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卿的药房在远离部族的半山腰,花柒大病初愈,走得虚汗淋淋。
眼见着前面爬满藤萝的院门,离卿加快了脚步。
“一早煮了糖水,我去温一下给你。”
话音方落,那院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是甘荻,蹙着眉,撅着嘴,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一见着离卿,登时眉开眼笑,连蹦带跳地跑过来。
“表哥你回来啦……哎……”看到花柒,小姑娘方才舒展开的五官又重新皱到一处:“她怎么来了?”
“我请柒姑娘来帮忙的。”离卿急着往前走,却被甘荻拉住了胳膊。
“表哥……”甘荻做贼似的往院子的方向看了看,小声道:“族主在里面等你。”
“阿姐?”离卿震惊之后便皱起了眉头:“她来做什么?”
“族主带了她夫……未来夫君来,要你给看病。”
闻言,离卿愣了一瞬,随即快速瞟了花柒一眼,道:“看病为何不请师父?”
“齐老头不在,”甘荻继续小声道:“上去给黄天师送药了,大概午时回来,族主等不及便亲自带着人来找你。”
离卿站在原地,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花柒觉得此时的离卿有些慌张,有些不知所措,据她所知,离卿的师父医术精湛,医好过不少疑难杂症,在族里很有声望,离卿师承于他,虽离群索居,一心在此处钻研制药,也不少为族人看病,不至于……怕是同族主的关系尚未缓和……都是因她而起……
出神之际,院中突然响起一道女声,清冷凌厉,不容置喙的命令:“都进来。”
只见离卿长出了口气,解下外袍披到花柒身上,轻声道:“柒姑娘,你随小荻去那边的小亭中坐坐,我会尽快处理好去找你,抱歉。”
“表哥你……”甘荻急吼吼地扯住离卿的衣袖:“你又要同族主对着干吗,族主让我们都进去,你……”
“需要我说第二遍吗!”里面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急不缓,却有着磐石般摄人的压迫感。
甘荻明显打了个寒战,离卿则面沉如水,僵在原地不动。
花柒知道,离卿不想她见族主是为保护她,毕竟她差点被处死,但是她不能再给他惹麻烦了。
“离卿公子,”花柒道:“族主同离卿公子救了花柒的命,若不会给公子带来不便的话,花柒理当当面致谢。”
不等离卿言语,甘荻抢先赞同:“对对对,她说得在理儿!”
犹豫半晌,离卿走到门前的古树下,从那张小石桌上拿起了什么东西。
片刻后,一顶宽大的草帽扣在了花柒头上,垂下的帽帘遮住了她的多半张脸,别说外人只能瞧见她的下巴,她自己也只能瞧见自己脚下巴掌大的地方。
“好了,跟在我身后,莫怕。”离卿轻声安抚道。
“好。”
甘荻抢在前面 ,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院门,花柒便跟在离卿身后迈过了门槛。
有离卿和帽檐的双重遮挡,花柒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甘荻恭恭敬敬喊了声“族主”。
没人回应,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僵住了。
但花柒感觉到了目光的注视,犹如实质。
“先看病。”那道凌厉的女声终于响起。
离卿没有回应,只对身边的甘荻说了句“你带柒姑娘去屋内歇息”后便走开了,但并没走远,脚步声只停在了院中的某个地方。
甘荻支支吾吾地小声道:“族主……表哥他叫、叫我……”
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无声地打断了,花柒瞧见盖住甘荻脚面的裙摆猛地抖了一下。
压迫的感觉扑面而来,一双暗红色的长靴出现在视线内。
是族主走到了她面前。
对于这位族主,说不怕那是假的,毕竟不久前差点被她处死。
花柒暗自呼了口气,慢慢施礼,慢慢开口:“花柒多谢族主施治,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一声轻哼,花柒的草帽随之被掀掉,滚落到一旁的甘荻脚边。
猝不及防同族主四目相对,花柒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面前人身着暗红色短袍,宽带裹腰,如男子般银冠束发,正抱胸而立,凤眼半眯,冷冷地看着她。
“确实是一副上好皮囊。”族主又靠近了一步:“难怪引得人拼死怜惜。”
花柒一直直视着那张脸,那语中尽是讥讽,神情尽是轻蔑。
“族主!”离卿的声音突然传来。
族主倏然转身,花柒也循声望去。
只见离卿正疾步走来,他身后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古树,树下石桌旁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披雪白连帽斗篷,包裹的很严实,背对众人而坐,想必便是族主那位未来夫君了。
不知为何,花柒看到那人的第一眼便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不过来不及细想,她便被冲过来的离卿挡在了身后。
