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医生最后利索地给方虞缝合好，让她起来，把手抬到到桌子上放好。
裴游原看方虞脸色恢复了一些血色，他抿抿唇，再次恢复面无表情，起身后退一步。
仿佛企图让刚才的一切归于无痕。
可是他那句“我们小鱼最乖最可爱了”，嗓音过于低沉温柔，在这个空间每个人的耳朵里逗留。
护士小姐姐一边收拾好托盘，一边忍不住抬眸去看。
这男生真能装。
刚刚他进屋时脸冷得还要冻死人，搞得她都怀疑这个漂亮妹妹的伤是不是另有隐情。
可是这会儿——
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这笑声太明显，裴游原不受控制地黑了起来。
“裴游原，原来你是这样的啊？”方虞望向他，咬着唇笑。
尾音绵软，三分缱绻，带着彼此心知肚明的揶揄。
“我什么样？”裴游原往窗户那里挪了一点，让风吹在脸颊以及胳膊上，试图镇定几分。
“明明你心肠很暖，可整天摆着脸，这样谁能知道你的好啊？”
方虞本来就是随口一说，可是想到他平常的生活，想到被他独自带着的裴嘉树，内心突然真的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未曾因为陆沁这件事情和林西朵等人杠上的时候，也几乎都是笑脸迎人。
因为她知道把自己的痛苦挂在嘴边讲给别人听、挂在脸上给别人看时也不过是徒添笑料，不如省了这份力气。
笑也是一种敷衍。
可他完全相反。
“我不需要别人知道。”裴游原看着窗外，声音冷淡。
她不要以为真的有多懂自己。
“行，只有我知道你的好更好。”方虞不在意裴游原的冷脸。
宝藏之所以是宝藏，就是因为埋藏在地下，少有人可以窥探到。
兴许是因为今夜她是因他受伤，兴许因为她脸上的笑容过于灿烂，裴游原突然有点凝噎。
他才不需要她知道他的好。
心里闪出这句话时，裴游原眉毛皱了一下。
他什么时候开始在心里回应她这些幼稚的话了？
“缝合好了，伤口不要沾水，十天之后来拆线，饮食上也需要注意，少食辛辣和发物。这是要配合用的药，去下面药房拿就行。”医生围观完两个人拌嘴的全过程，笑着叮嘱最后的内容。
“谢谢。”裴游原走过来，接过医生手里的单子。
方虞抬着受伤的那只胳膊，走到裴游原身边，两个人一同往外走。
—
医院药房在大厅，已经将近夜里十一点了，并没有什么人。
裴游原拿着单子去取药，方虞站在一旁等他。
“对，今天夜里也没什么事儿，就刚刚看主任给一个姑娘缝了针。”
“我和你讲，绝了，这一看就是小情侣，男的帅女的也超级好看。”
“这要是放在学校，不得是校草配校花的官配级别？就是那男的太冷了，刚一进来我还以为人小姑娘的伤是被他打的呢。”
走廊里很静谧，所以这人打电话的声音格外清晰。
并且应该是从远到近，马上要走出来的样子。
方虞：“……”
裴游原：“……”
方虞看裴游原脸又黑了起来，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小声说，“这姐姐怎么胡说呢，哪里是你打的我。”
裴游原接过里面药剂师给的药袋子，低头，凉凉地看了一眼抓着自己袖子小声说话的方虞。
她脸上还带着尴尬的、讨好的笑，像小哈巴狗似的撒娇。
“闭嘴。”裴游原感觉自己额角跳了跳。
这感觉还是很久之前林一鸟惹事他去摆平被气到时才出现过。
“哦。”方虞委屈地嘟嘟嘴。
“可完全不是那回事。你都不知道那男生多有意思。哎，你也知道，我们主任缝针可是辣手摧花的疼，小妹妹肯定忍不住，哭啦。这帅比本来进门脸比石头还冷，一看小妹妹哭，立马慌乱得没有半点法子了。小妹妹一撒娇，他就赶紧弯腰哄人。最后，看人女生不哭了，又默默冷着脸退回去了。”
“你说，他是不是学变脸的？怎么能变这么快？”护士姐姐说着夸张地笑起来，笑声飘进了裴游原和方虞的耳朵里。
方虞觉得裴游原虽然看起来面无表情，可能后牙根快咬碎了。
“不过说真的，这种反差也太戳我了。就像藏獒见主人受伤了还心疼地给舔舔伤口，边舔边落泪的那种。反正，这对太甜了！我看见那小姑娘的脸，奶白奶白的，我也想上去rua一把。说真的，一时之间，这两个人我竟然不知道该羡慕谁了。”
说着，护士姐姐拐了弯，闯进了裴游原和方虞的视线。
