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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三开学的第一周,海州岛的空气一如既往地粘腻。

    方虞教室没有空调,午休后她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任由刘海湿哒哒地贴在脸上。

    顺便拿着水杯去接水,方虞看着卡上的数字慢慢往下跳,发起了呆,钱比她想象中还要不禁花。

    “同学,你的水杯满了……”

    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方虞听到背后有人喊她,扭过头,对方看清楚是她之后一下子噤声。

    方虞没有一丝波动,这场景她早已见怪不怪。

    反正在这所学校,林西朵在一天,就没人敢来和她搭话。

    倒掉多余的水,拧上杯盖,方虞侧身低声说了谢谢,没再管后面人难堪的神色,径自回班。

    方虞所在的高三三班距离卫生间和水房也有一段距离。

    走廊很长,栏杆处三五同学扎堆聊着和学习无关的八卦。

    “今晚你们有事没?隔壁二高裴游原在惊春酒吧驻唱,和我一起去呗?”

    “可是我们都……高三了,我妈管我更严了……”

    “他每周可就这一次,再说了,高三也得让人喘口气啊。多看裴游原一眼,我就能多刷一道数学大题。”

    说话的女生语气暧昧,话一出口,好友们心照不宣地痴痴傻笑。

    方虞没有停顿,往前走,却不小心瞥到少女手中高高扬起的海报。

    黑色的背景,高高的、清瘦的少年穿着白衬衫背对着镜头。

    宽肩窄腰,话筒高举,手背上青筋明显,脖颈处白得不像这个海岛上的常驻民。

    四周白雾缭绕,叫人看不清更具体的。

    看过这张海报的人很难忘掉这种感觉。

    像是被画面上的人给蛊惑一样。

    —

    胡思乱想着,方虞走到了班门口。

    她原本就一直低着头,眼前出现了一双名牌运动鞋。

    方虞往左挪了一下,给人让路,那人偏偏也跟着移动,摆明了不怀好意。

    “哟,好狗还不当道呢,有些人怎么就这么不识好歹呢?”

    说话难听的女生叫张星月,惯常跟在林西朵后面打转儿,家里不是特别有钱,却总想打肿脸充胖子强行挤进学校以林西朵为首的圈子。

    方虞最不屑这种人。

    为了融进所谓的圈子,获得表面上的风光和话语权,不断讨好他人,逐渐抛弃自己的底线,最终变得面目全非。

    方虞略微用力,坚定跨步,撞开对面人的肩膀往里面走。

    被找茬的次数太多了,多到她麻木了。

    可即便方虞想忽略着息事宁人,对方并不这么想。

    “傻逼,你他妈还敢撞我。放学你他妈给我等着,弄不死你,我看你他妈的还知不知道谁是你大爷。”

    说着就要冲上来给方虞一耳光,方虞拿起桌子上的书挡了一下。

    这令张星月更恼怒,还想再动作,可因着上课铃声响起,被身边其他人给拉着了。

    “放学再收拾她,等会老师就进来了。”

    方虞坐下,听到教室后排的人骂骂咧咧。

    “臭婊子,还他妈敢还手?不是把她弄在地上打得动不了的时候了?”

    已经上课,老师从前面往吵闹的后方多看了几眼,不干净的话才慢慢没有再传出来。

    可即便如此,还有其他的手段。

    “啪唧”又是一声。

    是粉笔头砸在方虞的后脑勺、头上、背上然后掉在地上的声音。

    周围人全部沉默着,对这场凌辱视而不见。

    可能因为他们见识过了方虞的下场,所以没有一个人再出来充当英雄。

    他们抱着肩膀低着头盯着书桌,不论课上还是课下,都默契地把方虞排逐到话题之外。

    他们不和她交流,也从不偷偷议论她的处境,仿佛她就是一个真正的透明人。

    方虞垂眸。

    她自己知道,就是因为这些人的淡漠,才形成了施暴者身上巨大的鬼影,正一点点吞噬着她身上所剩不多的光明。

    “老师。”凳子呲啦一声响,吱吱呜呜叫着的老式转扇也好似被镇了一下,呼啸了一声。

    “我有点困,想站到前面听课行吗?”方虞举手站起来问。

    班主任淡漠地点点头,眼睛里的厌恶与不耐烦一闪而逝,但还是被方虞捕捉到了。

    方虞面无表情站到教室最前面的旁边,找了一个不影响同学们视线的位置,拿起书认真听课。

    她想要去好的大学,她想要以好的姿态逃离这个鬼地方。

    她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她的时间不应该被这些人浪费。

    —

    整个海州岛的高中都仍旧是每周上五天、休两天的模式,高三也不例外。

    最后一节课,下课铃还未响,班级已经躁动起来。

    方虞自己慢慢收拾东西,想了想周六日要用到的学习资料,沉沉地装了一书包。

    她往后排看了一眼,张星月早就站起来从后门出去了。

    夕阳的光线插进每片云层的缝隙间,天空被烧出了粉与金的绚烂,余晖倾泄,碎金浮动,整个校园瞬间安静下来。

    方虞刚迈下教学楼的最后一个台阶,左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往下使劲拽。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还是痛得一声闷哼。

