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乍寒，乃是荔都最为难熬之际。偏这场雨，又一连下了数日。

    永康侯府挂起了白布，说是永康侯独女许芝芝染病身亡，永康侯一病不起，连带永康侯三子，也连日奔波回京，只是为了见妹妹最后一眼。

    京中之人多是惋惜许芝芝红颜薄命，可不知从何时起，荔都有一股流言：宫中贵女逼死永康侯独女。

    人在闲暇之时，免不得寻一些乐趣，尤其是皇城秘闻，更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时之间，这流言也传到了朝堂与后宫。

    楚瑾苒靠在佛堂后的贵妃塌上，听着汀兰忿忿不平：“宫中贵女，这说得可不就是公主吗？许芝芝给殿下下药想毁殿下清白，如今死了，还来攀咬公主，真是晦气。”

    楚瑾苒瞧着她笑：“汀兰，你说，这流言是谁传出来的？”

    “公主还有心思笑。”

    楚瑾苒低头玩着帕子，思忖着：皇城这诡异的平静，总算要有点波澜了，有人将水搅浑，这才好浑水摸鱼，只是，这流言蜚语，像是针对她而来。

    楚瑾苒突然问：“汀兰，我有几日未曾见过君大人了，身为学生，我该不该去拜访他？”

    “君大人是外臣。”

    楚瑾苒笑得意味深长：“外臣吗？开了春，便未必了。”

    “公主这是何意？”

    楚瑾苒望着炉中的檀香在佛前升起阵阵白烟，心中多了些盘算。

    ***

    君泽旸自那夜私下见过燕国世子后，便有些不痛快。

    他是大景的先太子，却因父皇昏庸，后妃把持朝政，害得母族全族皆灭。他为了活命，远走他乡，最后为躲避追杀，被人卖到了斗兽场。

    若非楚瑾苒，他不会有今日的成就。

    他已经在荔都挣扎了十五年，从一个卑贱的奴隶爬到正四品佥都御史，只要获得楚瑾苒的信任，他便能借用太子的力量，兵不血刃的铲除当年害他失去大景太子之位的人。

    君泽旸不甘，如今已到生死之局，眼下绝不能因一个燕国世子，毁了他全盘计划。

    日色渐沉，君泽旸点了灯，站在舆图前，一寸一寸照过去，细细品味大景，大楚与燕国。

    烛火给他镀上一层暖意，却消散不了灭门之仇，家国之恨带给君泽旸的阴冷。

    方晨端了晚饭进来：“主子，该用膳了。”

    君泽旸垂眸，睫毛在光影中投下一排细碎的羽扇，将面冠一分为二：“让你查的事情，你查得如何？宫宴那夜，谁在背后帮楚瑾苒？”

    方晨搁下晚膳，刚想回话，却被言暮抢先开口：“东翁可是强人所难？后宫一直是由林贵妃把持，她为了楚伯衍，也不会轻易放不相干的人。”

    君泽旸也知晓自己急躁，沉下心来问：“那燕国一事呢？”

    言暮道：“燕国那边，自有幽玄里的人盯着，幽玄里的人，皆是风姨与许阁主亲自挑选，不会有错。”

    “许瞑最近有消息吗？”

    “暂无，大景眼下，因边疆的战事乱着，许阁主也没打探到有用的消息。”言暮走到君泽旸身边，指了指舆图，“殿下已经忍了十五年，敢问今日，为何失态？”

    君泽旸眼前闪过楚瑾苒的戏谑之态，犹豫片刻道：“那日，楚瑾苒问我：‘若她是我费心培养多年的棋子，如今被人横插一脚，我会甘心吗’？”

    言暮立刻否认：“不可能，这些年我们从未在荔都漏出行踪，她一个后宫之人，怎能发现？”

    君泽旸回想起这几日与楚瑾苒的见面，思索道：“只有宫宴那夜，我漏了行踪，她跳水自保，我一时情急，便救了她。或许，我不该救她，还会有人救她。”

    言暮沉思片刻：“东翁的意思，楚瑾苒不止与东翁合作，还有另外的人，与她合作。”

    “不好说。”君泽旸道，“我已经提醒楚瑾苒，她身边有异心之人。”

    “主子是想试探？”言暮想了想，“东翁不必忧虑，那人既然敢安排一次，定然有第二次。只是属下好奇，那人若发现东翁一早便和楚瑾苒合谋，为何不告诉陛下？除非……”

    君泽旸面色一变，盯着言暮道：“他的心思，也在楚瑾苒身上。”

    言暮冷了神色：“倒真是错综复杂，一个太后养大的公主，如今尚在闺阁，竟然牵扯到这么多朝臣。”

    君泽旸勾唇：“只怕，不是牵扯，而是这么多朝臣，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言暮以为，楚瑾苒是君泽旸复仇中关键的一颗棋子，如今隐隐有失控的局面，所以君泽旸才会失控，故而劝他：“东翁，自该是耐心些。”

