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灯火通明，就连花园里都点了灯，一派明亮，显得天上的星辰都暗了几分。

    萧瑾坐在花园一角的亭子里，石桌上铺着一张空白的宣纸，砚台里是磨好的浓墨，几支做工精细的毛笔散落在桌上，他站在桌前，手里握着一个细口圆肚的酒瓶，淡淡的酒香和墨香混在一起，弥漫在周围。

    他拿起毛笔饱蘸浓墨，挥手在宣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写完似乎很满意，又仰头喝下几口酒。

    “以酒研墨，你萧牧野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身后传来一声淡淡的女声，萧瑾勾唇一笑，回头看去，只见灯火辉煌处一个女子款款而来。浅淡的橙红色拖地长纱裙,一条橙红色段带围在腰间，上面镶嵌着一块上好的和田美玉，佩带左侧挂有一块上等琉璃佩。一头锦缎般的长发用一支红玉珊瑚簪子挽成了坠月簪，发间插着一支凤钗步摇，更显华贵雍容。雅致的玉颜上画着清淡的梅花妆，眉间花钿细细勾勒，俏丽不失温婉。

    “次次逃席的都是你。”慕容永安手里捏着一方罗帕，轻轻的指了指萧瑾，萧瑾微微一笑，拱手行礼，“公主不是也逃了家宴吗？”

    “这已经是我在此遇到你的第五个中秋了，每一年你都要来这里，每次来都要带一壶酒。”永安并不拘束，提着罗裙走上亭子，看着桌上宣纸上不羁的四个大字。

    “不拘绳墨。”朱唇轻启，永安轻轻一笑，“倒是你的作风。萧牧野，你一个闲云野鹤的性子，是怎么耐着性子和大哥一起困在这东宫里的。”

    “疾苦仍在，不敢归山野。”

    她那一双灿然的星光水眸带着些柔情盯着萧瑾，萧瑾不由得被她的目光吸引，似乎沉溺在她眼底的温柔里，顷刻就缴械投降。

    是了，这是他在此遇见慕容永安的第五个中秋。他十二岁就是太子伴读，慕容铭大他两岁，自小就与慕容铭一起长大，后来也在慕容铭身边陪他一起涉足朝政。那一年他十七岁，恰逢那一年中秋宴请贡士，宴会由慕容铭主持，萧瑾是太子伴读，自然也参加了。宴会上一群儒人吟诗作赋畅谈民生，几杯下肚，萧瑾一人舌战群儒，竟未落半分下风。

    酒入三分，他挥笔作诗，笔墨文采竟不输一众贡士，遍得称赞。

    只是那一日萧瑾喝了酒，没能发现那贡士中混入了一个女扮男装的娇娥，与她辩驳几句，让他有种棋逢对手之意。宴会进行到一半，他倦了那推杯换盏，拎了一壶酒晃出来，睡在了这微风习习的凉亭。

    睡了半晌，突然被脸上一点清水淋醒，悠悠睁眼，却看到一个身穿一件束袖罗裙的女子正凑近了看着他，手里拿着他的酒，纤纤十指沾了酒往他脸上撒了几滴。

    萧瑾顿时吓得醒了酒，连忙起身行礼，却听得她张口说了几句刚刚宴会上他意气风发写的几句狂诗。

    那时萧瑾也没了礼节拘束，抬眸看着她姣好的面孔，伸手挡住她乌黑浓密的发，才发觉那淡妆之下，竟是那张同自己一言一语激烈辩驳的脸。

    能混入一众贡士当中又不被慕容铭拆穿，她的身份自是不一般，萧瑾稍加思索，便躬身行礼：“萧瑾参见三公主。”

    “做太子伴读屈了你，你该去科举，那一屋子里，哪怕最优秀的那一个，恐怕都不及你。”永安浅浅一笑，“你叫萧瑾？”

    “是。”

    “我听萧家姐姐提起过你，”永安打量他一番，“大哥说，你不会武功？”

    “是。”

    “呵，”永安轻轻一笑，凑近他，嗅到他身上的酒气，微微眯眼，“萧家子，怎么不会武功呢。”她眼底写满了不信，只是并不拆穿。

    萧瑾不自在的退了一步，永安也喝了酒，大抵也是借着酒力才这样放肆，萧瑾庆幸自己未醉，否则两个醉醺醺的人凑到一起，若是冒犯了公主，恐怕回了家会被父亲和二叔活剥一层皮。

    “公主醉了。”

    “我叫慕容永安。”她看着他，很认真的说道，“萧瑾，若我是个男子多好，我要么舞文弄墨做个潇洒文人，要么一身傲骨守得四方安宁，也总好过我一介女流，日日困在这深宫，什么都做不了。”永安在他胸前戳了戳，摇晃着倒退了一步，“你呢，你为什么要辅佐哥哥，因为他是太子，还是因为他是慕容铭？”

    “都有。”萧瑾扶着她坐下，自己退开一步坐到另一个远一些的凳子上，“他是太子，也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的慕容铭，我辅佐他，甘心做一个没有任何官职的伴读，仅仅是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告诉我，他是个很好的太子，他将来也会是一个明君。”

    “人间百态，皆为疾苦。”慕容永安看着天上那一轮月亮，“萧瑾，但愿你一直如此，但愿大哥也一直如此，为了消除这些疾苦而活，而不是有一天被那些浮华富贵掩了双目。”

    “今日二哥问襄王的，确有其事吧。”永安的一句话将萧瑾从往事里拉回来，萧瑾看着她炯炯的眸子，无奈的一笑，“论起捕风捉影，二皇子绝不居于人下。”

    “北郡也会有不安定的一天吗？”

    “不会。”萧瑾一口否决，“北郡有萧家，萧家在一天，就不会让北郡乱起来。”

    “前些日子，我出宫了，二哥说的那些，我见过，只是没有二哥说的那样严重，只是零零散散混进来一些，而且大多都是富人。”

    “即生动荡，公主还是留在宫里安全些，”萧瑾轻叹道，“公主出宫，那五公主自然也去了吧。”

    “她一向喜欢你三弟弟。千斤难买她愿意，你们萧家子弟，总是有分寸的，我并不担心。”永安笑着拈起一支细一些的毛笔，在宣纸的右下角提笔写下几个小楷。

    “日暮苍苍，南山牧野。”

    萧瑾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收笔一顿，将笔缓缓的放下。

    酒香，墨香，交杂在一起，月光皎洁，虫声幽幽。

    “萧瑾，萧牧野，”永安轻轻的念道，“好像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萧瑾是太子伴读，萧牧野只是萧家子，只是萧家一个不懂文武的闲云野鹤。”萧瑾拿起酒壶饮了一口。“公主和慕容永安也不是一个人。”

    “萧瑾，若是有一天海晏河清，你会不会离开这朝堂，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萧瑾一怔，看着永安淡淡的眸子，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侧目看着狂荡肆意的“不拘绳墨”四个字，看着那一行隽秀的“日暮苍苍，南山牧野”，勾唇笑了笑。

    “若海晏河清，社稷安定，若我能全身而退，南山耕田，红袖添香，那便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