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方虞把衣服上多余的水拧出来，检查了一下书包，还好里面的学习资料没有遭殃。

    她往校门外走，暮色四合，因为刚刚在里面发呆太久了，此时天空一片蓝黑色，只剩下路边霓虹灯盏盏。

    晚风一吹，方虞的神智也被吹回几分。

    她们学校并没有规定要穿校服，所以她今天穿的是一条白色的长裙，现在早已污浊不堪。只希望等会儿风能再给力一点，衣服不要贴身上这么紧。

    公交站牌下面的电子广告栏里倒映着她的身影。

    头发乱糟糟的，口香糖还粘在上面，拽也拽不掉，扯成了一团。

    周围有人目光投过来，方虞淡淡地回望过去。

    终究没人敢上来关心或是打扰。

    公交车上人并不是特别多，方虞找到座位坐下，额头贴在车窗玻璃上，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前方到达惠民路站，需要下车的乘客请做好下车准备。”

    语音报站使得方虞白天的记忆闪现。

    惠民路站、惊春酒吧、裴游原。

    三个关键词快速被串联起来。

    方虞睁眼，斜前方巨大的logo闪烁，投射到公交车的玻璃上，色彩斑斓到迷人心窍。

    她心神动了一下，在公交车门即将关上的瞬间，抱着书包跳了下去。

    决定好的事情，她从不会犹豫。

    可能已经开场了，“惊春”门口只三三两两地几个保安在门口抽着烟。

    方虞从书包里拿出连帽外套，戴上帽子，前方超强音浪和欢呼声指引着她往里走。

    “扑通”一声，四周灯光全灭，“噔”一下，一束光打在舞台正中央。

    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握着话筒，稍微一动，低沉的嗓音带着慵懒。

    “没有乐队，我，裴游原。”

    一句简短的话，就像石子投进了河面，炸起涟漪，方虞听到身边女生大喊。

    “我靠，他好拽，我好喜欢！”

    干冰也为这人加持，迷蒙中带着冷清。

    白衣黑裤，宽肩，公狗腰，有曲线的小臂。

    冷白皮肤，黑色短碎发，五官如刀刻，眉骨似乎是被上帝亲吻过。

    喉结凸出，随着歌声滚动。

    只看一眼，方虞脑海中就浮起一个词。

    欲。

    却又少年感十足。

    只可惜这会儿他正闭着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探听到方虞的心声，舞台上那人突然睁眼。嘴里是最深情的歌词，眼神却淡漠至极，环视全场，目光睥睨。

    奇异的矛盾感。

    方虞怔了一瞬。

    清吧内人山人海，舞台上的人闪闪发光。

    一曲结束，原本极为安静的场合一下子被点燃，场内有女生晃着手臂高喊，“裴游原，我把命给你。”

    一个接一个，逐渐汇成整齐的高呼。

    裴游原抬了一下手，全场声浪骤灭，他懒洋洋的，语气全然不在意，“别，我是守法好公民。”

    尖叫声好像要把房顶翻天。

    旁边有人大声说了一句话，方虞没听清。

    女生捂着心脏又重复了一遍，方虞终于听清了。

    “杀疯了！这个人杀疯了，我妈妈问我怎么跪着听人唱歌。”

    场子炸裂，清吧老板高兴坏了。

    一曲唱完，裴游原准备下台，有女生捧着鲜花冲上台。

    “这不是林西朵吗？”旁边女生揉了揉眼睛确认到。

    方虞看了一眼，还真是。

    “上次表白被拒，今天又来？她可真有勇气。”有人感慨。

    林西朵想把花塞人怀里，舞台上裴游原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拒绝意味十足。

    离得太远，方虞只能看到林西朵嘴唇动了动，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裴游原表情不耐烦，声音穿透力十足，说完就下去了，“我花粉过敏。”

    下面其他漂亮女孩吹口哨，对林西朵喊，“下去吧，我们裴哥不收花。”

    “真是的，人人都知道的规矩，这女生还想着打破，什么人呢。”

    “啧啧，谁不想成为裴哥的例外呢。”

    “这人我认识，一高，女生群里的老大，家里有钱，贼能装。”