她站在原地，和他们俩面面相觑。
须臾，护士姐姐举着手机尴尬得不知所措，最后回了个标准假笑，对着裴游原和方虞点点头，转身一溜烟跑了。
“靠哇，再也不背后说人了，见鬼了。”
裴游原：“……”
方虞：“……”
裴游原转身，一只手抓着药袋子自然垂落，他很高，所以身后灯光打出来的阴影恰好将方虞笼罩进去。
“你以后别撒娇。”他低头，唇抿得直直的，一脸严肃。
“啊？”方虞不解，“我什么时候撒娇了？”
“那我什么时候看你哭就慌得没有办法了？”裴游原目光很冷，要是护士姐姐在他前面，应该会被目光里的冰冷乱箭射死。
方虞这才明白他是在反驳护士姐姐说的话。
“哎，她就是随便说说，放心，她就在医院上班，不会让别人知道的。”方虞笑，一脸为裴游原名声着想的样子。
裴游原：“……”
他在意的是别人知不知道吗？
明明护士传播的就是不实信息。
方虞没有理会裴游原的纠结和冷淡。
“咕噜噜、咕噜噜。”肚子的叫声格外明显。
方虞低头，不好意思地嘟起唇半抱怨半解释，“我本来就是因为饿才出来买东西的，谁知道和你撞上了……”
“走吧。”裴游原声音淡淡。
“干嘛去？”方虞不解。
“带你填饱肚子。”
方虞眼睛亮了一下，跟在裴游原身后走出医院。
—
“附近的店还有开的吗？”
“这是老小区，大家都睡得比较早，这会儿没什么开门的了。”
“你在这边做什么？你家在这边？”裴游原扫视了一眼方虞，她还穿着睡衣。
“嗯。我回家拿东西。”方虞顺着裴游原的视线看了一下自己的睡衣。
小熊的样式，长手长脚全遮挡完，反正和性感没有半分关系。
“那你怎么不在你家住？还出去租房？”裴游原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向方虞，他目光落在街边的树杈上。
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地响。
南方小岛就是这样，树叶也是很晚很晚才开始掉落。
方虞脚无意识地在地上踢了两下，用搪塞方父方母的理由回答，“这边离学校终究还是远，早晚上自习不太方便。那边离学校比较近。”
“哪个学校？”裴游原淡淡的声音又响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声音很淡、像是随口一问，明明他也没看向自己，可方虞心里就是下意识一紧。
“你查户口的吗？”方虞脸上挤出来了个笑。
裴游原转过来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去，低低说，“你不想让我知道？”
方虞在心里品了品他说的这句话，暗暗揣摩是什么意思。
最后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回答比较好，但是内心莫名有点笃定，她可以说自己想说的。
“嗯，不想让你知道。”方虞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裴游原沉默了。
风在巷子口呼啸，偶尔有几辆车疾驰而过。
路上很安静，静到这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他们俩。
只是看起来风平浪静，裴游原和方虞两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
“还饿吗？”裴游原突然出声。
“嗯。”方虞诚实地点点头，她怕肚子会再次不停地咕噜噜叫起来。
“出去吃？”裴游原声音被风吹散情绪，方虞听不出他的想法。
“行。那我回去换衣服，顺便收拾东西，一起回租的房子那边。”方虞想了想，正好回去算了。
裴游原转过来，定定看了她一眼，目光漆黑如墨，最后点了点头，“走吧。”
—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
方虞在前，裴游原在后。
小路很黑，昏黄的灯光只起到了吓人的作用，突然一只什么东西跑出来吓了方虞一跳。
她“啊”了一声，差点摔倒，肩膀被人稳稳扶住。
裴游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是流浪猫。”
