偏偏就在野桃于井中出事后的数月里,镇民忌讳井中死过人,鲜少上山取水,不知不觉不闻不问许多个时日,再有人想起那井来,某一日一看,井底竟已干出了裂痕。

    那位贵人因此寻了机会,顺着长梯爬下井底,竟在那下面发现了一口半人高的圆座青鼎,两个“耳朵”上还拴着一根麻绳。

    “一口枯井里,放着一口青鼎。”老衙役边说边伸手比划着,“大概这么宽,按大小看,应该刚好和一个成年女子的重量相称。”

    此话一出,瞎子与刘贵枝皆是一愣。

    好好一口青鼎,好好一个女子,老衙役何故将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连到一起?

    刘贵枝彼时已累得快要灵魂出窍,扶着山石,离老衙役足有二十步远,那是他能听到她说话的最远距离了,看着对方颇有深意的眼神,她深深呼吸,沉默片刻,像是想到了些什么。

    “不知道能通住持出事的这段时间,姑娘可有特别看过永慈寺的那口井,那井深近六丈,单从地面向下看,根本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有没有水,除了水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就算打着最长的灯杆也看不清。”

    瞎子听着柴有味的话梢,偏头向身边的刘贵枝,感觉两人目光往来间似有猫腻,却不得其法,“那又能代表什么?”

    “代表,从始至终,野桃案事发当日,那挑水工也没能看清井中尸体的模样吧。”刘贵枝惨白着一张脸,果然猜出了老衙役话中的玄机。

    她道:“事发之时,挑水工只捞上一颗人头;事发之后,衙门从井中捞起的已是没有脑袋的尸体。如果真是如此,那其实从始至终,根本没人亲眼见到过野桃的头和井中那具躯体连在一起的画面吧……”

    挑水工也好,衙门也好,都只是根据井中当时有重物’咕噔’落地的声音,推测野桃的躯干掉在了井里。

    接着,他们真的从井里捞出了一具女性躯体,因此便顺理成章认为那就是当初被挑水工拽断的野桃的下半节。

    但其实,根本无人亲眼见到,那躯干从前是不是按在这具脑袋下的。

    瞎子若有所思:“你们的意思是,当时野桃脑袋下拴着的,’咕咚’入水的东西,很有可能不是野桃的躯体?”,说到这,他不禁又想起方才柴有味的话,“青鼎,应该刚好和一个成年女子的重量相称。”

    瞎子恍然,而一旁刘贵枝显然也与自己想到了一处,“难不成,就是那座耳上拴了麻绳的青鼎?”

    老衙役缄口默认,算是肯定了两人的猜测,当年为范小舟翻案的事情,也正因这一座青鼎而展开。

    “野桃被捞上来时,颈下断口已被麻绳绞到血肉模糊,想和躯体严丝合缝吻合上已无可能,再加野桃本就是外乡人,丈夫下落不明后,禹城镇中根本无人能识别她的尸体,衙门只因挑水工听到的那一声’咕咚’就断定身首为一家,未免有些草率。毕竟,重量相近的东西,入水声音并无大分别。”他说,“我猜那贵人应该也正是带有此疑虑,才在下井看到那口青鼎和鼎上的麻绳时,一下想起了另一种可能——也许挑水工挑起辘辘时掉进水里的并非野桃的躯体,而是那口青鼎,尸体的头,也并非是在那时断的。”

    瞎子却不解:“可这有什么必要呢?凶手何故费劲把一口鼎拴在下面让挑水工听响?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刘贵枝揣手,一下下在胳膊上点着食指,“应该是怕衙门会对断头尸体起疑心吧,自古以来断头的死法都是最残忍又最费力,如果只是为了杀人,特意切掉对方的脑袋实属没必要,这就很难不让人起疑,凶手断人头颅的目的不禁泄愤那么简单。”

    老衙役点点头,很快接过话,“确是如此。这种事儿太常见了,自古以来那些有名的断头惨案,背后多数都有不少隐情,其中最常见的手法便是移花接木了——为了隐瞒尸体上某一处不可消除的痕迹,将头首调换。也正是因此,衙门在办这种断头案时,多半会最先排除尸首不对家的情况。野桃一案正属这一种。”

    瞎子沉气,低吟一声,“嗯……这么说来,杀害野桃的凶手很可能也是给野桃的脑袋换了一个旁人的躯干,他为怕有人对此起疑,这才选在一个谁都看不见的地方——永慈寺的水井下——演上一出“当场断头”的戏码?”