    二高的人虽然没有和林西朵接触，但是毕竟小岛就这么大一点地方，林西朵的霸道行径还是泄露一二。

    有人拍了拍diss的女生的肩膀，“嘘”了一声。

    方虞垂眸。

    她依稀看见裴游原往后台去了，林西朵跟在后面。

    方虞不动声色地跟上去，没敢往里面。

    她站在外面的角落，能看到里面人的神情，里面人万一出来也不会撞见。

    —

    “我真的喜欢你，只要你肯跟我谈恋爱，你想怎么着就行。”林西朵捧着花，看得出来特意画了妆，削减了一些张扬跋扈的气息。

    “你喜欢唱歌？我让我爸送你去外面培训？给你介绍好的老师和作曲人？都行，只要你肯看我一眼。”

    林西朵说着就想去拽裴游原的袖子，裴游原原本正在椅子上坐着，方虞看他噌地一下起身了。

    半分也不想让人碰到他。

    他皱着眉，直直地站着，眉眼间都是不悦。

    “出去。”

    林西朵以为自己开的条件不够令人心动，她接着说，“听说你有个弟弟，身体不太好？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每个月给你钱怎么样？你要愿意，我爸还认识影视圈的人，你条件这么好，到时候不怕不红。”

    裴游原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太阳穴处的青筋绷了起来，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是不爽到了极点。

    方虞看他眸子黝黑，里面氤氲渗透出来的冷意。

    远远看去，也能把人冻得结冰。

    “你叫什么名字？”裴游原开口问。

    林西朵原本僵硬的神情一下子软化了，嗲嗲又骄傲地说，“林西朵，我爸是林氏房地产的老总。”

    裴游原垂眸，静了一瞬，冷嗤了一声，“林西朵吗？”

    林西朵以为他听到自己的身份改了主意，笑着应了一声。

    裴游原抬头，面无表情，眸子里戾气纵生，重重吐出一个字，“滚。”

    “什么？”林西朵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裴游原指了指门口，冷意半分不减，“我说，滚出去。”

    林西朵哭着跑出去了。

    方虞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刚刚裴游原指着门口，恰好是她的方向，那冷意和戾气让她不自觉心悸。

    天不怕地不怕。

    好像因为眼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像一个被他自己关住的恶魔，一旦招惹，就会跑出来。

    方虞看裴游原又重新坐回到位置上。

    他低着头，点了一根烟，没抽。

    他静静地看着烟一点点燃烧，猩红在昏暗的后台异常显眼。

    像寂静夜里缓慢流动的鲜血。

    快要熄灭的时候，方虞看裴游原骨节分明的手指熟练地夹起了香烟。

    递到薄唇边，重重吸了一口，缓慢呼出去。

    烟雾缭绕，将他埋葬。

    方虞垂眸。

    她好像能闻到那股烟草的苦香。

    是苦的。

    他眼神空洞，无欲无求。

    方虞脑海中突然想到电影《大话西游》里的一句台词。

    “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

    一个垂垂老矣、孤寂的灵魂。

    方虞看他要起身，不动声色先出去了。

    ——

    方虞站在“惊春”对面的路口不动声色地观察。

    裴游原正靠在路边的行道树上，矮小的观赏性树木衬托得他极为修长。

    白色的连帽卫衣短袖加上牛仔裤，脚上一双帆布鞋。

    明明很普通的穿搭，身上那股气质却紧紧抓着路人的眼球。

    他一只手捏着一盒酸奶，吸管在手里把玩着转了个圈，才插进去吸了两口；一只手拿着手机，滑动屏幕，漫不经心地打着字。

    可能裴游原早已习惯别人的目光，所以哪怕方虞如此明显，他也没有抬头。

    方虞目光在他刀刻般的面部线条以及高挺的鼻梁上细细游走。

    他骨相极佳，皮囊绝上乘。

    方虞还想再看出一点信息，突然对面的人毫无预兆地抬头了。

    她下意识转身，低着头往前走。

    “姐姐，你再这样走，就撞到我了嗷。”

    拐角处的灯光不够亮，一个看起来非常可爱的小男孩正歪着脑袋站在自己面前。

    离得近，原本还没注意到的细节在两个人都停下来的时候注意到了。

    小男孩看着方虞脏兮兮的裙子和乱糟糟的头发，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惊觉到自己这样的行为好像并不礼貌，他尴尬地挠了挠头，拿出手上的酸奶递了过来。