    ///

    京中的流言愈演愈烈，燕国世子也在此刻向皇帝上了一道奏折——求娶白予兰为燕国世子妃。

    楚瑾苒听到这消息时，没有半分震惊，反倒颇有深意地将此事说给了自己的总管太监——周顺。

    周顺倒茶的手一抖，有几滴茶水溅了出来。

    楚瑾苒像是未察觉他的异样，反倒是让周顺出宫，打听打听流言蜚语到底传成什么样子。

    周顺出了皇宫，在外逛了几圈，而后进了一家玉器店。

    他一身锦缎长袍，出手大方，举手投足间又别有一番风味。

    店主在京中多年，最会看人，知道周顺身份不凡，立刻迎了上来，将人请去后院。

    后院中，白绥宁已经等他多时。

    二人寒暄几句，周顺将他从楚瑾苒那听的消息，告诉白绥宁。

    白绥宁道了谢，又送了一根通体雪白的玉簪和几张银票。

    末了，还不忘客套：“它日舍妹为妃为后，定不忘公公今日提携之恩。”

    周顺拿了簪子，揣好银票，堆着笑意离开了。

    他刚走，白予兰便从内室出来，温婉的眸中说不清的忧愁：“拜帖已经递上去了，兄长，我们能逃过吗？”

    白绥宁望着门外，缓缓开口：“林贵妃已经起了疑心，四皇子根基未稳，眼下若无太子的帮衬……”

    白绥宁欲言又止，他无法面对白予兰的审视。

    风卷残云，打碎了竹帘与窗框的婆娑，将窸窣之声变成碰撞下的哀鸣。

    透过门，一阵湿气铺面而来，夹杂着水气扑在二人脸上。

    白绥宁望着昏暗的天，平静却又掺杂些无可奈何：“又下雨了，这天何时才能放晴？”

    白予兰望向他，有些心疼。这些年，为了撑起白家，白绥宁日夜苦读，登科及第，却因家族之故被排挤，郁郁不得志。

    报国无门，只能另辟蹊径，他当不了治国安邦的文臣，只能依靠大皇子的势力，当一个结党弄权的谋士。

    白予兰懂他的报负，也知晓他的处境，她走上前，替白绥宁撩开珠帘，望着雨打青砖，笑着道：“兄长，天会放晴的！只是，在谁的手中？”

    “既入穷巷，便该回头。”白绥宁散了忧虑，“妹妹，我们都是杀死许芝芝的凶手。大皇子想要永康侯的势力，四皇子也想要，可楚瑾苒，会放过吗？”

    “他们都想要，所以兄长给谁？”

    白绥宁苦笑：“这一次，我也只能辜负他。”

    ***

    周顺得了不少好处，一回宫便讨好般的将簪子送给楚瑾苒。

    深夜，楚瑾苒坐在妆台前，细细的把玩这簪子，这是宫宴那日，她亲手带到白予兰头上的，可如今，倒是从周顺那送了回来。

    簪子愈发润了，楚瑾苒的心也愈发冷了。

    周顺是太后亲手挑出来给她的掌事太监，这些年，她也因着太后的情分，对周顺甚是纵然，竟想不到，纵出一匹恶狼：

    一个太监，还嫌弃公主身边的荣华富贵不足，竟然想扶持出一个太后。

    不过楚瑾苒转念又笑了：楚伯衍是个草包，将来林贵妃贵为太后，难保不会垂帘听政，在一个实权的太后身边，可比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要好太多。

    可惜，自己看不清，周顺更看不清，他做梦都想不到，上一世，楚伯衍与林贵妃的下场，是凌迟。

    思及此，楚瑾苒又一次想到白绥宁，又或者说，她想到了楚元衍——

    毕竟，楚元衍可是上一世最后的赢家，更是让白绥宁舍了文臣风骨也要成全的主子。

    楚瑾苒犹豫了许久，这才将簪子中的密信拿了出来，看到密信的那一刻，不由得夸赞起白予兰：“果然聪慧，怨不得上一世能斗倒林贵妃。”

    三日后，白予兰以为太后祭文谱曲一事，递了拜帖。

    几场大雨让佛堂内生出幽寒，青石地板变得湿滑，古佛金像蒙上了一层水雾，愈发古朴庄重，让世间的阴暗都无处遁形。

    楚瑾苒与白予兰坐在佛堂内下棋，厚重的檀香冲散了看似平静的棋局之下，暗藏着汹涌澎湃的杀意。

    饶是有些肃冷，白予兰额上仍旧洇出一层薄汗。

    白予兰落子：“殿下，臣女输了。”

    “白家姐姐厉害。”

    再次相见，楚瑾苒敛了周身的纨绔与杀意，白予兰也显了贵女的睿智与冷静。

    白予兰问她：“公主想要什么？”

    楚瑾苒反问：“姐姐想要什么？”

    “白家百年荣光。这是我和兄长的心愿。”

    楚瑾苒没有回应，只是悠悠地喝着茶，她听懂了白予兰的条件，所以想看白予兰给出的筹码。

    白予兰接着道：“殿下，周顺投靠贵妃，也是贵妃搭线，所以周顺才能认识兄长。自太后死后，这些年，殿下的一举一动，也是周顺告诉贵妃的。”

    楚瑾苒搁下茶，甚是平淡的说了一句：“一个太监，不足以成为白家的筹码，更何况，自皇祖母死后，见到周顺，总会想起，那是皇祖母送我的。”

    这话，便是告诉白予兰，物是人非，周顺纵然是掌事太监，可知道的事情太少了。

    白予兰听懂了话中的意思，又问：“殿下想要什么？不妨说明白些，若白家能给得起，白家绝不推脱。”

    楚瑾苒垂眸浅笑：“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姐姐能给我什么？我说过，姐姐天人之姿，当为天下之母。”