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仲明这辈子后悔的事情太多了，实在选不出一个“最”来。

    这个庄园，他住了二十多年，他见过这里的诸多样子，在这里也曾胡闹过，愤怒过，欢喜过，悲伤过，他想过有一天这里也腐朽化为尘土，却从未想过，这里会是这般模样。

    血流成河。

    这是萧仲明唯一能用来形容这一切的词，太晚了，还是来的太晚了。

    当他一身血色，杀出一条血路，终于见到重伤垂死的父亲的时候，他心脏都似乎停滞了，心中翻涌的说不出是悔恨还是无助，只是看着一向对自己冷言冷语，动不动横眉竖眼的父亲，此刻倒在血泊里，倒在大哥怀里，无力的喘息着，他第一次感到一股无力。

    “爹，爹，你再等一等，予尘，予尘马上就到，”萧仲明的声音在颤抖，他双手抖得拿不住剑，他试图去堵父亲身上的血洞，可是父亲胸口短了一截的箭矢，已经那么深，那么深，他几乎不敢去碰。

    他第一次恨自己，这么多年了，他与宁予尘与唐云裳相交这么多年了，为何他半分药理都不懂，为何他不知道该怎么救父亲，该怎么让父亲不那么痛苦。

    萧伯庸无语凝噎，而跪在萧之淳面前的萧叔通，痛哭流涕。

    “季川呢……”萧之淳伸手摸摸儿子的头，萧仲明比他高了很多，好像已经很多年，他没有摸摸儿子的头了。平日里他趾高气扬，他就对这个孩子非打即骂，可是到头来，最放心不下的，其实还是他，最寄予厚望的，还是他。

    “季川马上就来，爹，季川马上就来，你别吓我，求你了，你别吓我。”萧仲明再度崩溃，他心里无比的清楚，等不到了，爹爹等不到予尘了，爹爹也等不到季川了……

    “天命罢了，”萧之淳咳出几口鲜血，用力握住萧仲明的肩，“今日的事情，爹不怪你，你们，也不要互相怨恨……”萧之淳看看萧叔通，满是血迹的手将三兄弟的手拉到一起，“你们三个人，还有季川，你们要互相扶持着走下去。”

    “不，不要，不要，”萧仲明哭着去握紧萧之淳的手，可是还是看着父亲眸子里的光亮一点点暗下去，那双手，渐渐的没了力气，没了温度。

    而三个人还未从失去父亲的噩耗里缓过来，厅堂里已经传来俞琼枝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婆母！”

    萧伯庸浑身一震，萧仲明面如死灰，萧叔通整个人一抖，瘫软下去。

    家破人亡……

    “你们都做了什么啊！”萧叔通一把推开萧仲明，“你们都做了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萧伯庸迎上三弟怨毒的目光，整个人已经痛的如同木偶，“你说过没事的，你说过他会保江湖平安的！”

    “其他人呢？”萧仲明浑浑噩噩的站起来，只见到父亲母亲，远远不够，信里说，赵芷柔和思媚，都已经到了生产之际，思媚更是惊了胎……

    “死了，”萧叔通抬头狠狠的瞪着萧仲明，“你走了的时候就该料到这一天，死了，都死了！”

    “萧叔通！我没空跟你废话！”萧仲明一把将他提起来，“季川现在生死未卜，你别再给我添乱！”

    “死了！就是死了！”萧叔通几近癫狂，“落入敌军手里，怎么不死。”

    萧仲明目眦尽裂，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个弟弟。

    “都生了，两个儿子，你的嫡子，萧家排行第三的孩子，爹连名字都取了，萧珩，哈哈哈哈，你瞧瞧，爹多么喜爱你的儿子，你的嫡子，萧珩！”

    “你把他们抛弃了，是吗？”萧仲明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是。”萧叔通哭了，像个无助的孩子，做了天大的错事，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只剩下哭泣，“我救不了他们，你们都走了，留我面对这一切，我能救得了谁，我谁也救不了，二哥，我眼睁睁看着叔伯兄侄都被残害殆尽了，三十几口人啊，灭门啊！”

    “那你就弃嫂弃侄？”萧仲明不可置信，整个人一颤，看着父亲的尸体，看着满院拼杀之后被屠戮殆尽的门生，“你逃了？是不是？”

    “我什么都做不了，二哥，我害怕，我真的怕……”萧叔通颤抖着，脑海中似乎都还是那些黑压压的战甲，是那些削铁如泥的刀剑，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什么都做不了……”

    萧仲明松开揪着他的手，失望至极，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剑，几步冲向自己的战马。

    “仲明！你去哪里！”萧伯庸喊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萧仲明策马而去，一路追着大军过境留下的痕迹，遇到落单的士兵，几乎是剑已出鞘便直取人性命。

    他就这样单枪匹马杀进了大军之中。

    没有人会想到他一个人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更想不到他胆量如此之大会杀进大军之中。

    囚车里狼狈受苦的是他的妻儿，肩上是父母尚未度过忘川的魂魄，而头上悬着的，正是萧家三十几口人的性命，是门生仆从高达百余人的冤魂，

    萧仲明此刻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魔鬼，几近癫狂，他此刻只想杀人，根本不顾忌对方是强自己十倍百倍的兵力，此时此刻他早已经不在乎生死，他只想报仇，只想杀人，只想把一腔悔恨和无助全部发泄出来。

    手中的剑已经遍染鲜血，身上脸上，满身满手的血，黏黏腻腻的感觉让他杀红了眼，他恨不得拿这些头颅去祭拜亡魂，战马被斩杀，那就贴近了肉搏，剑脱手，那就拿起刀，拿起枪，拿起任何一件兵器，几次被人群淹没，几次又杀出一条血路。

    终于，敌军再不敢上前，只是谨慎的形成一个包围圈，明晃晃的兵器对准了他，似乎在等着他的破绽。

    而经了这混战，萧仲明身上早已经血迹斑斑，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发丝凛乱，血迹斑驳，若说是人未免太可怖，也许，他此刻早已经泯灭了人性，完完全全是一个杀神了。

    囚车里的赵芷柔抱紧了怀中的孩子，看着这个抛弃自己离去的丈夫，心里痛苦万分，他还是来了，来救她，来救他们的孩子，不顾一切，舍弃生死，孤身一人。

    这一幕在赵芷柔心里留存了多年，如果一开始嫁与他只是为了更好的以后，在此之后，她对萧仲明，真的多了几分真情，甚至愈来愈深，甚至从互相迁就搭伙真真切切变成了因为心爱他而嫉妒，而这一切，在萧仲明眼里，只是一场报仇，一场弑杀的血色盛宴。

    他不记得自己撑了多久，只记得最后力尽倒下的时候，他看到了前来驰援的安王部队。

    慕容泰，挥师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