方虞感受到他手心透过睡衣传来的温热，不自在地挣脱了一下。
裴游原松手，两个人继续保持着一前一后走。
慢慢地，从黑暗的小路走到了光亮的地方。
进入小区，有上晚班的邻居回家，向方虞打招呼，“小鱼，怎么出门啦？”
“我出去吃东西了。”方虞笑笑，想到身后跟着的裴游原，她浑身不自在起来。
“好，太晚了，快点回家吧。”说着，邻居一拧电动车的车把，冲出去走了。
方虞看人消失，这才敢转身。
明明没什么，她怎么就像早恋被熟人撞见了一样心虚。
可能是所有邻居口中的乖小孩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也开始变坏了吧。
这个念头一起，方虞就按不下去了，死死烙在心里。
这可能是她对裴游原既好奇又耐心十足的另外一个原因。
她对他是坏的，是别有所图的。
但一切又都是丝毫无解的。
她也想，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就好了。
安稳平淡、没有暴力就足够了。
方虞转身，原本以为跟在自己身后的裴游原不知道是不是同样担心被她邻居看到，此时此刻正远远地站在后面。
他倚在路边的树旁，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夹起了一根烟，却没有抽，只是捏在手里把玩。
他盯着转动的香烟，眼神很空。
那瞬间，方虞觉得她的心也有点空。
他真的很像一只藏獒，可她却是一个没品的、不讲道德只会下套的猎人。
方虞望过来，他随即抬头走过来。
方虞隔着很远的距离朝他笑笑，随即上楼。
单元楼走廊里安装的都是声控灯。
裴游原站在楼下往上看，大约每隔半分钟，楼道的灯开始逐层亮起来。
从黑暗到明亮，透明的玻璃映出她往上爬的身影。
到了五楼，她停了下来。
裴游原仰着头，从香烟里抽出了几缕烟丝，用指尖捻了又捻。
苦涩的尼古丁的气味充斥鼻尖，他仿佛能听到方虞一连爬上楼后的喘息声。
裴游原拿出手机，给林一鸟发消息。
“我家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店？”
他不常在家附近吃，倒是林一鸟对那片的了解比自己还多一些。
“这么晚了老大你还想着吃东西？今天不是周三吗，你去那个地方兼职了？”
“少说废话。”
“你家附近新开了一家粥底火锅，白粥煮海鲜或者牛肉丸，好像很不错。”
裴游原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想了想，随手回复，“不行，换一个？”
“为什么？老大，我记得你吃东西不怎么挑啊？”
裴游原漫不经心地打字，“海鲜这类的发物和辛辣类的就别介绍了。”
林一鸟丢了个惊讶的表情包过来，“老大，你怎么开始养生了？你来大姨妈了？”
裴游原面无表情地发了一个微笑。
皮笑肉不笑。
林一鸟：“哭哭。”
林一鸟：“我错了。”
林一鸟：“你们家附近有很好喝的汤，各种各样的汤，大晚上也挺合适的。这是地址。”
裴游原看着地址，打开搜了搜，确实离他家挺近。
林一鸟又发了语音过来，“老大，要我陪你吗？”
裴游原回完“不用”，将手机屏幕摁灭，装进口袋里了。
一抬头，方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拾好出来了。
她在一楼和二楼的中间处，弯腰趴在楼道的玻璃上，脸贴上来，嘴巴因挤压被拉扯大，挤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出来。
裴游原喉头滚动，手不自然地揣进兜里，恰好摸到了里面的手机。
他手指莫名紧张地顿了一下。
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像是在同什么做着思想斗争。
抿抿唇，像是想明白了一样，他掏出手机，随意一滑，拍下了方虞的鬼脸。
莫名的，裴游原脑海中浮现出护士的那句话。
“我看见那小姑娘的脸，奶白奶白的，我也想上去rua一把。”
是看起来奶乎乎的。
就是挺傻的。
裴游原低头，看着地面，唇角慢慢地溢出了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