    “姐姐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了吗？这个草莓味的酸奶给你喝。”

    小男孩眼睛很亮像极了天上的星星，和刚刚惊春后台那双黢黑、无光的眸子对比鲜明。

    方虞原本没想接，因为对面注视着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冷然，她想快点走。

    这个小男孩和裴游原长得有几分相似。

    方虞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之后，她顿了顿，缓慢地接过。

    小男孩看到她这样，特别开心地说了再见，抬头往前望过去，大声喊了句“哥哥”之后跑远了。

    方虞看着自己手里的酸奶想，原来裴游原喝的是这个品牌这个味道的酸奶。

    —

    马路对面。

    裴游原对别人的视线一直都很敏感，因为太多女孩用热烈的目光看过自己，所以他学会了尽可能忽略。

    毕竟任何一种回应都有可能会造成对方的误会。

    可是现在对面那个目光未免太长了一点，还未免太奇怪了一点。

    不像喜欢，反而像探究。

    他不喜欢这种目光，好像自己现在就是亟待被研究的物品。

    他抬头追着那目光望过去，就看到对面一个白色的瘦弱身影略带慌乱地转身。

    还想仔细察看一下，恰好一辆两层高的巴士慢慢驶过来，遮挡住了任何窥探的可能。

    巴士驶过去的时候，弟弟嘉树已经跑了过来。

    对面那道身影已经消失了。

    裴游原收回心思，带着弟弟回酒吧。

    —

    海州岛不大不小，因为有环岛公交，去哪里还都称得上便捷。

    到达小区楼下的时候，方虞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家。很好认，别人家都灯火通明，只有她家常年黑暗，因为没人。

    爸妈带弟弟去了隔壁大城市读小学，说是教育资源比这边好太多，不舍得儿子在这里受罪。

    一般情况下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但是听说弟弟想吃这边的特有的面了，爸妈打电话说明天回来。

    反正没一个字和她有关。

    走进浴室，脱掉衣服，把洗发露挤在手心之后，方虞才想起来头上粘着的口香糖。

    她赤身裸体站到浴室的镜子前。

    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有完全消肿，难怪小孩儿会吓得往后退一步，还那么可怜地看着自己。

    方虞自嘲嗤笑一声，从上自下审视了一遍，盯着自己饱满白皙的胸部看了看，手指碰了一下樱桃尖。

    年轻的□□才能提醒自己，原来确实是在人间的青春期，而不是恶鬼满营的十八层地狱。

    林西朵的口香糖都粘的位置偏下，方虞揪了几下，越理越乱。

    她想到什么，弯腰往镜子下面的收纳柜里寻找。

    一把剪刀。

    锋利的刀尖闪烁，手起刀落，桌上垫着的纸上全是头发。

    方虞并不在意自己的发型，反正无论剪成什么样，头发都还会长的。

    十分钟之后，镜子上出现了一个全新的人。

    纯黑色的短发，恰好到肩膀上面，刘海似遮未遮眉眼，眼神好像更冷了。

    洗完澡，方虞例行先背一百个英语单词，然后开始做数学专题，最后默写一遍政治和历史一个版块的思维导图。

    一套流程下来两个小时过去了。

    外面的天空很黑，显得宇宙间只有她一人，方虞却并不觉得累。

    她渴望通过努力开拓出更广阔的道路，但逃离也需要能力作资本。

    所以她宁愿咬着牙相信一万小时定律，也绝不把希望寄托于那万分之一的运气。

    已经深夜，方虞才躺上床，闭上眼睛，脑海中都是裴游原的身影。

    如果她不知道裴游原是林西朵喜欢的人，如果她只是像普通女生一样认识他，她想，她应该也会被他吸引的。

    他看着烟雾时寂寥的眉眼。

    他站在舞台上，就像一个坐拥整座城池的王，随意一个眼神就能让万民臣服。

    这种特殊的气质，恰恰对她有着致命的诱惑。

    只可惜，有的人还未见面，就已经被上帝标记好了这一生的关系。

    黑暗之中，方虞打开手机，注册了一个微博小号，装下自己第一条阴暗心思。

    “我打算去勾引我死对头喜欢的那个人了。”

    只是，她想接近裴游原的理由只有这一个吗？

    在见了他第一面之后，方虞自己也不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