    方虞想要挣脱,越挣脱,对方一群就越用力。

    转瞬就进了教学楼外边的卫生间,这是全校最偏僻也最不容易有人进来的地方。

    方虞感觉自己手腕被绳子束缚,对方绑好了之后,才松开对她头发和后背的掣肘。

    林西朵嘴里嚼着口香糖,抱肩站在门口,身后站了五六个人。

    方虞抬头,她自己身边也站了四五个人。

    张星月赫然在列。

    刚刚拽自己头发的是她。

    “你看什么看?还不服软是吗?”林西朵走过来,手臂高举,耳光落下的瞬间方虞觉得耳蜗被震得嗡嗡作响。

    “这学校就没不听我话的人。听星月说,你刚刚在班里让她没脸了?”林西朵声音不缓不慢,和在老师以及男生面前的骄傲温和富家女形象如出一辙。

    方虞不说话。

    啪,又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方虞觉得自己脸颊热烫起来,肯定肿胀了。

    “方虞,你只要大喊三句‘我是傻逼’、‘我错了’,以后见了我乖乖认怂,我就饶了你怎么样?”

    又是一记耳光,方虞的下巴被林西朵捏着,抬头对视。

    对于一些人来说,没有尊严就像被人扒光了活着。

    一些疼痛早就烙进了灵魂深处。

    方虞嘴巴流血,她唇动了动,很费力才能传出去一点声音。

    “嗯?”林西朵没听到方虞说什么。

    “你……是……傻……逼。”

    话音刚落,方虞头发又被人揪起,提起、落下,头整个被摁进水桶当中。

    腿弯处一痛,直直砸在地上的声音,方虞才意识到自己跪下了。

    水从四面八方奔腾着想使劲钻进她的脑袋里。

    耳朵,鼻子,嘴巴,没有一处不遭殃的。

    越挣扎,越窒息,头上的双手越用力。

    她又被重重摁进去。

    咕噜,咕噜,咕噜噜,水不停涌进鼻孔,一点呼吸的余地也没有了。

    好痛,痛到人灵魂都在撕扯。

    无故丢了或是被撕掉的书。

    背后造谣她是婊子养的女儿。

    老师说同学之间哪里没有伤和气的,要注意班级凝聚力,不要一个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水桶里因即将窒息不断冒出的泡泡,是作恶者的狂欢。

    这场地狱,因救人而赶赴,却被恶魔的气焰燎得人全身烫伤。

    再没有一块肌肤是完整的了。

    窒息之时,黑暗已至,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吞噬。

    世界寂静,没有一个人听到她的呼救。

    不如死了。

    头顶有人对话,对方虞而言,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

    大脑当中突然浮现出了海报上的背影。

    背影转身,看不清楚他的脸庞,却能感受到他的神色。

    他低头,方虞感受到他眼眸淡漠,不带感情地斜睨了自己一眼。

    食物链顶端的人对弱者的嘲讽。

    “林姐,你就这么喜欢裴游原啊?”

    “你说呢?他早晚都得是我的人。”

    “林姐,再不去就赶不及了,七点裴游原就开始了。”

    “现在几点了?”

    “六点出头。”

    林西朵口香糖重重嚼了两口。

    看水桶里方虞脖颈处的青筋迸发,呼吸声却轻得几乎听不到,水泡也不翻涌了。

    弄她这么多次,她知道方虞骨头有多硬,她咬着牙也不肯哼一声。

    要是别人,在她手上没走过一回,早就哭着当狗了。

    林西朵拍了拍手,方虞被人拉出水桶。

    她大口呼吸,喘着气,脑海中一片濒临死亡的空白。

    林西朵吐出嘴里那一团大大的口香糖,分成几部分,啪地一声粘在方虞的头发上,带着人撤退了。

    还有一年,再难啃的骨头,打得痛了,也知道低头。

    —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风一吹,浑身湿着的方虞打了个冷战。

    她仍旧保持着刚刚的姿势,跪着,脊背挺直。

    面前是充满噩梦的水桶。

    低着头,头发湿漉漉的,不停往下滴着水。

    身上布满了阴暗的气息,像来自地狱的女鬼,内心一片荒凉。

    她闭上眼睛,面色痛苦,眼前浮现的是被白雾围绕的看不清的男生。

    又是几息过去。

    她睁开眼睛,眼眸漆黑得一点光亮也无,神情冷漠。

    你成他人刀下蝼蚁的时候,会不会产生一些控制不住的念头?

    太痛苦,必须要找到一个渠道发泄。

    可能是求生的本能,方虞没控制住,也不想控制。

    这阴暗妄念闪现的这一天,海州岛一如既往的晴朗和躁动,生活仍旧令人感到无比沉闷和痛苦。

    她走回教学楼,身后拖起了长长的脏水痕迹,弯腰,捡起了在地上的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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