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雾都，有了一丝九州大名鼎鼎都城的感觉。

    黄莺飞腾，楼中人嬉笑闹声、商贩的换购声、往来的侍应者们，络绎不绝。

    这里不愧为“自由之都”的客栈，特殊的交易方式和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让人目不暇接。

    成霜推开了房门，走在宽阔的走廊上，随意观看着众人的交易。

    商人们的货品堆满了整个走廊。

    这就是阜国国都的贸易方式，借由极其开放的行商条令吸引九州乃至海外各州的人来此交易。商人们一股脑地涌进都城中，像萝卜白菜一样填满各个角落，只要交钱给客栈的主家，征得同意，就能够在晚间子时前售卖自己的商品。

    而过路的行人正好可以购置自己需要的东西。

    成霜对于这种商贸方式表示欣赏，但表示绝不能忍受自己的房门外从饭后就开始的嚣闹声。

    “咚咚咚——”

    她来到标着‘松竹台’的木签前，敲响了楚凌渊的房门。

    屋内停顿了一瞬，片刻之后，门被从里打开。

    是参明。

    他红着狗狗般的眼睛，似乎是经历了什么挫折。

    成霜立即突然反应过来，感情这是听了说书的话不太开心啊。

    于是她礼貌地在门前站定，问道：“小师傅，我能进去和圣僧谈一谈话吗？”

    参明抹了一把眼睛，微微有些抗拒却侧了侧身。

    “雪施主，师父和小僧终归是出家人，不便与施主同处一室的。何况害怕与施主名节有损。”

    他委委屈屈的样子，险些让成霜笑出了声。她努力压下嘴角，心道这小师弟真是单纯傻得可爱，就点了点头。“那麻烦小师傅为我叫一叫法师。我有些疑惑，真是需要法师解答。”

    这回参明还是迟疑地应了声‘好’，转身进入屏风后面。

    楚凌渊正坐在蒲垫上诵经，低沉动人的声线一板一眼清晰明朗地念出复杂的经文。

    参明的脚步声到了身边，他依然不动如山，连呼吸都没有改变一刹。

    参明踌躇良久，楚凌渊好似浑然不觉。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师父，雪施主在门外，说想请教你问题。我不知是否该——”

    楚凌渊蓦地睁开了眼，古井无波的双眸中仿佛乍然涌入一丝极细的波澜，但转瞬又消失不见。

    参明没有捕捉到，只看见师父他老人家犀利如电的目光瞥向了门口。

    那里有一扇屏风挡着，楚凌渊站起了身，渊渟山立的身影不需几步越过屏风，到了门前。

    成霜垂着上午的纱笠，一身镶金黑兽纹的赤红披风，系带上飘着金银两色的小铃铛，手中拿着一个不知道刚在哪里买来的龙形灯笼。

    灯笼红彤彤地，明灭的烛火照亮了一方天地。

    楚凌渊一顿，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涌入了一段清晰的画面——

    漫天飘飞的孔明灯、人潮如织嚣闹喧天的集市、脸上一片通红喜色的人们。

    这一天是第一夜的年节，他任由小徒弟拉着他穿梭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一包又一包买着糖人糕点。

    他想着，小徒弟一年到头来也不向他要这些不健康的零食，偶尔为之，并不过分。所以她要什么都买了。

    最后，她停在了一家灯笼摊铺前。

    满目琳琅有趣形状的灯笼，他掏出口袋，却乍舌地发现里面只剩下一个铜子儿。

    小姑娘怯生生地抬起头，拽了拽他的衣袖。

    “师父......”小姑娘羞得满脸通红，“对不起。我们不买了吧。”

    那时他们生活得并不富裕。

    纵然身在当世第一宗门天楚，也只是住在分配好的院子里，每月领着例钱。他虽然被世人称为‘扶笙君子’，但每次下山，不论是斩妖除魔、还是为师门办事，不管旁人送上什么报酬礼物，都是分文不取。

    那时候的他却并不在意，丝毫不会考量如何分配财务。

    好在小徒弟从不挑剔衣食，甚至有时候会站在板凳上帮他数算着过日子。

    只有在年节这一日，许是感受到欢乐的氛围，才会不小心买过了。

    小徒弟脸上的自责让他在心里深深地叹气，深感自己没有做好师父的职责。

    “喜欢哪个？”

    小徒弟琉璃似的眼珠映着灯笼的光，转悠了几圈，打眼落在了一个龙形灯笼上，一动不动。

    他微微笑着摸了摸徒弟毛茸茸的脑袋，打算和店主说了，先把灯笼卖给他们，他立下字条，回头以工代赈、或是明日取了钱交付。

    天楚山脚下的城池，和仙人们世代相处，因此常常有仙人先买东西记在账上，而后来支付。

    刚要开口，却被她一把紧紧抓住，往前跑去。

    这点小猫抓似的力气，他自然可以随意挣脱，却顾忌伤害到小徒弟，而被带走了好一段路。

    待停下来时，小徒弟死活不肯转头。他蹲下身把小脑袋转了过来，白皙如羊脂玉的小脸蛋上却闪烁着泪痕。

    “师父......对不起。”她打着膈哭到，“花了你好多的钱，我不想......我不想让你去求人买灯笼。”

    那一瞬的感受，是一股暖流涌进心底，好似经年累月、不曾说破的孤单突然被说破，从前没有意识到的缺失，在那一刻突然被弥补缝合。

    他抱起小徒弟在怀中，她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师父，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好。”他润声道。

    “师父，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龙啊。”

    “没有。”

    “为什么？”

    “师父没见过。下次，师父看到龙形的灯笼，一定给你带回来。”

    “我不要！我就要师父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他们的欢笑声逸散在风里，渐渐消失在他的心海中。

    只几息的怔忪，楚凌渊已经清醒。

    面前还是她，只是已经长大，亭亭玉立、宛如一朵永恒绽放的优昙华。

    他的心里骤然一松，在看到她安好的那一刻，仿佛从多年所执中解脱。

    只是心中仍有一丝异样，飞快地从心法中溜走，刹那生灭，来不及分辨。

    “——法师，可有时间和我一起走走？”

    成霜抬了抬手上的灯笼，声音里带着笑意。

    楚凌渊垂下眼睑，抬起颤抖的双手合十，低声道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