离卿道:“病已经看过,并无大碍,稍后我会配些补气之药让甘荻送过去,族主请回。”言罢,也不等族主回应便拉着花柒往屋内走。
花柒第一次听离卿这样的语气说话,冷淡直白,几乎是在下逐客令。
不由分说被拉着急走,花柒脚下有些不稳,跨门槛时险些摔倒,幸亏离卿及时扶住了她。
“你没事吧?抱歉……”
“离卿!你给我滚回来!”族主的愤怒重重地砸过来,二人毫无防备,皆吓了一惊。
花柒一只脚还在门槛外面,就这样循声望去。
族主正站在那白衣男子身旁,凤眼圆睁,指着石桌上的一小滩血,隔着十几步远质问离卿:“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甘荻轻手轻脚地蹭过来,戳了戳有些发愣的离卿,小声道:“表哥,族主夫君方才咳嗽了两声便吐血了。”
离卿回过神:“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一阵山风倏然掠过,惹得古树叶片沙沙作响,竟掀落了那白衣男子头上的蓬帽。
一张血色尽失的脸坦露在众人面前……
那熟悉的五官,那日思夜想的面庞,犹如利剑一般刺向花柒,直挺挺,硬生生,扎得心脏剧颤,划得眼睛生疼,待泪珠滑落,视线重归清明之时,她已经站在他面前,颤抖着揪紧他的衣袖。
“阿燕,你……你……”
任她如何努力,喉间都无法发声,如瀑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掠过她苍白的脸颊和发抖的嘴唇,纷落到那人白色的衣袖上,瞬间洇出一片潮湿。
她咬住自己的食指,死死盯着他,牢牢抓着他,怕这是个梦,怕转眼他又会消失。
然而,半晌时间,那人只看了她一眼,开口说的话令她如坠冰窟。
他说:“姑娘认错人了。”
淡淡的几个字,花柒好像根本听不懂,仍抓着那一角衣袖不放。
那人缓缓起身,将自己的袖角从花柒手中费力拽出。
“姑娘定是认错人了。”
言罢,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院子。
待花柒追出去的时候,已没有半点痕迹,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梦。
倏然间,眼前光亮尽失,黑暗中伸出一只大手攫住她的脖颈,将她拽进无边暗夜之中……
山风再起,毫无章法,树叶间凌乱撞击,仿佛姑娘家的小声啜泣,无尽哀伤。
凤尊居,取自族主本名,族主居所。
前厅里,离卿再次为白衣男子诊过脉:“急火攻心,我会让甘荻送药过来。”
离凤尊坐在对面,手中把玩着一支亮锃锃的袖镖,闻言“嗯”了一声。
白衣男子站起身,面无表情地向后堂走去。
离凤尊仍摆弄着手里的袖镖,状似随意地问道:“那娇滴滴的小美人如何了?”
离卿看向那个即将跨过门槛的白色背影,顿了顿,道:“她没事,只是……还在睡。”
离凤尊哼了一声,“遇事不是哭就是晕,空剩一副好皮囊。”
“我走了。”离卿冷冷地说完便快步离开了。
门口处,白衣男子仍站在原地。
离凤尊回头看了一眼,“怎么,白公子是连门槛都跨不过去了吗,需不需要本族主抱着过去?”
“不要再为难她。”白衣男子沉声道。
“怎么,”离凤尊转过身,盯着那颀长的背影:“你又心疼了?”
“不要再为难她。”白衣男子的声音更冷了几分,仿佛浸了冰碴:“记住你承诺的事。”
离凤尊笑了:“我离凤尊向来一诺千金,倒是你,啧,令人无法尽信啊。”
“你觉得,我有其他选择吗?”白衣男子道。
“好!”当啷一声,离凤尊将袖镖仍在桌上,抱胸走到白衣男子身后:“你最好时刻记得,你没得选。”
白衣男子拂袖离去。
早已走掉的离卿去而复返,跟在后面一同进来的还有个高壮的男子。
离卿目不斜视,取了方才落下的草帽便要离开,却被高壮男子的话绊住了脚。
那男子声如洪钟,同离凤尊禀报:“族主,今日我带人出去狩猎又发现有重瘴毒之人晕在西边林中,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猎户打扮,要如何处置?”
“杀了。”
高壮男子顿了一瞬:“这……”
离凤尊坐回桌边,拿起袖镖继续把玩,“这什么,族中规矩是忘了吗。”
高壮男子连连应“是”,匆匆退了出去。
待人走后,离卿冷声道:“你还要造多少孽?你不怕天谴吗?”
“天谴?”离凤尊仿佛听到了笑话一般,笑了好半晌。
离卿气的脸色铁青,气血翻涌,口不择言道:“那你为何不杀了那白公子,还将人救回来逼人成亲?族规族规,不过是用来约束我们所有人,但不包括你,你可以为所欲为!”
房中的一切霎时凝固住了,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过了好一阵子,离卿正欲离开的时候,离凤尊悠然开口。
“我没有破坏族规,因为白公子他,是我的猎物。”
离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白公子是她的……猎物,猎物自然是可以带回来……
“离卿,”离凤尊盯着一脸惊愕的离卿,继续道:“破坏族规的那个人,是你。”
此时,离卿居所内,沉睡中的花柒猛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