    ——凶手特意安排了此机关,在和野桃重量差不多的鼎耳上绑上活扣,等着发现尸体的人拉开活口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产生是躯体和脖颈分离的错觉,让人以为,井下的那具躯体原本就是和那颗头连在一起的。

    待衙门到来,听过挑水工的形容,自然将那具躯体和那颗头连到一起,也就不会有多余的怀疑了。

    至于为何偏偏是那口青鼎,依照柴有味自案牍上看到的结果,依照当年翻案时衙门的推断,原因大概有二:一来,脖子分家的头和躯体本身是很难用绳子拴到一起的。就算拴到了一起,也很难做出活扣。所以哪怕凶手已将野桃的躯干准备好,也很难完成操作,真的将尸体拴在头首之下。而青鼎这种坚硬又冰冷的泥铁之物,相比血肉之躯,就要好控制的多;二来,衙门推测那口鼎很可能原本就一直在井下,是现成的工具。只不过从前井中有水,无人注意过此事。

    而这些也不过都是果。

    凶手费力做出这么多花样的原因,最有可能的原因——正如老衙役所说——便是因为在野桃真正的躯体上,藏有某样直指凶手身份的证据,那东西没办法从野桃身上被清除。

    凶手为了隐藏这痕迹,不得不调换野桃的尸体;为了不被人看破他换尸的真相,接着又在井下做出了机关。

    “这些猜测现在你我说着轻巧,可当年若没范大成寻得的那位贵人,衙门即便捞起了那口青鼎八成也想不到。”老衙役言罢长叹一口气,颇有感慨,“不久之后,衙门便顺着这猜测在永慈寺方圆百里的各地搜寻断头尸体,希望能找回野桃真正的躯干,结果还真在就在东山另一端的西霞镇上的义庄打听到一桩怪事。”

    义庄常年负责处理被衙门施以斩刑的尸体,这些尸体多半为男子。所以义庄的火工记得很清楚,就在大约五个月前,义庄罕见迎来一具女犯的断头尸体,然而就在准备焚烧的当晚,一位蒙面客人突然现身,他提出想要用五两银子买下女尸的躯体,火工一时贪图纹银,便答应了下来。却不想第二日早上再来上工时,却发现了另一件怪事。

    “义庄的火炉中,那女尸竟并未被蒙面客人带走,而是安安静静地躺在火炉中,已然被烧到只剩一把骨头。”老衙役眼波微转,语气严肃,竟有些阴森的感觉,“在一把黑灰之下,火工摸到了一把铜制长生锁,事后根据从前在禹城镇租屋予野桃夫妻的屋主回忆,那锁从前就戴在野桃丈夫的脖子上。”

    抹去绿苔,翘腿坐在潮石上,竹林四下寂静,只有老衙役一人的声音,听了直叫人一身冷汗:“衙门因此推测,这和可能就是野桃丈夫真正在害怕的东西。野桃在死前吞下了那把锁,意在指明凶手。野桃丈夫无法不留痕迹的将那铜锁从野桃腹中掏出,为防多生事端,只好将尸体调换,重置井下以陷害范小舟,最后再将野桃真正的尸身扔进义庄的火炉中焚烧便万事大吉。火工并不了解个中因由,于是理所当然把火炉中的尸灰当作昨日本该被买走的那一具女尸,这才闹出了一桩误会。”

    只是千算万算,野桃丈夫怎么也没想到,那把铜锁竟那么结实,烧了一个晚上都没成灰,最终被火工捡到,误当天降之财收入囊中,一直留到了衙门上门来找的那一天。

    荒唐便在,野桃真正的躯体,就这样被义庄烧了个干净,被西霞镇女犯的家人当作女儿偷偷安进祖坟,祭拜了将近半年光景。

    想到这里,老衙役不禁苦笑,“至此,范小舟成功翻案。衙门才知当年断错了案,真正寻了外室并非范小舟与野桃,而是范小舟的妻子范入柳以及野桃的丈夫。”

    刘贵枝眯眼,“那关于这动机,可有相关的证据?衙门可是又发现了什么范入柳与野桃丈夫的联系?”

    “嗯……”老衙役迟疑,“也不算证据吧,只不过姑娘想想也该知道,如果杀人的是姑娘,你若有方法能将尸体丢进焚炉中烧个,可还会特意再将另一具尸体放到永慈寺的水井下吗?”

    刘贵枝竟一时哑然。

    见此,老衙役莫名来了兴致,忍不住话多起来:“如果凶手只是想杀人,毁尸灭迹是最能保住自己的方法。就算没有焚炉,野桃丈夫也大可以将尸体丢进深山老林。野桃是外乡人,离开是正常的,衙门不会特意四处寻人的话,或许根本就没人能发现她的死。有此省事良计,他却反其道而行,把尸体放到了永慈寺的井下,还特意拴在辘辘下,让任何来打水的镇民一拉便能看到那颗头,明显是故意想让尸体被发现。至于原因,也左不过是想嫁祸于范小舟,以消除他与范入柳私奔路上的最后一个障碍,一箭双雕。”

    刘贵枝无以反驳,依旧面无表情,沉默了下来。

    一旁瞎子却忍不住追问,“所以说了这么多,那帮助范大成为范小舟翻案的贵人,究竟是何人物?”

    老衙役没有直接回答瞎子的问题,而是抬头向前方看去,最后一段山路已经走完,茂密竹林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赤红色的牌匾,牌匾上写着“长山”二字,牌匾下,是一间同样刷着红漆的木头房子,房门上挂着青色的铁锁。

    “就是这房子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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